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的长江记忆

顺其自然

1978年6月下旬，交通部组织了庞大的赴长江航运局“学大庆”工作队，任务是帮助长航局上上下下提振精神加强管理促进生产，当时提出的口号是：大干三个月，改变长航面貌！我也在工作队其中，分在武汉分局。

大干三个月，怎么干？那是领导们的事。我的任务是领导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很多时候是跟着领导开会、出差，拎拎包、记记录。我佩服有些领导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不是别的，就是佩服他们的脑子和嘴巴，真会说，真能说，真有水平，我怎么就做不到呢？尤其是部办公厅的张领导脑子灵，反应快，谁汇报工作不在点上他毫不客气，揶揄、调侃张口就来，发表指示条理清楚逻辑严谨让你无话可说。一次随领导先后去了宜昌、荆州、沙市、石首、新洲等地，似是考核、调整干部。跟他们一起走他们却不告诉我这一行干什么，到了地方开会找人谈话也不让我参加，只是嘱咐我如果知道什么要注意保密。想想很奇怪，我竟然一点想法和好奇心都没有，也没有丁点的被冷落感，倒乐得自在。我们要去的那些地方都是“三国”故地，我又是第一次前去，真正的“好奇”都在关注着荆州的城墙可是千年真迹？石首的华容道今天安在？车窗外绵延不绝的江汉大地当年怎样演绎着金戈铁马的故事，眼前的长江滩头可是诸葛亮草船借箭的停靠“码头”？我在脑海里作画，在故事里徜徉，只会感激领导带我出来，不会在意其他。

此行给我们开车的是夏师傅，湖北襄樊人，却操河南口音。他说襄樊与河南交界，于是我知道了地方口音都是地域性渐变的。夏师傅开车技术很好，他开的那辆北京212吉普有年头了，常出故障，他都能及时修复，没有太耽误事。领导们谈事的时候我们俩聊天，一路下来竟成了朋友。张领导在工作组阶段性小结时对我评价没有说出更多的优点，但肯定了一条，说我注意群众关系，善于跟工人师傅交朋友。

大干三个月！那是怎样的三个月？七八九月，那可是“火炉”烘烤的三个月。早听说过武汉是长江三大“火炉”之一，却不曾体会是如此之火热。40度出头的气温持续多天，上班时连续不断地吃冰棍，胃都要痉挛了。我们住在长航第一招待所，一间房住五六人，天花板上的吊扇24小时不停转，晚上冲凉不是一次两次，睡不着就起来去冲凉房，那水都是温热的，冲完了立刻又是一身汗。大街两旁的人行道上满是竹床满是人，男女老少，谁也不避谁。我们在房间里无法入睡，也扛着床上了招待所的天台。那里除了我们这些房客，还有招待所的工作人员。上了天台还是热，有时候买一支冰棍泡在一茶缸啤酒里，一饮而尽倒头便睡，还有些效果。招待所旁边就是游泳池，只要不开会不学习，睡觉之前我们都是在那里混的。那里也不好混，在水里游两下就要游出汗了，在水里出汗是什么感觉？

三个月终于熬过！可是工作队没有“收兵”。领导们在忙这忙那，而我这样的兵倒有些闲暇，于是被要求深入基层、学习基层。我主动申请上了一条武汉跑重庆的客轮，因为想去多看看三峡。去重庆上水要5天，回程下水要三天。那是我第一次坐江轮，感觉平缓而舒适。平原江面上行船是枯燥的，江景千篇一律，感觉时间很慢。但枯水时在有的航段却是惊心动魄，航道水深2米多些，与船体吃水相近，轮船夜间行至此时航速极缓，船头两位水手手执长竹竿不停地扎向水底，不时回头向驾驶室高声喊着水深度，船长根据他们的所喊不断调整着方向，不时还能听到船底与江底砂层的摩擦声，有的船舶不小心就会搁浅。我那次上的江轮吃水较浅，水手持竹竿探水深的场景是我亲眼所见。既然深入学习基层，就不能老呆在舱室里看风景，找船员聊聊天，到伙房摘摘菜，靠港的时候去码头上转转，没事得找事。船到宜昌，葛洲坝正在大举兴建，夜晚江面上灯火通明，车、船作业热火朝天。因被截流改道的长江水变得汹涌湍急，水声震耳欲聋。当时兴建葛洲坝也算是名震世界，之后再建三峡大坝时，葛洲坝便可忽略不计了。

宜昌之上便是举世闻名的天险三峡。船过宜昌，很快驶入西陵峡，接着是蜿蜒曲折的瞿塘峡和巫峡。两岸千仞壁立，江面骤窄，各种古老传说尽现眼前，神女峰、兵书宝剑峡、白帝城等等，船行其间，宛若画中仙游。我时而挺立船头，任江风撕扯，眺前方重峦叠嶂云雾飘绕扑面而来，长江之水汹涌澎湃真的有从远古走来的巨大气势；时而伫步船尾，感叹着此水一去千万里孕育着多少世间故事。我还去过驾驶室，当时正在通过“鬼门关”的航段，那里落差大，水流湍急，水声隆隆作响，雷达屏幕上显示水下布满密密麻麻的暗礁。船长指挥着这条船一面要避开那些暗礁，一面要观察着水流的方向，迎着水流开足马力。此时不进则退，稍有犹豫或操作不当都有可能被水流冲翻。古往今来这片水面下不知埋葬着多少行船人的鬼魂，所以人称“鬼门关”。船上来了，我看到有下水的船在此等候。船长说这是规矩，下水船必须让上水船，这里不能两船相错。船长拉响了汽笛向对方致意，对方船也鸣笛回应，嘹亮的汽笛声在峡谷里久久回荡。

船近巴东港的时候，天色已黑。船顶两盏大灯通亮，一盏的灯柱抵住左岸，另一盏抵住右岸，就像一个人左右手各打了个手电筒在黑暗中前行。幸而，两岸的突出岩石和重要位置上都安设着航标灯。船很快靠港，下完旅客后船不再前行，将在这里过夜。早晨，天亮了，我感觉那亮度不太正常，往舷窗外一看，发现似一堵墙挡在船边，到船外舷再看，那是码头的岸壁。仰头看，那岸壁依山而建，直上直下，约有几层楼高的阶梯连接着船舶停靠的码头和岸上的道路。旅客、货物就是踩着这种“天梯”上上下下，不便和辛苦可想而知。

过了最险峻的巫峡就到了万县。万县港的码头也是那种“天梯”式的。我沿着石阶而上，最上端是一条马路，是一条人、车通行和集市功能兼有的马路，路两旁都是买卖东西的，十之八九都是当地特产。那些矮矮瘦瘦但结实能干的“棒棒军”，那些竹筐扁担的装备，那些此起彼伏纯正的川音，使我恍若置身在《红岩》小说里的场景。正是川橘收获的季节，满大街都是橙黄的颜色。我们的客船回程再停靠万县港的时候，旅客们挑的背的大多是橘子，船员们也都上岸采购。当时客运行业整顿内部时有个说法叫做“严禁捎买带”，我在现场我理解了，其实无法完全禁止。

关于描写三峡的作品可谓“车载斗量”。我的体会只有一个：任何的描写都无法准确表达出你亲临三峡的那种感受，在她面前任何的形容都会黯然失色。从那以后的20余年间，我几乎每年都有机会去三峡，每次去都像是第一次，被她深深地激动着，直到1997年。那年11月8日三峡大坝开建后实施大江截流筑坝合拢，我在现场，全中国全世界人的目光都在看着现场。我虽在现场却并没有跟现场一起狂欢，我在想一个数字，8，谐音发，中国人特别喜欢的寓意发财的数字，可是长江截流的日子也选8，是希望着发水吗？转年而至的长江大洪水是对那个日子的响应吗？

三峡大坝建成后多年我终于又去了一次长江三峡，江面宽阔，俊峰变矬，古迹遁水，“天梯”平蹚，像一个俊秀苗条风情万种的美丽少女变得肥胖慵懒，让人毫无遐想。中国三峡从此不再！

转眼快到春节了，已经大干了7个月。武汉的冬天竟是出奇地冷，屋里没有暖气，比屋外还要冷，盖上被子就不愿意钻出来。我们都想家了。领导们还没有要撤军的意思，但是在安排回家的事了，不过要求过完春节再回来。领导找我谈，希望我能留下来坚守值班，意思是你回北京也是一个人。我没有犹豫，说不，我要回青岛看爹妈。那是我第一次跟领导说不。领导放了我一马。领导放了所有人一马，所有人都获准回家了。在青岛的家中接到通知，过完春节全体回北京上班，不再回武汉了，工作队使命终结。领导们也是，没有个准谱。

后来我知道，那年将近年末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历史变革即将拉开序幕，那种运动式的派工作队的工作方式可以休息了，领导们有了更重要更靠谱的事情要做了。

         2018年12月5日星期三

（照片摘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