佛国的早晨

老骥

　 晨光悄悄地照亮了窗棂，取代了那渐渐变暗的灯影。窗外，风卷着雪花掠过金顶，有轻柔的脚步远去，那是前去早祷的人们。

这是雪山亚青寺的早晨，这是佛国女儿觉姆的早晨。

　 这些来自各地的女性，有老人，有中年，还有着青涩面容的孩子，没有尊与辱，卑或荣，步履不同，年岁不同，但觉姆，是她们统一的姓名。风在呼啸，雪在飞舞，觉姆们或二三，或单行，我相信她们的目光是一致的，那是一种精神的驱使，那是一种信念的坚定！

　 这里是简陋的，单调，枯燥，即便是雪山刮过的风，也是孤独的，但什么是圆满，什么是幸福，温馨？同行的方向，路则不同。不要简单去理解，去猜度，浩淼的宇宙，短暂的一生，有人希望躺在幸福的帆下，有人却痴迷在苦旅中，还有这些雪莲花般的觉姆们，静静地绽放在雪山的环抱中……。

　 是的，红珊瑚，祖母绿，令人心炫的玛瑙，还有绿松石那一抹炫丽的蓝，也许曾诱惑过年轻的心灵。

那飘浮的锦秀，那炫丽的衣袂，还有那如月芽儿的靴子，美的像飞舞的女神，曾引起心潮的起涌。

一扇大门，隔不断尘烟，但迈进去了，就要关闭心中欲念的门，门内是用圣洁供奉的爱，不能亵渎佛前的光荣。

　 父母的爱，团聚的温馨，或者篝火的热情，怎么会没有追忆和感动，但雪山虽大，我只是微尘，江河之中，只取一瓢饮，“欲念”是化学元素的旋丽堆集，是浮光，是掠影，于是信念超越了味觉，用微量支撑着生命，是要聆听佛的声音。

　 人生中有过怒火填膺，残暴摧毁了温柔，无情烧尽了家园，生活中有过寃屈难伸，黑白扭曲是非，屈辱毁灭青春……

此刻，心中流淌着却是一股清泉，静静地，缓缓地……，感觉到的阳光是温柔的，和熙的，人性扼制住恶念，前面就是一片坦程。

　 蝶舞的花影，石子溅起的波纹，那一刹的脸红，那突然莫名的悸动，望着窗外的月儿东升，似乎耳边掠过嘉措的歌声，这许是最难的决择，沸腾的青春将凝固在灯台上，点亮的是神坛上的一盏青灯。

　　于是朔风阵阵，吹动着僧衣，信念装在心中，早已是春天的温馨;飞絮片片，洁白映衬深红，那是雪莲傲立在雪中。

我们无法探知觉姆们的心中的感受，只能祝福着她们，一生吉祥，在亚青寺的雪中，在这初冬的早晨。

我是佛前的一朵莲花,在五百年前.

日日陪伴在佛祖身边,听佛祖讲人世沉浮，苦海无边.

并试着提高自身的修为，让自己宠辱不惊，心如止水.

就这样过了一世又一世，低头望尘寰，多了许多浮浮沉沉的离合悲欢.

我仍是佛前洁白的莲，亭亭净植，不忧也不惧，无悲也无喜.

佛曰：缘心如水，方为上心.

莲欣然.

日日笑看风雨逸苍龙，在云海滚滚的蓝天上，把洁白心事付与浩渺长空，寻找佛缘的圆融丰满.

而就在那一天，天地之间淡淡倦倦，我亦舒展了花瓣，慢慢完成莲的绽放.

而你走过我身边，驻足望我，并惊呼：“好美的一朵莲花！”

在此之前，我从未听到过赞美。

在这个讲求缘心如水的极乐天空里，有万物自得的相知相属，有各自修为的佛缘高低，亦有讲经佛法的天花乱坠，却没有尘世的赞美与欢喜.

于是抬头望你，却看到了温厚与含蓄，看到了微笑与熟悉.

莲的心怦然而动.

明白了为什么几世修为缘何仍达不到缘心如水，

明白了佛祖所说的“佛缘不够，不可强求”，

也明白了三生石上系好的这一次相遇.

于是不再心如止水，求佛祖让你我再次相遇，结一段尘缘.

佛祖总是拈花微笑，看我的花心微微绽开又微微合拢.

直到五百年后，你我的缘份已够，三生石畔上系下了一段尘缘.

佛祖望我，洁白的莲又从心底缓缓升起.

佛曰：不可说，不能说，不必说.

了该了之情，结该结之缘，去该去之地，历该历之事.

最后一次回首，洁净的极乐天界抛在身后，风烟滚滚。

我在尘世行走，经历人间的起落悲合.

我看到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不住打听幸福的下落.

看多了悲欢离合，历多了浮沉起落，我坚信：你我的相遇一定美丽而洁净，如莲的开放，是一桩自然而又自然的喜悦.

我在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想望能找到你的踪迹.

岁月就这样流逝了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莲的心事，寂寞而热切.

你终于缓缓走来，一如五百年前走过我身边，微笑而温和，伫立望我.

五百年的修为，一度让自己宠辱不惊，淡淡倦倦.

见到你的那一刹那，所有修习得来的因果冰消瓦解，有无限的欢欣与喜悦浮出心底.

知道了什么是缘份，什么是幸福，悟到了五百年来一直悟不到的因果.

原来，原来再多的修为没有爱也是枉然，再多的美丽无人欣赏也不圆满.

这才明白了为什么遇到你的那一天会怦然心动，不复平静.

原来生命真的如此奇妙，缘份真的如此美丽啊！

看你的的微笑与温厚，我也微笑地伸出手,把五百年前未了的缘份续上，并且历经这尘世的繁华与美丽.

让莲的花瓣自自然然地绽放，

莲的心事慢慢淡淡地舒展。

于是和你相携，找一个安静的角落，

倚一扇轩窗，温一壶老酒，花间漫步，月下小酌，闲来细听落花无声，漫倦笑看微雨飘零.可以烹雪为茶，折梅为诗，可以共赏日出，同观晚霞，可以执棋对奕，亦可微笑无语...

让你我的相遇美丽成诗.

在这样的时刻让时光缓缓老去，一时之间，几乎忘记了我原是佛前的一朵莲，在前世.

相遇如此美丽，直到生命的深处。

就像尘世万物万事皆有定数，再多的完美也有缺憾.

看到云海茫茫、佛灯明亮的时刻，我知道，是该了之时了.

这一份缘，化去了我五百年修习的功力.

赢得了莲最美的一次相遇，从此之后，成泥成尘，无憾无悔.

最后一次看你，微笑地握你的手，

深深地记住你，再轻轻地吻你.

然后，慢慢地隐去，

把一朵朵花瓣，零落如雨.

没有泪，只有诗.

只有美丽.

只有传奇.

席慕容

　　注一，亚青邬金禅林——第二德山亚青邬金禅修圣处，建于公元1985年，由当今著名的大圆满成就者喇嘛阿秋法王住持，主传宁玛巴龙钦、龙萨两种传承的大圆满实修教法（耳传窍诀）——极密心滴部之彻却、脱嘎，严格要求弟子闭关实修。

位于四川甘孜州白玉县内。

另，部分照片由风儿提供，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