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东纪事·嗲饭碗趣事（新版）

沙里（苏）

锡东记事  3

(原创)：许民荣

2018·11·03

　　

      小时候，到鸭城桥舅婆里去，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乎天天有邻居端着饭碗来舅婆家，或坐，或站，边吃，边看，边说话。大多头句话是 : 唷，脚外头来了个大头外孙，来张张舅公舅婆的。接着眼晴盯着看，看桌上的搭饭菜，看外孙来了又否添只肉碗，看吃饭，看吃菜……，看得让人难为情。

　　后来，舅婆告诉我，这，叫嗲饭碗，已有很久历史了。好像，只有巷上人到舅婆家嗲饭碗，从不见舅婆家里人到别人家去嗲饭碗。

我渐次才明白，舅婆家，舅公舅婆舅舅，才三个大人，那时舅舅还未成亲，家里却有很多凳子。除了八仙桌旁的一张靠背椅子，还有一张高脚方凳、两张长凳。在门闼下，亮光处，沿墙还有竹椅子一把，木矮凳两张，绳编矮凳三张 ( 矮凳中间人坐的地方用稻草绳一圈一圈绕紧变成的平面 )，另外，一张春凳上也可坐人。

　　

      下面，先来说说门与闼。

锡东农民住房，大门，往往都是一门一闼。门与闼之间有根木头立柱，可拆卸，闼，上半部可以向内掀起吊住，那吊绳从梁上垂下，有一个小钩子，下半部亦可装上或卸下。这样的结构，需要时，闼上半部吊起，下半部卸走，大门就扩大成两个门那么开阔。这样，就有利于大件东西在大门里搬进搬出。譬如，家中养蚕，大蚕匾里的蚕屎残叶就可以两人平端着抬出去，倒掉。

       遇到雨雪风天，开着大门，风灌进来，雨飘进来，大门关了，屋里又太黑暗，人不能做事。这时，大门关了，闼，吊起，或吊起一半，屋里就亮堂多了。

 

敞开门关儿开开门，迈过门闼提子，来到了屋闼场子里。

排门板与矮闼门

　　

      现在再来说正题。

　　到中午吃午饭时，矮凳上坐着嗲饭碗的乡邻。矮凳不够，坐春凳，再不够，有人就站着吃。吃吃，讲讲，扯老空，东家长，西家短，俨然成了讯息交流会。同时，主家饭桌上的菜品和吃饭人的一举一动，也全在他们眼中。

有一年，秋冬季节，一天我去看望舅公舅婆，中午，舅婆去自留地上拔了萝卜，挑了菠菜。中午，吃饭在矮桌上，外面阳光照进门来，暖和。桌上有炒菠菜，有肋条肉煮萝卜汤……。那萝卜，酥烂，无比鲜美，比肉还好吃。吃饭时，我筷子盯住了萝卜吃，谁想到，周围有眼晴在看着呢，快吃完了，一个嗲饭碗的说，伊个外孙做人家得，只吃萝卜，不吃肉。引得众人哄笑，弄得我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嗲饭碗的，有时，也会嘴里一边自说自话，" 让我尝尝 看 " ，一边走到桌子边来搛一两筷菜吃吃，搛的菜，肯定是蔬菜，决不会去碰肉啊鱼啊之类的荤菜。有时，主家也会主动搛菜给嗲饭碗的，大多是一块肉，或一块鱼，嘴里也说着 " 尝尝看 " 的话。当然，当伸筷去搛的，或，得到主家搛菜的，关系都特别好，或是有辈份关系。

　　

       有一回，我去舅婆家，带去了老三珍熟肉店的熟大肠、熟肝和肺，并向营业员多要了一勺老卤汁。那时，舅舅已有了舅姆和一个儿子。吃饭时，舅婆吃了一块猪肺后，只是用筷子蘸蘸卤汁，舍不得多吃。可，后来，嗲饭碗的大多吃完自己饭碗里的饭与菜回去了，还有一位表舅姆，吃得慢，这时，舅婆搛起一块卤猪肝，走过去，很快地放到她碗里，说，尝尝看。那表舅姆一愣，很快明白过来，看看四周无其他嗲饭碗的了，吃了，还咂了下嘴，说，这是外孙买给舅婆吃的呀 !

　

    　嗲饭碗，属无锡闲话，是无锡地区慢生活时代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

　　嗲饭碗，也可以看出邻里关系的亲疏。一般来说，嗲饭碗的，不会去跟自己关系一般般的人家，反过来，如果嗲饭碗的来得多，则可以看出伊葛人家有着良好的人际关系，伊葛人家待人和善、真诚，有很强的吸引力。

现今，生产队拆迁，他们去镇上安置房居住，巷上的老乡邻被拆散了，嗲饭碗现象消逝了。

但是，往事并不如烟，往事钩沉，回味的是儿时的记忆，嗲饭碗也是如此。

※ ※※ ※※ ※※ ※※ ※※ ※※ ※※ ※

注：配乐釆用江南丝竹，校友伯锦兄新琴开音练习曲。

※ ※※ ※※ ※※ ※※ ※※ ※※ ※※ ※

评 论 篇

※ ※※ ※※ ※※ ※※ ※※ ※※ ※※ ※

徐伟欣@许民荣，@苏骓 

拜读许学长的大作，深有感触，我家不少代人在城里生活，也没有乡下亲戚，对乡下的习俗都不甚了解，唯这嗲饭碗头很熟悉。

我们东大街109号有个邻居好这一口，是个女人，每顿饭从最里边到大门口对七八户邻居都要嗲到。

我常常看到的情景是：她自己手里端着一碗自制盖浇饭，一边吃，一边对每户邻居主要做三件事，一是评论各家的饭菜，有时还要尝尝；二是传播附近发生的大事；三是顺带便管下别人的闲事，顿顿、天天如此，锲而不舍。

祖父对她很不以为然，但祖母收她做了寄女儿（祖母在东大街就收了三四个寄女儿，其中有个是居委副主任，还有一个是居民小组长，所以半条街的人都恭恭敬敬称呼祖母：舅婆）。

我长大后才知道祖父讨厌她的原因，原来《女儿经》里有：张家长，李家短，人家是非我不管……。

我对嗲饭碗阿姨最深的印象是她嗲饭碗时讲的一段往事：说的是浙江嘉兴（她是嘉兴人），日本人投降时，一部分日本女人被当地有势力的人卖给穷人做老婆，挑选的方法很别致，每个被卖的日本女人把脸蒙着，每个人伸出一只手来。结果那些自作聪明的男人挑到细皮白肉手的，一看都是保养得很好的半老徐娘，而那些挑到手很粗糙的都是年轻女子，因为要干活。好坏只能都娶回去。这就是我所熟悉的身边的嗲饭碗。

好了，又写成一篇随笔了，就此打住。谢谢两位学长的写作和改编。

※ ※※ ※※ ※※ ※※ ※※ ※※ ※※ ※

程国平：（评论文）

　　民荣、苏骓、伟欣好！美篇“嗲饭碗趣事”及伟欣的点评已读，十分精彩，大大的点赞！

        “嗲饭碗趣事”虽是再读，仍感觉十分清新，趣味无穷，意味深长。苏骓的配图精准无比、恰到好处，大大增加了文章的乡土气息、亲切感和感染力，实在妙不可言。

        何以说“意味深长”？我在湖北和江西都等过，“嗲饭碗”现象同无錫别无二致，且农村多于城市。这是个不足为奇的民俗现象，但在民荣和伟兴的文中却悟出点味道来。

        嗲饭碗者，以性格粗放、并对传统“规矩、家教”不以为然者为主。文章中没见着对民荣舅公舅婆及伟兴爷爷亲娘家人嗲饭碗头的描述。

        无锡人眼中，就餐时离开饭桌而食者，均为嗲饭碗头。有嗲到明堂图凉快透气的；有嗲到大门口边吃边观街景的；有嗲入市井边吃边逛的；有嗲到别家饭桌旁边吃边聊的……花样繁多。也有些人家，规矩较大。不许嗲饭碗，说象叫化子；不许用筷子敲碗，说会引来饿煞鬼（无锡人读ju);不许先吃饭后喝酒，说是对祖宗不敬;不许手抓着筷子在灶台上筑，说这是咒人时的

动作……这大都是比较传统的家庭。若猜测不错的话，民荣舅公舅婆、伟欣爷爷亲娘应是这类家庭。被嗲入家，一般看来是待人善良、和气，或是村上、街上公认的公道、中心的家庭。

      我觉得，这嗲与不嗲没必要按传统的观念区分其好坏，也不必上升到“饮食文化”的高度去剖析。象民荣、伟欣欣赏趣事般细细观察，从中了解不少街、村琐事，邻居的性格脾气和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倒是乐在其中，十分有趣。

       读民荣文章，另有一大收获：懂得了无锡话中的三个字。

        嗲，原来会说不会写;

        搛，天天用着不会写;

        闼，知道实物，但既不会称呼，更不会写。

        谢谢民荣老师教会了我！

       

                                    程国平

                         2018年12月18日

~~~ ~~~ ~~~ ~~~

许民荣@程国平 :

　　刚才在午睡，醒来，打开微信，见程老师笔记，哇，好厉害，分析深矣，见识广矣，看来，程老师走南闯北，见闻多多，阅人多多，才写出这等笔记。谢谢你的点评。顺便说一句，嗲饭碗，各地叫法不同，行饭碗，摇饭碗，转饭碗，无非就是盛碗饭，搛些菜，走着到外面吃的意思。

※ ※※ ※※ ※※ ※※ ※※ ※※ ※※ ※

朱井泉（读后感）

行饭碗

说来在城市里生活已近四十年了，然而，“乡下人”的基因似乎并没有发生突变，小时候养成的一些生活习惯一直延续至今。别的不说，吃饭时总喜欢用大碗盛饭，尽管如今的饭量早已大不如从前。每次到酒店用餐，看到那些如酒盅般大小的饭碗时，心里就会有一种不爽的感觉。

过去农村的物质生活虽然贫乏，却依然保存着“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只是经济条件所限，一年当中能够沾上酒、肉的机会不多，但这并不妨碍大碗吃饭、大碗喝粥的生活习惯。大碗吃饭、大碗喝粥的最大好处，并不在于可以多占多吃，而是便于“行着饭碗”多串几个门，多聊一会儿天。

那时候，农村人家的用餐极其简单，粗茶淡饭，以填饱肚子为主。饭桌的吸引力根本敌不过串门的乐趣，于是，吃饭顿头上“行饭碗”成了大伙儿的一种习惯。当然，“行饭碗”并不是大人们的专利。吃饭时，一些小孩也会学着大人，盛上一碗饭，捡上几筷子菜，或独自或屁颠屁颠地跟在大人后面，一起出去“行饭碗”。

有时候，一个村上的“行饭碗”或直接演变成为一种自由式的“集体用餐”，有坐的，有站的，有蹲的，大伙儿既不必为自己碗里吃得太好而内疚，也不会为自己吃得太差而汗颜。有的只是不断变换的话题，以及邻里乡亲之间的和睦与温馨。

（2018.1.18）

※ ※※ ※※ ※※ ※※ ※※ ※※ ※※ ※

许民荣@苏骓 :

　　关于嗲饭碗，补充一点。我下乡返锡后，住在黄巷新村，那里都是从苏北及各地下乡返城家庭。也许是在农村呆过的，加上住房狭小，好多人吃饭用歺在门口空地上放张小桌子，有的人干脆就嗲饭碗，走东，走西，边走边吃。

有一户人家，姓朱，母姓黄，有一子一女，女孩八九十来岁，喜嗲饭碗。母黄氏告曰，饭碗里有肉有鱼，不准嗲饭碗，要把鱼肉吃了，搛一点青菜，吃粥的话搛一点咸菜，才可以嗲饭碗。可见，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政治空气，吃鱼吃肉，几乎成了罪过。

~~~ ~~~ ~~~ ~~~

苏骓@许民荣学长

　　刚到家，看到群里热闹凡非，许多话题是围绕“嗲饭碗”展开，看来群中只要展显某个话题，往往会引起共鸣，毕竟，都是那个年代过来人啊！

~~~ ~~~ ~~~ ~~~

许民荣·@苏骓 

意想不到，会这样，有共同的语言，就同一个话题，发言如此热烈，有内涵。

※ ※※ ※※ ※※ ※※ ※※ ※※ ※※ ※

苏骓  @浩良兄

見你精彩“嗲饭碗”筆记，里面用了@程国平学长笔记及配有一张很好的图，翻上楼，方知原来此图是@郁学妹所发。

先前在“嗲饭碗”美篇中，己加入@伟欣兄的精美隨笔，准备再把@程国平学长的评论内容、@朱井泉学长“行饭碗”的内容加入。

所以许民荣学长的“嗲饭碗”文美篇，现己成为群中各位校友的集体劳动的作品，也是各位团结互爱的结晶！

　　※ ※※ ※※ ※※ ※※ ※※ ※※ ※※ ※

见程国平学长的评论文中提到，有些人家是不许“嗲饭碗“的。所以再附一篇特别的读后感。

一个当年的小孩，回忆了1966年以前，他家，一个“士绅”人家的家教与规矩，其中特别是吃饭时的规矩尤甚。把它加在“嗲饭碗”文后，可以使读者对当时城乡，或贫富人家的生活习惯，有一个比较全方位的了解。

作者：校友自强

记得小时候，在我家“嗲饭碗头”是决不允许的，吃饭时在家里中堂间。

坐八仙桌位置的只有亲娘（即奶奶），只有她才能朝南坐在圈盘椅上，其他人只能坐在角牌凳上。父母朝东坐，亲朋好友朝西坐，子女朝北坐，子女都在家时另坐四仙桌，朝北坐好了就开饭。

开饭前由佣人端上菜，荤菜放在靠亲娘、父母、亲朋好友近一点，素菜放在靠近子女近一点。

盛上饭后每个人双肘必须靠在饭桌上吃，吃饭时只有亲娘可以说话。

父亲可以夹荤菜给亲朋好友吃，有时偶尔夹点荤菜给子女吃，父亲夹了菜给子女后，子女自己就不能夹荤菜了，只能夹邻近的素菜，而且不能多夹，只能以吃饭为主，而且绝不能跳过菜碗夹荤菜，饭碗不能离开桌面，子女不能端着或托着碗在手里吃，或者屁股坐在角牌凳子上动来动去吃饭。大人发现就先呵斥，不听就用筷子敲头，再不听就夺过饭碗说：“坐没有坐相，下去！别吃了！！”。

这种规矩在那里，哪可以嗲着饭碗头吃啊？奶奶常说“吃饭托着碗底头，一副叫乎（花）子腔！”

先吃完饭的人，尤其小孩必须把筷子搁在碗边（如搁在碗上必须离席），同时说各位慢用。

人不能离桌，只能低头坐着，要等大人说下去吧！才能离开。

吃饭时佣人站在旁边随时给我们添饭或端菜上来。到都吃完饭了，亲娘先起身离桌，随后父母起身离桌，亲朋好友最后才能站起来离桌。

此时佣人撤去桌上碗筷放在厨房里回到中堂间擦饭桌，招呼客人坐到中堂间两边的太师椅上，泡好茶端上，并说“先生请慢用”，“太太请慢用”，此后佣人才能走到厨房间里热菜吃饭。

老式家庭规矩太繁锁，小时候连吃个饭都小心翼翼的。心里常嘀咕着，还是做乡下人好，吃饭可以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