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有意留一手：天石的故事

梅慈敏

【时间】1984，1998，2013

【地点】天石篆刻斋，上海

【人物】蔡天石

1998

2013

【光阴故事】

我与篆刻名家蔡天石先生有过三次会面，分别是在1984，1998，2013。细细一想，三面之缘其间跨度长达14、15年，时光飞逝，令人不胜嘘吁。

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出国之前，那时天石刚挂牌不久，看过对他的报道后，我觉得对他事业起步最好的支持是成为他的顾客。当时我已有一方全名，就只请他刻了我的姓，即单独的“梅”字，并另刻一方“藏书”，两者我都喜欢。可惜那个年代的我还没有相机，当时没留下影。98年回国，我居然在十多年前的原处找到了他，这次是为我的一对儿女索章。已是摄影迷的我随身带着装有黑白胶片的相机，在室内和室外拍了一组，当时在场的还有天石的父亲蔡伯伯。

2013年春回国前，我通过百度找到了天石的电话号码，并将搁置了十五年的底片扫描后印了一套12x18英寸。冒昧打越洋电话过去，他说记不得我了，我说没关系，照片是最好的见证与回忆。

【非凡人生】

1955年天石出生时，双腿皆无，只有一条左臂和一小截右上臂。很多年后，他与石结缘，成为一名享誉亚洲的篆刻名家，也成为一名好丈夫、好父亲。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但是，天石以他惊人的毅力和不懈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出来。

这间狭小阴隌的上海石库门小屋（上图），有着天石近半个世纪的珍贵回忆。今非昔比，石门一路的这批老房子早已因造高架而消失殆尽，留下的只有照片，还有比照片更珍贵、但也更遥远的的一层又一层回忆。

折迁时，天石受政府惠顾分得黄金地段（延安中路470弄4号），以方便客户。他与妻子继续住在婚后居所，将父母旧居折迁后换来的这一新居作为工作室，每天一手揺着轮椅在上班族的人流里来来回回。工作室的墙上挂着胡锦涛和他会面的大幅照片，还有价值连城的朱屹瞻亲笔题字：“自强不息”。

天石十三岁那年，父亲在难得回家的途中给他买来刻刀和石章。篆刻凭刀功，常人一手执刀， 一手按印床，对只有左臂的人来说是难以攀登的高山，何况他还是个孩子。刚学时，刀锋常常戳进他抵住印床的右肘，他贴上止血膏，咬咬牙，再刻。

如今的天石，刀功更娴熟，更讲究。他看到我带去的他在84年刻的一方“梅”字，笑着说，三十年前的刀功到底嫩啊。

从这个角度，桌上的静物一件件历历在目，尤其是这盏灯，锈迹斑斑的灯罩，似乎在诉说着天石当年伤痕累累的故事。

天石的左刀刚劲有力。自1980年开业以来，他顾客不断，朋友遍地。登门造访的有国内外名人，如泰国公主，也经常有象我这样的不速之客慕名前往。但每隔十四、五年才出现一次的，大概只有我了。

【父爱如山】

1998

天石三岁时, 父亲因多说了几句话被发配到劳改农场，十几年中只能以书信传递父爱，直到1979年才得以回到上海。 逆境中长大的天石靠母亲一人含辛若苦将他扶养成人，白天背着他扫街，晚上靠缝缝补补继续工作养家。儿子本是一只脆弱的风筝，做父亲的却不得不在引路之后放飞，也只能在心里默默观望。所以，我拍摄时的构思，是想通过两人在画面上的距离和中间这块牌匾，来体现这对父子之间的特殊关系，而不是拍一般挨在一起的合影（上图）。

看着这张照片时，天石突然激动起来。他说没留下老房子的室内照，现在看到屋里的如此细节，包括墙上的每一件物品， 彷拂回到昨天。虽然很暗，但那正是小屋的特点，与他的记忆完全吻合。更珍贵的是照片里还有父亲，他告诉我，双亲已在前几年相继离世，遗憾的是与俩老、尤其是父亲的合影寥寥无几。我想，人们常用人去屋空来形容惆怅，但人屋皆去则是怎样的沧桑感？

记得那天蔡伯伯很健谈, 但一直站在门边，好像从不去打搅工作中的儿子。说起他十二岁的小孙女和复旦高材生媳妇时，他两眼熠熠发光。天石忙着篆刻，他继续站在房门边，我给他单独照了这张（上图）。这次去，天石给我的资料里有一首蔡伯伯几十年前从劳改农场给他寄去的诗：

三肢残疾何足愁，

天公有意留一手，

操刀学印前途远，

及时发愤总有头。

【自强不息】

凳子是天石的双腿，他用他仅有的那只右手挪着凳子快速＂走动＂，比专业杂技水平还高超。但我記不清也想象不出的，是他当年如何进出这石库门屋子的，连他自己现在也说，那个门槛还是有相当的高度（上图）。

天石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一手操办。他无不自豪地指着楼梯和门框说，这些都是自己亲手油漆的。

天石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给他的1998年的照片，一边看一边感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女儿打来的，她今年已二十七岁，两周前刚结婚。天石自己是在八十年代与同学的妹妹、当时还在复旦国政系念书的的卢肖文从相识到相爱。记得以前在报上见过一张妻子背着他的照片，非常令人感动。可惜我两次都是工作日白天去的，没见到他的教授妻子和女儿。

打烊时，来了一位顾客。天石打开已锁好的门，让他进店。

正要出门，一位街坊邻居过来和天石打招呼。只听见天石在埋怨她没将老伴去世的事告诉他。不然，他那天一定也会去参加追悼会的。

我原以为他现在条件好了，肯定已经有了电动轮椅，好让那只唯一的手休息一下。没想到他还在摇手动车，问及原因，他说电动的东西让他感到太被动了，这只手闲着不习惯。

谈话中，天石提及下班后让钟点工阿姨来带他去买菜，因为途经高架交通繁忙，妻子不放心他独自一人去。如今的上海菜市是什么模样？天石买菜和别人有何不同？于是我决定跟着去转一圈。

天石说，妻子是党校教授，工作太忙了，所以家务琐事都他一人包了，包括买洗烧。我觉得这很正常，典型上海男人嘛。但我对他亲临菜市表示不解，与其说让那位钟点工阿姨陪他走一趟，还不如让她一个人来省事。天石笑着说，自己看到东西自己挑，比让别人买称心。

菜场里似乎每个人都认识他，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向大家介绍背着相机的我时，说我是从美国来采访他的记者。我暗自发笑，他明明知道我是个业余的，却不乏幽默。

***

次日，在飞回美国途中，我拿出电脑开始细看前一天拍摄的专访，并翻出1998年的老片一一对比。环顾四周，身旁与我同行的父亲和前前后后的人都酣睡着。此时，飞机正平稳地在太平洋上空穿越。而我, 则翻来覆去在新老照片的时光隧道里来回，从十五年前到十五年后，还有我近三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天石时的情景，看着想着我泪流满面，在时与空的跨度中，我感悟出摄影于我的真正意义。

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光阴故事，也反映了一座城市的巨大变迁。上海，我的故乡！大洋彼岸的我能够将一个不平凡的人和一座不平凡的城市用相机真实地记录下来，是多么的幸运！感谢天石给了我跨越年代的不同机会，让我通过镜头走近他，认识他，介绍他，去发现人的潜力有多大，意志有多强；去感受父爱母爱之伟大，也更让我相信爱情之缘份＋勇气。我始终不愿用“残疾”二字去形容天石，因为他实在活得跟正常人没什么不一样。天石的特殊在于他的路比一般人艰难许多倍，他却以我们难以想象的巨大付出，拥有了比一般人更精彩的人生。

我期待着下一个十五年再次紧握天石那强有力的左手。

2013年10月于美国休斯敦

【关于作者】

梅慈敏，自由摄影师兼撰稿人，《中国国家旅遊杂志》特约作者。出生于中國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1985年赴美留学，1992年开始学习摄影，近年來聚焦世界各地人的传承故事和鸟的湿地故事，因为两者皆在日 渐減少。 2018年3月《鹤之旅》摄影个展由美國休斯敦美术学院院举办（2018 国际摄影双年展分会场）。著有《手工匠人》摄影故事专集。

© C. Mei 梅慈敏 版权所有

 新书访谈

 网购链接

【更多人文】

 永不放弃的无腿滑雪健将：安娜的冬奥梦

 石头姐

 牛仔帽：戴在头上的美国精神

 伊斯坦布尔：大巴扎背后的匠人们

 巴塞罗那： 天真与罪恶

 蔚县青砂器：传承与创新

 我和草原有个约定 • 乳香

 走进冲绳：爱心陶艺

 高崖上的泥巴艺术

 黔东南: 泱泱的姊妹节

 布拉格之恋

 镜头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