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二00八年的腊月十八,等我从五百里外赶到家时,九十二岁的外婆刚刚闭上双眼,安详离世。看着自己身上桔红色的羽绒服,我固执地不肯换下,我知道外婆早已把“死”当作随时都会来牵手的朋友,本就不在意虚名的她,哪里会计较这些外在,只要我人在,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最爱的去处就是外婆家。外婆家和我家同在一个村,两家离得不远,走路四五分钟就到了。外婆家门口有条长长的弄堂,一进弄堂口,远远就望见了她家的大门。外婆热情好客,慷慨大方,邻里有需要,外婆都会尽力相助,周围的乡邻都爱上外婆家串门,家门口的空地上,永远都有人在聊着家长里短。全村人不论年岁长幼,都管外婆叫“小嬢嬢”——外婆是娘家的小女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每次去外婆家,她的手里总能变出些好吃的东西。小孩子嘴馋,一颗纸包糖,或者一粒冰糖就心满意足,偶尔也会有绿豆汤、银耳莲子羹、红枣薏米这些甜点,甚至有一次,还吃到了又苦又涩的新鲜橄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每一样都是奢侈品。有时外婆炖完中药,我就凑到灶台边,外婆会从药罐里夹出裹着药香的红枣送到我嘴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特别干净整洁。虽然桌椅板凳每件款式不一样,但外婆把它们安置得整齐有序。地面、楼板,隔段时间会大清洗一遍,灰尘就从来不去外婆家。外婆的所有箱子柜子里,无论大件被褥小件衣物,都叠放得齐整划一。若要翻寻会不忍下手,会舍不得弄乱,当然我也无法让它们重回齐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烧菜的手艺一流,色香味俱佳,品尝过的人几十年后还念念不忘。外婆说:我不是和别人一样烧么!外婆做的点心花样很多:团圆果的褶子打的均匀细长,尽显漫妙纤巧之态;清明果像只逢人便笑的大元宝,稳实中透着秀气。外婆爱用多余的米粉三捏两捏,再拿根小竹丝扎两个小眼,一只小狗一条小鱼就变出来了。虽然外婆手把手教,无奈我们笨拙的双手怎么揉搓都是东施效颦不得要领,做出来的果子总缺了外婆的那份神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家的被子又软又香又白,能去外婆家过个夜成了入秋之后最盼望的事。外婆把靠枕头的被角掀起成一个三角形,好客体贴之意尽显其中。我们可以在被子上翻跟斗,可以在被窝里捉迷藏,不管我们如何大闹天宫,外婆都不会呵斥!一年里偶尔的几次夜宿,总是激动兴奋到不能自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的女红也相当了得。外婆会用两块长方布,一叠一拼一缝就做成一个长两小瓣的兰片袋。外婆也会用两种颜色的棉线织带,花纹各式各样。家里的沙发套破了,外婆自己补,她打的补丁,平整光洁,方是方,圆是圆,针脚细密,间距均匀,一条线直直下来看上去俨然就是机器缝出来的。外婆一生都穿大襟衣服,到了晚年,已找不到裁缝会做这种款式的衣服,外婆就自己缝补。母亲的手工已经是人见人夸,可说起外婆年轻时做的活总是自叹弗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的生活小窍门很多。早在用土灶做饭的时候,只有一口锅,别人家是先烧菜后做饭,外婆是先做饭,饭熟了盛到钵里保温再炒菜,这样饭菜上桌时就都热乎乎的。坐骨神经痛让外婆不能长时间站立,外婆就特意做了一张齐臀高的凳子放在厨房,炒菜做饭洗碗都坐上面,替自己省下许多腿力。沾了汤汁的厚衣服不想整件清洗,外婆就用热毛巾擦污渍,这样衣服就不会发霉变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七十岁一过就开始安排自己的年老之事。首先她不再让母亲给她买新衣服,说万一人没了就浪费了。其次是置办过世时要用的物品,衣服备了两套。外婆说:死不由人定,热天就穿薄的,天凉了就穿厚的。外婆甚至连过世时要烧的纸钱和烧纸钱的铁锅也准备好了,只为让儿女们能在那个时刻来临时不为这些琐事麻烦。准备完这些之后外婆拉着母亲一一确认,这份叮嘱外婆特别郑重其事,直到母亲点头如捣蒜之后,她才算安心。外婆说年纪大了尽量不去麻烦小辈,自己想得到的事自己要早作准备。</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八十六岁之后,外婆的腿脚活动已相当吃力,每次站立起身都得费好大劲,走路必须依靠四足拐杖慢慢挪移,外婆就搬到了城里小舅家住。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看望她,陪她吃饭,听她说话。舅妈说,周五傍晚开始,外婆就在念叨说:明天恩恩要来了。如果周六我还没去,外婆就说:这个恩婆精还不来!到了周日晚饭前如果我还没出现,外婆的话变成:这个小bi(老家对女孩子的蔑称)不来了!等我一脚跨进家门,外婆又满脸堆笑,怎么都看不出刚刚闹过一番小情绪。外婆会立刻拉上我的手,蹒跚走去她的房间,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巧克力或是一颗糖递给我,悄悄说:给你留着的,很好吃的!然后笑咪咪地看着我吃下。每次我都会像个幼儿园的孩子,铆足表情配合外婆的“小灶”待遇,让她的“私藏”在我嘴里变得更香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虽说外婆足不出户,但她的审美观却从不落伍,即使不懂时尚为何物,也不妨碍她对我们衣饰的评价总能跟上潮流。外婆说这件衣服好看,肯定也会有别人评价过它的美;外婆说这件衣服不好看,肯定也会有人说过它不适合我。外婆唯一反对并且从不赞同的就是染发:这么多年里我就染了一次深栗色,也没能逃过她的昏花老眼。</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也很爱臭美。外婆七十来岁时,才把年轻时穿过的长筒丝袜当柴火烧了;三十多岁时穿过的手工旗袍还被她保存得像新的一样;每一次剪完指甲,都让我用小挫刀修圆边角。对于自己的身段,外婆一直很讲究,任何时候见到她都是清爽利落的模样。她的床单被褥枕头直到去世前,仍旧平整熨贴得看不到一丝皱折。有时去看望她,碰巧她在床上休息,我总爱贴着她的头抱着她躺一会,她就用力推我,不让我靠她太近,说自己有老人气。有时盛碗甜汤想和她一起吃,故意只拿一只勺子,她坚决不同意,非得要我单给她拿一只才肯吃,她的理由还是自己有老人味。其实外婆直到临终,都没有一点点老人味,反而有股特别的香,充盈在她的房间。</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因为行动不方便,外婆出不了门,整天呆在家里,除了和舅妈聊些家常,余下就只能看电视打发时间,她就天天盼着能有人去陪她说说话。可是眼睛花了耳朵聋了,我们去时外婆又少和我们搭话,多半都是陪在边上看我们说,她生怕让我们大声回答她或者重复几遍,我们会嫌弃她厌烦她。我们常和外婆打趣,把她当小孩子逗,外婆一点不介意,我们可以在外婆面前大方谈论她的“死”,甚至跟她讲她葬礼的细节,外婆不但不忌讳,还会给些建议。外婆认识打乒乓球的王楠,打篮球的姚明,新闻她也知道一些,电视剧就更不用说了,这让她和我们小辈聊天时并不缺少话题。和外婆说得最多的自然是对过往的回忆,偶尔碰到意见想法不一时,我们就来场没头没脑的小吵吵,有时弄得两个人都眼泪汪汪,舅妈和表妹在边上作壁上观捂嘴大笑!也一定会在我离开之前,几个又在一起嘻哈笑闹了!其实琐碎的家务事哪里配惹出眼泪,也就想让外婆枯燥单一的日子闪现一点生活的色彩罢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想让子女为她做任何事,都会明确说出来,她说你们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我想要什么。于是给外婆买礼物变成最简单可操作的事,想吃猪油饼了,想吃葱管糖了,我们只管照单采购就好。什么时候剪个头发,什么时候缝个衣边,外婆都会提前和我约定好。住到小舅家后,外婆和舅妈约定,她换下的衣服她自己洗。外婆说:能动一天就要动一天。外婆一生勤快爱劳动,自己能做的事决不假手他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她眼里,四个儿女个个优秀,个个值得她维护与心疼。外婆一生都护着自己的孩子,尤其是我母亲,她唯一的女儿。好多次母亲看望外婆回去后,外婆都会在我这里抱怨:你妈来的时候我把想说的话都忘了,她出了门我才想起来要对她说的话,可你妈已经走了叫不回来了,才坐那么一小会就回去了,为什么不能多坐一会呢……我说那我去和她说,叫她下次来时多陪你一会!外婆马上替女儿解围:算了算了,不要去说,她有自己的事要忙的。三个儿子成家立业之后,经济状况时有起伏,孝敬方式各有不同,外婆从头至尾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另眼相待。儿女还小时,外婆对他们极其严厉,到了老年,外婆对他们又极为依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四十几岁开始戴义齿,这让外婆吃嘛嘛香,软硬香甜什么都爱。好吃的东西外婆爱送给别人品尝,她说送人的东西得挑最好的。外婆也不拒绝舶来品,也不会说东西太贵舍不得吃。有时外婆会不好意思地说:为什么我觉得什么都好吃呢? 八十岁之后,外婆不再吃任何补品,她说吃多了不容易死,她不想过需要儿女照顾的生活。外婆的八十大寿没有宴客,她说炮仗一放,阎王爷听见会来叫,九九八十一岁不能死,算盘珠子拔完了,会连累儿女受苦,得活过八十一;九十岁时,外婆说该叫的亲朋都叫来热闹下,炮仗放得越响越好,让阎王听见,随时等他来叫……</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外婆八十岁之后,陆陆续续地把她这一辈子该还的人情都还上了。离世之前一段日子,她把零钱分成几个红包,给她名下所有第三、四代都备了一份礼物。第三代中,我和她的大孙女刚生孩子,两位第四代宝宝各一个红包;没结婚的两个孙子孙女,各一个结婚红包。连六十年代因为盖房借钱的那位表亲,还有一个没结婚的孙女,外婆也包了礼钱!为了感谢这位表亲当年对自己的倾力相助,外婆的这份人情一直还到她过世。外婆一生对自己相当节俭,但在人情往来上却出手阔绰,从来不会因为自身拮据而少了礼数。外婆说,她的钱都是儿女给的,她把钱都花完,一分不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外婆离世前一年,我离开老家外出谋生,总要过年才回去和家人团圆。外婆去世后每年的大年三十下午,我和小哥就会带着孩子去给外婆扫墓,年幼的灯灯会说:妈妈的外婆睡在里面。灯灯见到外婆时刚满四个月,那时外婆已在弥留之际,原来微胖的身形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她意识相当清醒,努力起身靠在床上,招呼着我们把孩子抱到她身边,她的手已经抱不动孩子,只能微笑着看看他,又摸索着从枕头下拿出一只小小的绒毛玩偶塞到灯灯手里,那是她收藏了好久要送给孩子的礼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没有上过学,却知书达礼,非常有见识。小时常听外婆对我们说,要往外走,留在农村没有出路,外面的世界更大更有发展。外婆一直说女孩和男孩一个样,得自己硬气才行。她鼓励我们出去看世界,长见识,也从来不催促我们结婚,说一个人多自由,想去哪儿想干什么都可以,不一定要结婚,只要过得开心一个人也行。外婆对我们孙辈几个极其慈爱,从来不会对我们的想法说不,我们所有的决定外婆都支持。有一段时间我经济拮据,生活上能省则省,外婆提醒说:好日子不是靠省出来的,是靠做出来的。外婆说钱排第二位,人,才是第一位的,因为钱是要人来安排的……外婆从不掩饰自己的喜好,她的内心一直纯净透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半生坎坷,虽然生于大户人家,但因为已是第四个女儿,被急着想生儿子的父亲送到别人家寄养,直到十一岁才回来。一 直到年老,外婆还在责怪父亲家境优越却不送她去上学。外婆识字不多,却懂得所有人情世故,一生没有失礼之处。外婆嘴里没有高深的理论,但我们能从她的言行上感受她为人处事的聪慧与能干,她思想的开明与豁达,她对生活的热忱与期待。与人为善,真诚待人,乐善好施,外婆在所有认识她的人心中都留下好口碑。外婆年轻时抗争婚姻,那种殉道般的勇气决绝霸气,到了年老又抗争病痛,虽自唉叹却仍达观开朗,她的一生充满奋斗,又极其坚韧。生活的酸甜苦辣累积的经验,世事的变化无常学会的包容,让外婆一生从容笃定。油尽灯枯的外婆,把她想做的事全部安排妥当,便让晚辈把她送回自己的老屋,在她心里,那座她倾尽数十年心血盖起来的房子才是她自己的家。</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火化的那天清晨,天异常寒冷,母亲和舅舅们守候在大厅里,弟妹们都躲进汽车里取暖。我一个人走到殡仪馆的院子里,看着低矮的灌木上覆着一层厚厚的白色,好似披了一件袍子,遮住了叶片的模样。天还没亮,隐约透出的微曦灯光衬得四周漾着一层乳白,迷蒙中看不清是雾还是雪,我站在灌木丛里一动不动,感觉自己也被这白色包裹了。耳边传来焚烧炉低低的风鸣声,抬眼望见高高的烟囱口上,有几星红色随着缓缓升腾的白烟一闪即逝。刹那间,闪过一种错觉,这天地间的白色,哪里是霜雪,分明就是外婆身形的幻化!此刻,外婆把自己融进霜雪融进空气,飘散到我四周,我正被她拥抱着,就像她这么多年来对我的疼爱,无声无息润进我的身体!白烟越冒越多,红色星点漫天飞舞,我知道,外婆在越走越远,这是她在去往天国时留给我的最后告别!</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和外婆相处的最后几年,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几年,各种压力碾得我喘不过气,去外婆那里靠着她坐一会,让她的眼光在我身上停一下,我就能得到安慰。外婆是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靠近她就能得到荫庇。 再过几天,腊月十八就到了,外婆离开整整十年了。这十年里,外婆偶尔会进到我的梦里,有时微笑有时严肃,有时和我说两句有时一言不发。虽说外婆离开了这么久,心里却总认为她还健在,从不曾离开过我们,她还在小舅家的阳台上晒太阳,还在等着我摁门铃,好似昨天我才和她说的再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此刻,窗外冬寒凛冽,阳光映照的海面宁静平和,回忆与外婆相处的件件往事,如数家珍。外婆在世时从没对我们提过她半生的艰辛,相反我们感受到的都是她对生活的热爱,对人世的感激。小时的我只懂得外婆的和善可亲和四方乡邻对她的敬重,及至自己踏入了生活的混沌迷雾,才知道外婆践行的处世原则,于她一个从没上过一天学的人来说,要领悟得如此透彻,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如今随着年岁增长,每每有人情世故家务琐事缠绕不清时,就会记起外婆,她就是我的标杆,让我仰望一辈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外婆去世后,母亲把外婆苦难的前半生说与我听,每次都会泪水涟涟,她说外婆一生聪明、善良、勤劳、大气,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受人之恩涌泉相报。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对人生的感悟不是每一个有文化的女性能够企及。从生活的细节到做人的大道理她是如此通透,而且一辈子完全遵循自己的内心去做事情,母亲的一生是个传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外婆老年时最担心人生的最后时光会瘫在床上靠子女服侍走完,这份担心终于没能成真,她像一根燃烧怠尽的蜡烛寿终正寝。去世前一天,外婆对母亲说了最后一段话:小时被抱到别人家寄养,那家人给她取的名字"水清"她用了一辈子,其实她更爱父母给她取的名字,叫“雅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