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2018年11月份,绍兴头条上一则信息牵动了整个柯桥区人民的心,说是柯桥区下面有十四个村被省里评为历史文化古村落,并让微信圈里的人们投票,选出历史文化村落里面知名度最高的村,这下子绍兴的微信圈那几天被这一则信息霸屏了。作为绍兴地区历史文化积淀最深厚的州山村里的村民,我们自然不甘落于人后,积极在微信朋友圈里摇旗呐喊,为我们大美州山造势拉票。我在2018年年初牵头组织的州山乡亲群,为这次州山村得票率的提高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一路遥遥领先的得票率充分体现了我们州山村人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说实在话,信息里面说的补贴多少钱那都是次要的事情,能够借助微信公众平台,向外界宣传我们州山村,让人们了解州山村的历史和现状,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h3><h3> 州山是一个文化底蕴非常深厚的古村,世居绍兴西郭门外的清末文学家,名士李慈铭在《萝庵游赏小志》中这样描写州山: 盖州山之得名者,以此地四山回合,如一小州,为吾越之最胜处。州山村历史上名人辈出,尤其是自明永乐到清道光的400多年间,州山村就出了130位进士、举人,各类生员(秀才)370名。看过清朝讽刺小说家吴敬梓写的《儒林外史》的朋友都知道,在明清两朝,想考个举人是多么的不容易,可是就我们这个村,一下子就出了这么多人才,从州山这个小山村走出去,走上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路。</h3><h3> 清乾隆年间州山里庄举人吴凤翥写有一篇文辞优美的《梓里记》,生动传神地描写了州山的地理位置、山川地形和风土人情,是一篇难得的文言文佳作。州山得山水之利,更兼人文之胜,堪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但是酒好也怕巷子深,必要的宣传工作我们还是要做的。古人云: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今天我们大力宣传村落文化,其意也是为了借古鉴今,以启未来,而微信公众平台无疑是今天受众最广,影响最大的传媒工具。</h3><h3> 投票期间的某一天,我为了了解州山村陈家湾已故作家吴似鸿的轶事,联系了已经住在梅墅的吴坚叔叔,他是吴似鸿的二儿子。还有住在绍兴的吴似鸿的娘家侄子吴申夫叔叔,三个人相约来到梅墅吴坚家里碰面,追忆吴似鸿的晚年生活,收集资料,计划写一篇关于她晚年生活的回忆文章。</h3> <p class="ql-block"> 吴坚叔叔的小书房整洁雅致,书架上放着一排排整齐的书,书柜旁边放着几把他经常在拉的二胡,年轻的时候,吴坚叔叔拉二胡的水平在柯桥区号称”柯桥第一胡”,现在退休了,有时间了,一个星期里面一半以上的日子和那些老年朋友们在一起拉拉二胡,切磋技艺。书香门第出身的他琴棋书画都喜欢玩一下,他笑称自己是“百不就”,懂都懂一点,精都不怎么精,只是业余爱好,玩玩而已,当然这是他自谦的话。</p><p class="ql-block"> 拉了一会儿家常,我们的话题转到他的藏书,吴坚叔叔说,家里的书近一半是他远在重庆的哥哥吴强寄来的,有一部分是他妈妈吴似鸿去世以后留给他的遗产。我翻看着老吴太太的遗物,睹物思人,许多我童年时候的事情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光阴如流水啊!这么快就近四十年了,当年在老吴太太眼里的小不点孩子,现在也快要到知天命之年了,我真的是百感交集,心潮起伏啊。</p> <p class="ql-block"> 和我幼年时做玩伴的,在陈家湾这个小山村里,记忆最深的是吴雁,后来上小学以后,吴军住到外婆家里来了,就又增加了一个伙伴。但是每年暑假,吴军和他妈妈水娟老师都要去杭州住两个月,吴军爸爸吴志勤也是我们州山人,后来知识青年可以回城了,原来在生产队做赤脚医生的吴志勤就抽调到杭州钢铁厂成了工人,所以我一般暑假里都在吴雁家里玩。</p><p class="ql-block"> 吴雁家的房子靠五老峰山脚边,坐南朝北,两进,对称分布。进他家前院首先要经过头一进的大台门,台门左右是东西厢房。我们虽然同是吴姓一脉,但是他们那一支“遐德堂”在二百多年前显然比同宗一分四支“万松堂”其他房头要兴旺发达的多。台门屋栋高十多米,穿架砖木结构,非常轩敞,属于书上说的高堂华屋。抬头往上看,那栋梁的木料整齐划一,没有一根杂木,很粗壮,直径在四十公分左右。 碗口粗的杉木做椽子,上面的青灰色望砖齐崭崭排列,檐口的瓦当当时还是比较整齐的,非常漂亮。台门口那硕大光洁的石磴磉,我们小孩子一人抱不过来。门楣上涂的金粉虽然经历近两百余年岁月的侵蚀,残存部分还是和新的一样光亮,给人富丽堂皇的感觉。进台门就是前院,左右各一个花坛,离地面半米多高,石板围栏,里面栽着桃树和梨树。一排三间打埭,二层的大瓦房,正面全部都是雕花落地门,上面雕刻的图案有仕女献花、寿桃、蝙蝠和各样缠枝花卉,人物面部表情,眉眼须发,连衣服的褶皱都刻画的细致入微,栩栩如生,这些人物、花瓶等是浅浮雕,高度在十五公分左右,只上一道清漆,保持木质本色,是清水货,那是真正的木雕工艺品,留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想这房子应该是吴雁的先祖在家业鼎盛的时候修建的吧,因为没有文字记录,现在我们已经无法确切知道修建年代了,只知道大约建于清道光和咸丰年间。我有时候去一些风景区旅游,看现代人做的一些木雕门窗,那呆板的刀法,生硬的人物和花卉造型,我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孩童时代看到的吴雁家的老宅子,和老宅子上的雕花门窗,真是相差太悬殊了,没法比较的。</p><p class="ql-block"> 堂屋中间是一道活动的板壁门,这些门平时都是关着的,家里有红白喜事了,把那当做板壁的门全部打开,那房间就南北通透,亮堂了。由于房子深,里面光线幽暗,小时候我不敢一个人穿过这间大堂屋,非得站在堂屋门口,把吴雁叫应了,然后他出来接我进去。吴雁家的饮食起居都在堂屋后面,过了堂屋中间板壁上那道门,里面别有洞天,后面又是一个小天井,东南角上有一口井,用大石板拦起,听大人说是解放初期,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从朝鲜战场上轮战下来,到陈家湾休整的一支志愿军部队挖的,因为吴雁家房子很大,部队借宿在他们家里。那井深有两米多,井水净深约一米左右,虽然水不是很深,但因为在五老峰山脚边,大旱之年也不会干涸,长年保持这个水位,不浅不溢,水极甘冽,清可鉴人,石壁四周爬满青苔,石缝里长着许多蕨菜。西南角是厨房,厨房也非常考究,有两眼灶一座,灶旁边一口大水缸;旧时烧水,煎药用的小壁炉一座。厨房与水井之间,就是天井了。靠着南边围墙,是半人多高一长溜的花坛,花坛东南墙角栽着一株木桃,秋天,累累垂垂的木桃压弯了树枝,必须用木棍子支住木桃树,才不至于把树枝压断,可惜木桃不能吃,吴雁说只能用来泡药酒喝。后面花坛里还栽着许多花花草草,阳春三月,和煦的春风吹开了桃梨花,前院艳红的桃花,粉白的梨花最是烂漫多姿,后院各样花草也不甘落后,争春一般恣肆娇艳。老宅子里各样花草红紫斗芳菲,忙煞了小蜜蜂们,嗡嗡嘤嘤地振翅飞舞,在花众里钻进钻出采蜜,前后院飞来飞去,简直不知道该釆哪处花好了,间或从院墙外飞来几只轻盈的彩蝶,翩翩舞上几圈,又相逐着飞院外去了,好生热闹。老宅氤氲在花香里,呼吸之间能够感觉到弥散在空气中那馥郁的花香,那是这座大宅院一年之中最漂亮最有活力的时候。</p><p class="ql-block"> 后院围墙东边有个双扇木门,打开门,外面是菜园子和一片竹林,菜园以前好像也是房子的地基,围墙旁边垒叠着一些光洁的石板和石条,菜园和竹林之间隔着一条宽宽的排水沟,是条石砌起来的,下最大的雨,山上的水下来也能够顺畅地排出去,不会影响到房子。竹林东边已经是几丈高的山壁了,人爬上去有点危险的。我童年的时候,吴雁家的老宅在当时的老陈家湾,应该是最气派的房子。但是再早个几十年还排不上最好,他们遐德堂房头吴伯明家的房子据村里老人说还要好,但是毁于1967夏天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的片瓦不存,亲历那场蹊跷大火🔥的老年人,一直到今天都是记忆犹新,并且深感惋惜,当然着火🔥的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p><p class="ql-block"> 吴雁家那老宅是好,但是给我童年印象最深刻的主要还是住在那所大宅院里面的人。住那里的几户人家都是遐德堂里的近支本家。我七岁的时候还没有上学,几乎天天在吴雁家做窝,经常看见吴雁爸爸吴申夫中午的时候一边烧饭,烧火塘旁边放一个矮凳子,上面摊着书,他就趁挽草结头的空隙看书,当年我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用功看书,要到后来才知道文化大革命结束了,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他们这批文化大革命前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虽然已经务农多年,现在可以考大学了。后来吴申夫成了我们州山村新中国成立以后考上的第一个大学生,在上海工作的哥哥姐姐对他的资助下,1978年春天吴申夫到宁波读书去了,他去读书的那四年时间,我只要有空就在吴雁家里玩,因为他家房子大,可以玩的东西也多,而且他妈妈和爸爸一样从来不责骂孩子,我们在他家楼上楼下躲猫猫,捉迷藏,他爸爸妈妈就是看见了,也从来不会骂我们,只是笑笑,都是非常宽容大度的人,这在那年月的农村可是非常难得的。</p><p class="ql-block"> 台门口右边西厢房住着吴鹤琴一大家人,那时候他在州山乡里工作,是乡干部,吃的是国家供应粮。孩子也多,有五个,最小的秀华也要比我大三四岁,大女儿吴秀云后来嫁给我的堂哥吴金夫,成了我的堂嫂子,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我的记忆中,他们的生活条件明显比我们农村里的人家要好许多,至少他们穿出来的衣服虽然旧一点,但是没有补丁的,而我们不论大人小孩,衣服上多多少少都是有补丁的。星期天,经常看见吴鹤琴在家门口用井水和了碎煤,有时候供销社上班的小儿子吴秀军帮忙打下手,拿铁铲子拌匀了煤灰,然后用一个铁模子做蜂窝煤,用力往下挤压,一直把煤饼里面的水挤出来,煤饼成型了,然后提起铁模子,小心翼翼地脱出来一个圆圆的蜂窝煤,就是现在烧煤炉的那种机制蜂窝煤饼。如果脱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碎了,就再捣碎重新做,往往一做就是一个上午。我是农民家庭,小时候家里是不烧煤饼、煤球的,因为煤炭也要凭票供应,农民有生产队分发的稻草,国家是没有给农民分配煤炭的。每次吴鹤琴做煤饼的时候,我就好奇心十足一直盯着看,直到他做完煤饼,把剩下的做不成一个煤饼的湿煤灰用手团成一个个圆煤球,在青石板上晒好,才兴犹未尽的离开。</p><p class="ql-block"> 台门左边的东厢房住了一位圆脸,皮肤白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吴雁叫她姑婆。她上唇有一颗大大的痣,非常显眼。那时候的我搞不明白吴雁和她什么关系,也跟着吴雁一起叫她姑婆,有时候别人叫她太太,我也叫太太,反正小孩子嘛,听别人怎么叫我也怎么叫。只知道她也姓吴,是我们本家,一般叫她太太比较多一点吧。老吴太太原来一个人住在吴雁家西南围墙角外二十多米的一间小房子里,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她搬下来,住在了吴雁家台门东厢房里。冬天的时候她经常坐在一把旧竹椅子上孵太阳,我和吴雁在台门口出出进进,从她面前经过,我俩就都叫她一声姑婆,她就冲我俩笑笑,随便说一些话。这个老太太有点怪,像我奶奶那个年纪的老年人,一般都人手有一只小杭州蓝,里面放着一方手帕,一个雕刻精细的木鱼、木鱼椎子、念佛珠啦等等一些东西,然后到什么菩萨的生日,在几个临近的村庙里赶来赶去念佛宿山,我记事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已经结束了,农村里许多文革时期被拆毁的庙又有村民自发捐款捐物,重新建起来了,不过那个时候物质条件没有现在丰富,新建的庙和庙里的泥塑菩萨像都比较简陋。我是从来没有看到老吴太太出现在念佛场里的,她与村里的老太太们似乎不太合群,一个人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有时候我和吴雁进她的厢房里去,房间里很暗,没有几样家具,一张老式木床,一个床头柜,床尾走道边放一口暗红色荸荠漆的大衣柜,床对面约三米放一张老式的写字桌,桌子上摊着当年学生用的薄薄的笔记本,经常看见她趴在桌子上写字,头上是一盏很暗的电灯,原来白色塑料灯罩已经暗黄色了。那年月看书写字的人非常少,所以在吴雁家看见他爸爸看书写字,老太太看书写字,我总是觉得很稀奇,我经常问吴雁,太太在写什么东西,吴雁比我还小一岁,他当然也不知道太太写的是什么。一直要到我读到中学,才知道原来我叫姑婆或者老吴太太的这个老人名字叫吴似鸿,她每天伏案写的是回忆录。</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我也跟着吴雁进老吴太太的房间,太太见我俩进去,就在书桌边抬起头来,冲我俩慈爱的笑一下,起身在床头柜上拿过来一个非常旧的方形饼干箱。那铁箱子上的油漆斑驳,掉得都已经分辨不出来原来的图案了,她打开铁箱盖子,伸手进去,摸索着掏出来几块饼干,给吴雁两块,我两块,让我们吃。吴雁和我说,他姑婆一般后半夜就起床了,洗下脸就开始写东西,下午要睡午觉,睡觉时间很长,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这样的作息时间是异于常人的,所以我总觉得这个单身独居的老太太有点怪怪的,一般一个人的时候我是不会去她房间里面的。</p> <p> 1979年下半年,我在我们村庙山脚下的州二小学上学了,父母为了省一学期两块钱的学费,没有给我读幼儿园,我是9岁那年直接上的一年级,连1.2.3.4都不会写,一般十以内的加减法幼儿园老师已经教会了,我是一点都不会。恰好,一年级的数学老师是朱锡婉朱老师,也住在陈家湾里。她是属于那种旧式的私塾老先生的类型,我印象当中的朱老师经常穿一身青色长衫,对学生特别严厉,尤其对我这样成绩不好的学生,一双眼睛瞪起来,从圆玻璃片后面透射出来的眼神特别犀利,怕的我根本不敢看她,数学成绩差的一塌糊涂,直至厌学了,那时的我也经常逃学,不想去上课。一直要到三年级,秋湖调过来的老师陈宝法来教数学了,我的成绩才慢慢赶上来了,说实在话,那时候的数学也没有现在的课程这样难,只要自己对学习有兴趣了,稍微努力一点赶上来也是比较容易的。特别是语文成绩,由于启蒙老师王毓敏的鼓励,爱上了写作文,我的作文王老师拿来经常在班上当范文读。少年心性都是比较好强的,为了能够写好作文,我每天总想着去借课外书来读,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中国农村,经历了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扫荡,几乎家家都没有书了。哦,也不能说没有书,红宝书《毛泽东选集》家里还是有几本的,但是那书对于小孩子来说是读不懂的,也没有兴趣去读的。水娟老师家里也没有几本书,她给吴军订有一份《少年文艺》,我星期天去吴军家里玩,基本上每本看完,而且都读了好几遍。我是挖空脑袋想借书来读,想来想去,陈家湾里面可以称的上知识分子的也就两三户人家,吴军家有几本书我都知道,也都看过了。他家佐记台门里住着同族的吴兴荣,也是教师,他是在型塘教书的。他女儿吴瑛和我妹妹是同学,因为和吴军家一个台门,挨的非常近,我有时候也去他家里走走,但是我没有看到他家有什么小说书。吴雁的爸爸申夫自从考上大学,四年大学毕业以后,工作分配在富盛的攒宫市牢改支队做副队长,就是今天的富盛御茶村那里。工作很忙,我已经难得和他碰面了,碰不到面,自然也借不到书。至于我们家,在文风郁郁的州山村,我的父母是异类,他们认为读书是可有可无的事情,是浪费钱,两个人是从生活的方方面面省下每一分钱,达到了外人无法理喻的地步。晚上是不允许我点电灯或者煤油灯看书的,点电灯要电费,点煤油灯要烧油的,根本不可能理解我对书的渴望,如果想买课外书,在他们手指缝里是不会漏出哪怕一分钱的。我把陈家湾可能有书的人家想了一个遍,想到了老吴太太,因为我从小就和吴雁做伴,经常看见老吴太太拿笔写啊写的,虽然我没有在她的书桌上看见多少书,但是我估计她有书。</p><p> 在一个星期天,我打破了从来不一个人去老吴太太家的惯例,登门借书去了。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上午,我进去的时候,老吴太太还是和以前一样,伏在那张简陋的书桌上写东西,我来到她面前,小孩子既不懂客套,也不会客套,直接开口就向她借书,她愣怔着坐在椅子上不回答。我现在以一个成年人的心理猜度当年老吴太太的心理反应,估计她老人家一时间有点蒙。她想不到,这个从小看着大起来的小不点孩子,有一天居然会郑重其事地向她来借书。是的,以前也有人向她来要书,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初期,红卫兵小将来造她这个军统特务、历史反革命、文艺黑线人物的反,说她的书是大毒草,一共从她家抄走了300多本书,随同书一起抄走的还有许多的文稿资料和文艺界朋友的私人信件,分成两担挑到公社里。抄走以后公社里在这些书信里面也没有翻出来什么罪证,就随便放在一个仓库角落里,许多书给人家顺手牵羊拿走了。文革那个时候,能够保得住性命在已经不错了,哪里敢去要回书啊!一直要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的1976年,公社给她平反,摘掉了压在她头上十年之久的军统特务、历史反革命、文艺黑线人物三顶高帽子,恢复名誉以后。老吴太太找当时的公社领导要自己当年被抄走的书,可惜已经十不存一了。书啊!书啊!几十年来,老吴太太爱书,想写书,奈何命运多舛,她一辈子为书所累,为书所困,却始终执迷不悟,无怨无悔。当她在一个少年的眼睛里读出来了对知识,对文化的渴求以后,又怎么忍心拒绝呢。她是文人,心里是欣赏读书人的,尤其喜欢爱读书的年轻人。片刻静默后,她慢慢站起身来,缓步走到床尾那口暗红荸荠色的大衣柜前,轻轻拉开柜门,柜子中间架着两块木板,木板上面赫然放着两排书,簇崭全新的书。轻声开口对我说,你自己挑吧,一次你就拿两本,看完了来换。我有点眩晕,我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借书,想不到老吴太太这里还真的有书哇!我随便取了两本,那书包着新封皮,一翻动,油墨香扑鼻而来,我也不细看,道谢后回家了。</p><p> 回来以后仔细看借来的两本书,才发现里面都是繁体字,对我这个小学三四年级的,从来没有看过、学过繁体字的小学三四年级十来岁的小孩子来说,这两本书与天书无异,根本看不懂,晚上我把书摩挲良久啊!我只记得借来的那是希腊神话小说,其他一概忘记了。人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只是叹息我不认识繁体字啊!可能那套书是老吴太太的朋友从香港帮她代买来的,又过了几天,我恋恋不舍的把书还回去了,坦言我看不懂里面的字,那谁也帮不上忙了,以后我就没有找老吴太太借过书。</p><p> 这次我到了吴坚叔叔家里,我说起了这个一直耿耿于怀的遗憾事,他大大方方地打开所有的书柜,让我自己找那套书,找到了送给我,以解开萦绕我心头三十多年来的情结。我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翻遍了所有的藏书,也找不到当年印象中的那套书了。1985年老吴太太住到柯桥,1990年在柯桥去世,在柯桥的那几年里,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自感来日无多的老太太可能把这套书送给哪位来看望她的朋友也未可知,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罢了,因为换了我,我是会这么做的,宝剑赠英雄,书就应该送给知道它价值的人。</p> <p class="ql-block"> 1985年,浙江省文联给老吴太太分配了一套房子,在柯桥下市头方家汇,现在的亚豪酒店位置,这个老小区当然已经老早拆掉了。在临行前的个把月,老吴太太拿个画板,铅笔,一把小竹椅,坐在村口玄坛殿旁边,开始认真的一笔一划地画陈家湾村口的风景。吸引了许多村民围观,问长问短,老太太告诉人们,她马上要住柯桥去了,年纪大了以后恐怕不能再回陈家湾了,我要画几张画带走,以后想陈家湾了就看看图画。老吴太太要住柯桥去了,这消息马上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于是她的小椅子旁边经常围着一圈人,年纪大的是来和这个老伙伴道别的。老年人之间的分别与年轻人不一样,年轻人对分离是无所谓的,反正来日方长,总有见面的时候,是各奔前程,开心快乐的分别。可老年人不一样,我清楚地记得我奶奶也和老吴太太去攀谈了许久,两位老人说着说着,都不言语了 ,抹起了眼泪。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我相信这个眼泪绝对没有做作的成分,老伙伴们在一个村里处了几十年,猛然间就要分离了,而且这辈子可能再不能见面了,哪怕平时不是特别好的关系,临别的时候心里的难受是肯定的。年纪小的孩子都来看稀奇,乡下人从来没有看见过手拿画板,用一支铅笔来画素描的。老吴太太一个一个与人们热情打招呼,那些天陈家湾实实在在热闹了好几天,一直到她二儿子吴坚讨了一只乌篷船把她接到柯桥为止。</p> <h3> 老吴太太住到沈家溇文联分配给她的房子以后,我当时读初中,和吴雁两个人走路去柯桥玩,还特意去沈家溇看她过两次,房子非常小,两个小小的房间,一个小卫生间 ,大概只有30多平米左右。老吴太太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起先从陈家湾雇了一个保姆照顾她的生活,后来从蒋光慈老家安徽金寨来了一个蒋光慈远亲做保姆。</h3><h3> 这两幅画是当年老吴太太在陈家湾村口画的风景,还上了色。我和吴坚叔叔说起这两幅画,老吴太太基本是写实的,只有这张画河对岸的三楼85年那个时候还没有,她是自己添上去的。吴坚叔叔跟我解释,这可能是他妈妈的一个住房情结,杜甫不是有那句著名的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吗,她老妈一辈子颠沛流离,住的都是人家的房子,终于到85年国家分配了一套房子给她住,没有所有权,可以住到她老死为止,但是她始终认为这是别人的房子,住着不安心。听说房管会在柯北新村有房子,可以买断产权的商品房,房子总价一万多一点,面积五十多平方,采用三三制方式购买,就是国家补贴三分之一,单位补贴三分之一,个人出三分之一。可86年87年那时候的人均工资不到100元,一般人买房子也是买不起的。老吴太太和吴坚叔叔商量,能不能让吴坚出钱买下来,自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行了,在自己买的房子里住几年,也感觉踏实一点,因为那个时候老吴太太也没有单位,没有地方去落实这个钱,吴坚叔叔就出了七千来块钱把柯北新村那处一楼房子买下来,和老妈一起住,这是88年左右的事情了,后来老吴太太就在柯北新村的房子里去世。</h3><h3> 我仔细地阅读了吴似鸿的回忆录《浪迹文坛艺海间》,顺着里面的蛛丝马迹,采访祺娇庐的的建造者吴定祺的孙女吴志英(已经定居在杭州),这幅画里的三楼应该是吴似鸿1954从杭州文联回陈家湾体验生活,租住的南山下的“祺娇庐”。吴似鸿画这幅画的时候,“祺娇庐”已经在60年代拆掉,原址改田了。当年国民党军医官吴定祺,在南山下猪墩溇底修的总占地约四亩的花园洋楼,取自己和夫人赵玉娇姓名里面各一个字,起名为“祺娇庐”的小别墅,从此在州山村的土地上永远消失了,唯一的遗迹是当年种柿子树有一溜大约十五米长,三米宽,高约两米的土墩,现在还突兀在农田中,村民们在上面种菜。吴定祺是州山联谊花厅桥头人,当年留学日本学习西医外科,由于史料的匮乏,现在查不到他的军衔了,听老人说,当年吴定祺回乡里来佩着小手枪,随身两名警卫员,非常威风,上过抗日前线,参加过薛岳领导的长沙保卫战,他的妻子赵玉娇出身湖南衡阳一户读书人家。关于祺娇庐的事情我以后有机会再写。吴似鸿把那座曾经住过的漂亮的小洋楼也画在自己的画上,足见她对祺娇庐印象之深。</h3><h3> 吴雁一家人自从他上了中专以后,全家住到绍兴城里去了,非常少见面,老宅由于没有人住,破败的比较快,在90年代初,卖给同村的吴华夫了,他们一家更加少回来了。再加上那时候的通讯又不发达,大家各家忙各家的事,我们就基本断了来往。</h3> <h3> 吴似鸿于1990年去世,下葬在我们村桥头山上,她的坟墓离吴雁家老宅子直线距离只有大约150米左右。说老实话,就是她去世好多年了,对她年轻时候的事情我一直懵懵懂懂,留下的印象也仅仅是自己所见,和村民茶余饭后偶尔当笑话说起的事。要到我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一本她的回忆录《浪迹文坛艺海间》,才吃了一惊,原来老吴太太的经历那么坎坷的啊!她是个有故事的人。这次我在吴坚叔叔家又看到了这本《浪迹文坛艺海间》,借回家来重新读了一遍。四十多岁的年纪和二十来岁的年纪读同样一本书,感触是不一样的,尤其是人生传记。老吴太太的一生真的是太悲苦了,总算是1978年给她摘帽平反后,才过了十几年安生日子,她这个飘泊江湖大半生,吃尽人间千般苦,但始终乐观豁达的游子总算是叶落归根,有了一个满意的归宿。</h3> <h3> 据吴坚叔叔回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安徽六安地区文联为了纪念左联革命作家蒋光慈诞辰80周年,去世50周年成立了一个创作组,有个名叫吴腾凰的安徽青年作家好几次来陈家湾吴似鸿家,采访他妈妈,详细了解吴似鸿与蒋光慈30年代初期初期在上海的生活经历,和蒋去世前后的点点滴滴,往往来了一住就是好几天,当时我因为年纪也小,对这些事情也不会去关心,只依稀记得经常有三五成群的人来看老吴太太,至于这些人是做什么的小孩子肯定不会知道。安徽六安蒋光慈纪念馆的工作人员也数次上门来,探望慰问吴似鸿,关心她的生活,问有没有困难需要安徽六安地区政府出面帮忙解决。吴似鸿虽然当时生活条件不宽裕,但是她没有要安徽六安地区一分钱,把自己一直珍藏着的蒋光慈一些遗物都无偿捐赠给了蒋光慈纪念馆。</h3> <h3> 吴腾凰的《蒋光慈传》成稿以后,他特意寄了一本新出版的书来感谢吴似鸿,这是他在书籍扉页上的题字。</h3><h3> 尊敬的蒋妈:</h3><h3> 用此拙作凭吊英灵</h3><h3> 腾凰八二.四月于滁州</h3> <h3> 《绍兴市志》上对吴似鸿的简介。</h3> <h3> 汪日章(1905---1992.12),宁波奉化萧王庙人,前民革党员,留法学生,在法国主修西油画油画专业,回国后在上海新华艺术专科学校西洋画系任系主任,教学生西洋画法。吴似鸿1928年从绍兴老家单身一人到上海,接受上海开明书店绍兴籍老板章锡琛的资助,进新华艺专学习西洋画,成为汪日章的学生。汪是蒋介石的表亲,机缘凑巧来到蒋介石身边做侍从秘书,因为文化高,能力强,很快成为蒋介石先生须臾不离的心腹,参与了中国近代史上有关抗日战争时期,国共相争时期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是活跃在民国政坛上一个风云人物。汪日章先生之所以留在大陆说起来颇具戏剧性,1949年,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已经日薄西山,大势已去,许多国民党高官和部队有计划地一批一批退守台湾、金马、澎湖和舟山群岛。汪日章那时候在广州国民党留守政府,蒋经国已经通知了表舅舅汪日章撤退大陆的日期,但是汪日章不放心老家的田契和房契,想离开大陆前回一趟老家奉化,把这些东西带到台湾,因为当时他总相信国民党有朝一日会打回大陆的。所以就赶回宁波奉化取这些他认为非常重要的房地契,没有想到解放军部队进军速度太快,等汪日章处理好老家的事情,再想回广州已经来走不成了。上海已经解放了,到广州的轮船已经不通航了,浙江江西也已经没有了成建制的国民党军队,不然他可以随同部队南逃广州,于是滞留在浙江的他做了解放军的俘虏。因为他是国民党少将高官,蒋介石的亲戚兼侍从秘书,毫无悬念的成了政治犯,蹲进了监狱,一蹲就是十多年,一直到60年代对国民党政治犯实行大赦才出狱。汪日章和周恩来是留法同学,抗日战争时期国共合作,周恩来作为共产党代表长驻重庆办事处,周恩来去找蒋介石联系,一般都是通过汪日章联系接洽,所以他们两个人私交很好。在周总理的关照下,出狱后的汪日章在宁波政协做统战工作。文革结束以后,浙江省政协的内部刊物,汪日章和吴似鸿有时候在刊物上发表一点回忆文章,才相互知道对方的下落,师生自从1928年分别,中间隔了历尽劫波的半个多世纪,居然还都活着,彼此都非常激动,时年82岁的汪日章于1987年画了这幅画送给吴似鸿。上面是汪老先生题的诗:</h3><h3> 奉化水蜜桃, 驰名东南亚。</h3><h3> 食之能长寿, 声闻全世界。</h3><h3> 寄语海外客, 回归共品尝。</h3><h3> 齐心为四化, 举国庆团圆。</h3><h3> </h3><h3> 似鸿同学雅正 丁卯八二翁汪日章</h3> <h3> 这一本红色封皮笔记本是吴似鸿在重庆的长子吴强2008年寄给弟弟吴坚的个人所写的诗集,吴坚叔叔一直珍藏着,这次我为了写他妈妈的回忆文章,他特意给我的,里面有他哥哥回忆他妈妈的文章和小诗,我摘抄一首下来与大家分享。</h3> <h3> 童 年</h3><h3> 娘疼儿哭饥,</h3><h3> 典衣亦不惜。</h3><h3> 笑持热饼哄入睡,</h3><h3> 掩口向隅泣。</h3> <h3>下面我全文抄录吴强先生的注:</h3><h3> 约在1941年,日军侵占香港。42年母亲带我逃离香港,经澳门、广东到桂林,母亲送我入“桂林儿童教养院”。途经广西梧州时,母亲把一件红色毛衣在“当铺”换点钱,给我买饼。</h3><h3> 香港沦陷后,居民每天每人大米只有“老秤”6两4钱,头天晚上把少量米放在开水瓶内,第二天“泡熟“当稀饭吃。有天妈妈和我坐在床上,妈突然哭出声,那时我才8岁,不知事,问妈妈:“妈妈你为什么哭呵 ?” 妈抹抹眼泪说:”没什么,没什么,没哭”。</h3><h3> 这两件事,我当时年纪太小,绝大多数事都记不起了,但还是记得这二件事。隔了60多年后,退休时写成这首诗。</h3><h3><br></h3><h3> 多么感人的诗和回忆文章,让人们看到了当年那场战争的残酷,一个小孩子就对那场战争有如此深刻的记忆。那个艰难岁月里,他们这样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子身无分文,九死一生,从日本鬼子占领的香港,辗转数千里,逃难到当时国民党的陪都重庆,是多么的不容易。逃难的路上多少人饥寒交迫,都死在了路上,这些事情,吴似鸿经常讲给我堂哥吴金夫听。吴似鸿虽然是个女人,但是她有坚毅不屈的性格,支撑着她在那个无依无靠的乱世熬过来了,她再苦再难,对孩子的学习从来不放松,终于把她的长子吴强培养成一个出色的音乐家。</h3><h3> 对于吴似鸿这样从苦海里熬过来的人来说,解放以后历次政治运动对她的冲击已经不是事了。</h3> <h3> 吴似鸿幼年的时候,家道已经中落,在上虞道墟一家典当行做朝奉先生的父亲收入非常微薄,要养家里二子三女一大家人,负担比较重。吴似鸿九岁入私塾,读了两年以后,转入由我们州山吴姓家族人共同出资开办的进修小学。她在这里读到毕业,想继续读初中,父亲就和她说:你的两个哥哥连小学都没有读完,你已经读完小学了,家里没有钱供你读书了。吴似鸿求进修学校校长钱颐素去向她父亲求情,于是钱校长来向她父亲吴鑑堂说,吴似鸿是块读书的好料子,不要埋没了她,女孩子留在家里也挣不了多少钱,绍兴城里县立女子师范学校在招生,县政府补贴在校学生一半伙食费,自己家里只要每个月交一元五角饭钱就可以入读了,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其他的书籍费和学杂费我来代交好了,三年以后读出来可以做个先生,挣钱养家了,眼前虽然困难一点,熬过几年以后就好了。就这样钱老师说服了吴鑑堂,终于同意吴似鸿进绍兴师范学校读书了。在就读期间,因为不满当局撤换了在学生中声望很高的校长李鸿梁,吴似鸿带头罢课闹学潮,要赶走新委任的守旧校长陈叟崖,当时的国民党绍兴县新任县长汤日新也比较开明,同意学生的要求,换了新校长。后来陈叟崖调任县党部主任。吴似鸿在1928年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以后,因为她参加过罢课学潮,再加上那时候的政治气候不好,1927年蒋介石发动的“四.一二政变”以后,国共合作破裂,吴似鸿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是因为她一向以来的左倾激进行为,县党部总认为她是一个左倾危险分子,毕业以后没有学校敢聘用她做正式老师,做个临时教师也经常受到排挤, 打击。</h3><h3> 眼看在绍兴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吴似鸿觉得应该去上海谋求出路了,如果能够在上海完成自己的大学学业最好,可以进好一点的学校教书,多挣点钱寄回家。1928年夏天,吴似鸿也没有回家和父母商量,求绍兴绅士杜海生写了一封推荐信到上海,一个人去上海找开明书店老板章锡琛。在吴似鸿去之前半年,她的师范学校同学汪曼之已经在开明书店当职员了。因为当年章锡琛当年在绍兴大通学堂读书的时候家里很穷,他的老师杜海生经常接济他,两人既有师生之谊,又是贫贱之交。所以后来章锡琛在上海开了书店,站住脚以后,也是知恩图报,凡是老师杜海生介绍过去的人,没有一个不接待,不照应的。吴似鸿喜欢绘画,到上海后考上了上海新华艺专,章老板就资助她的学费和学杂费,生活费吴似鸿得自己想办法解决。当时,吴似鸿的父亲吴鑑堂原来赖以谋生的典当行已经倒闭,失业在家,还经常生病。她在上海的求学不但得不到家里一分钱的帮助了,还要寄一点钱回家给父母做生活费。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吃饭问题,吴似鸿在报纸上看到了剧作家田汉创办的南国社在招收演员的启事,于是去报名并被选上,由此结识了田汉,和南国社许多演职人员,还有与田汉来往的当时上海滩上的许多著名作家。1929年底在田汉和田汉母亲田老太太的撮合之下,吴似鸿与左联作家蒋光慈结婚。在之后的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吴似鸿一直与田汉一家保持着非常亲密的联系。田汉的老母亲也一直非常关爱这个好强的绍兴妮子,田汉与她来往的书信里经常提起田老太太。</h3><h3> 1955年,从杭州文联回老家陈家湾体验生活的吴似鸿因为不满当时农村过激的统购统销政策,向当地所在政府反映问题,没有人理睬她,以当时我们家为例,1955年的统购统销运动中,因为乡政府把我们家的口粮也征走了,家里断炊了,当时我们家有爷爷奶奶,上面有一个曾祖母,父亲一共三个兄弟两个姐姐,如果留在家里要饿死人了。当时大爹已经是壮劳动力了, 要帮爷爷干农活 ,小姑妈和我父亲年幼不能离家,不得已我二爹和大姑妈只有跑上海谋一条活路。当时我们州山村有不少人在上海生活工作,求他们介绍,二爹进了一家点心点,后半夜起来做馒头印糕,上午骑个自行车去卖。我奶奶告诉我,当时二爹把做年糕这些流下来的泔水积起来,上面的清水倒掉,下面的淀粉渣子在太阳底下晒干了,一个月托回乡的同村人带回家,家里没有粮食吃了。大姑妈小小年纪在上海给人家做保姆,我小时候奶奶和我说起这些事情来,就要掉眼泪,她说当年如果二爹和大姑妈留家里的话真的会全家饿死的。我到后来读了吴似鸿的回忆录《浪迹文坛艺海间》里面的关于1955年统购统销的简单叙述,和我奶奶给我讲的当年的事情,这两者结合起来,就想明白了,为什么我奶奶和吴似鸿道别的时候,都会流眼泪,她们一定是想起了那个困难时期。吴似鸿那个时候浙江省文联每个月给她汇工资津贴50元,在当时的农村这个收入足够她和她的幼子吴坚的生活了。她在回忆录里写道,当时在农村,一块钱可以买一只鸡,或者买一脸盆鸡蛋。但是就像她自己说的,自己从小到大都是吃苦的,所以也见不得别人受苦,总是想方设法接济一下陷于赤贫中的乡邻,并且敢说真话,敢打抱不平。就这一点,她比当时许多闭目塞听,罔顾事实,违心地为当时极左经济政策唱赞歌的文化界人士要好。</h3><h3> 吴似鸿在自己所在的陈家湾村看到了许多农民因为过度的征粮已经揭不开锅,跟乡里反映情况乡里不闻不问,所以她就写信向在北京文化部工作的田汉反映,这是田汉给吴似鸿的回信。</h3><h3> 吴似鸿从重庆回浙江以后一直与田汉有书信往来,现在吴坚叔叔还保存着田汉写给他母亲的四封信。原来一共有八封,吴似鸿去世以后,省文史档案馆来征集文物,吴坚叔叔捐出去了四封田汉的书信,省文史档案馆给了他一本捐赠书,吴坚叔叔一下子找不到了,这四封是那次捐赠以后从遗物里面再找出来的。吴似鸿与当年左联作家,和南国社故友们的许多书信,书稿全部给红卫兵抄走以后下落不明了,非常可惜,本来可以对建国以后文坛上一些模糊的历史事件做一些澄清和补充。下面我全文抄录一下田汉给吴似鸿的回信:</h3><h3><br></h3><h3>似鸿:</h3><h3> 信收到。我曾回你一信,我正诧异你为什么不来信哩。</h3><h3> 统购统销问题,此次人代会有讨论,陈云同志的发言你从报纸上看到吗?</h3><h3> 浙江是有过些偏差,但统销补课,对多购似曾退还,无所谓打不破圈子。至于农民以及全体人民应节衣缩食支持国家社会主义工业化那又是一事。吃东西为增加营养,只要营养好,何分主粮杂粮呢?</h3><h3> 去杭州住过半月,我对此也做过调查视察,你在农村有许多便利,首先是能亲身体察,望你更深入地研究分析,说服农民。(从政策观点)</h3><h3> 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正在全国普遍展开,不彻底全部肃清这些败类是不会收兵的。昨天宋云彬先生在京也做报告,你有材料给省文联极好。</h3><h3> 你的稿子尚未看到,勿复问。</h3><h3> 安好</h3><h3> 田汉</h3> <h3>似鸿:</h3><h3> 信收到了。</h3><h3> 公家现就能照顾你的生活,你便认真地学习和继续写作吧。只要忠心地为人民写,人民会认识你的,支持你的。</h3><h3> 你缺少新的生活感情,政治也不够强,文字技术也有待提高。针对你自己的缺点加紧学习吧。不提高这些单是写可能写不出好东西来。开始不要写得太长,还是就你在过去生活中最使你深刻感受的一些东西,最明确掌握的真理加以描写吧。尽可能地长话短说。</h3><h3> 人家看你不起,是看你快老了,不会有什么出息,你断然克服那些使人家不满的一些缺点,有出息些,就成了,不要叫那些不负责任(不能帮助人家进步便是不负责任)的话沮丧你的勇气和自信。</h3><h3> 你的问题我不能具体回答你,因为我不曾读过你的原作,便难以知道他们的批评对不对。但任何作品只要不是完全没有基础的,便没有不可修改的,现时的一些作品,如同过去的成功作品一样,那是经过无数次修改的。只要你能锲而不舍,再接再厉地去修改,加工,总能有所成就。当然这也包含你对生活的更多的体验。</h3><h3> 浙江文联领导可能有些毛病,所以表现在话剧戏曲会谈上成就还赶不上福建。但党是会纠正这些缺点的。你继续去努力,党也必定会帮助你。</h3><h3> 华东回后我又到了山西,今天才回来,看了你的信简单这样复你,愿你努力。</h3><h3> 今晚慧霞的儿子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时间,明天要来看我,我也希望他比他父亲有出息些。</h3><h3> 祝好</h3><h3> 田汉</h3><h3> 十二月</h3><h3><br></h3><h3> 从时间上推断,这封信应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吴似鸿从重庆的西南文联调到杭州文化局,可能与杭州文联的领导同志有点小小的摩擦,所以写信向老大哥田汉诉苦,田汉来信安慰她,鼓励她不要灰心,要深入到农民的生活中去,努力的写出好作品来。</h3><h3><br></h3> <h3>似鸿兄:</h3><h3> 还在垦荒吗?从忙碌的北京也可以想像你们勇敢勤劳的姿态,你们已经是先进的新妇女了。</h3><h3> 更多地生活吧,你已经争取到了人民的信任,进一步( )写得更好,争取到读者的喜爱。</h3><h3> 不要发牢骚,更不要灰心。只有从生活中吸取积极的题材继续不断地写。在新中国成为一个新的作家不是容易的,但也绝不是不可能的。</h3><h3> 北京过五一了,你们那里怎样过的?</h3><h3> 我母亲也常常惦记你,她老人家身体多病,不像从前健旺了,八十五岁了呀。</h3><h3> 我也有些病,但还经得起熬炼。我们都是不屈的战士,不是吗?</h3><h3> 努力吧,朋友,祝你和你的同志们伙伴们好</h3><h3> 田汉 四月廿八日</h3><h3> 这一封信是1956年吴似鸿下乡体验生活期间,身体力行,带领州山乡妇女在猪墩溇底开垦一片荒坟野地,写信向田汉汇报了自己在农村的工作和收获,吴似鸿在她的回忆录里说,虽然体力消耗很大,但精神上却很充实,这一时期,田汉和吴似鸿一样,对整个社会主义国家发展的前景是充满希望和信心的,给吴似鸿回信的字里行间,处处洋溢着温暖的亲情和友情,对吴似鸿进行鼓励,让她多动笔写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争取成为新中国的作家。</h3> <h3> 1966发动的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从北京开始,马上席卷了整个中国。这是中国文化界人士真正的劫难,能够躲过这场劫难的文化界人士凤毛麟角。,吴似鸿交往比较密切的许多朋友都打倒了,如田汉、周杨、郑野夫,浙江省文联,文化局的领导都遭到冲击,批斗,文化机关已经被革命造反派占领,吴似鸿每月50元的生活费停发了。吴似鸿上杭州文化局讨说法,可是已经找不到原来的领导了,文联差不多已经解散了,自然也没有人去理会这个老太太了。失去生活来源的吴似鸿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吴坚才初中毕业,只有插队参加劳动,但是那时候的收入不能养活两个人,辛亏她在重庆市歌舞团上班的长子吴强,每月寄20元钱过来给他妈妈做生活费,一直要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1978年10月份,浙江省文化局给吴似鸿落实了政策,重新发生活津贴和恢复公费医疗。</h3><h3> 1969年,文化大革命愈演愈烈,吴似鸿也遭到了批斗,造反派要她交代解放以前的黑历史,还有和田汉,周扬的反革命行为,对于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吴似鸿当然不肯承认,公社造反派说她认罪态度不好,给她扣了军统特务、历史反革命、文艺黑线人物三顶帽子。那个几年里,吴似鸿是难熬的时期,二十来岁就得的肺病经常要复发,看病住院没有钱,只有配一点药,这样拖着病体熬日子,公社造反派时不时要来找她麻烦,让她写材料。但是在那样的年月里,生活的艰难,疾病的折磨还是没有击败这个老人。造反派在陈家湾河边吴华兴家的后墙上,写上“打倒吴似鸿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的大标语。于是每天上午,吴似鸿若无其事的在大标语下踱步,有时候村里人路过,看看标语,不说话就冲她笑,她就对人们说:既然打倒吴似鸿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那说明我活着还是有价值的嘛,可以体现毛泽东思想的正确嘛,我要好好的活下去。在那年月里,吴似鸿就这样以柔克刚,不屈不挠顽强地活下来了。</h3><h3> 造反派要批斗吴似鸿,但是村里的年轻人却都喜欢这个老太太,每天晚上天刚刚暗下来,她门口就坐满了年轻人,都是来听她讲故事的。往往吴似鸿都是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吃完晚饭,饭后点上煤油灯,开始讲她年轻时候在上海、香港、重庆和那些文化界人士来往的事情,讲那时的生活,讲日本人侵略中国的故事。她会写文章,说话自然条理清晰 ,不啰啰嗦嗦,所以年轻人爱听。吴似鸿有这个特殊的本事 ,也让她在文革中少吃许多皮肉之苦,有些年轻的红卫兵小将们白天在台上批斗她,晚上还要去听她讲故事哩,哪里好意思对一个60来岁的老太太进行武斗呢,要真是武斗,恐怕吴似鸿早就在文化大革命中没命了。乡里乡亲的,都是为了完成上面的政治任务,有时候也是走个形式,喊喊口号而已。</h3><h3> 秀云还给我讲了一个吴似鸿养猪的故事,1978年,年纪已经七十多岁的吴似鸿突然想养猪了,于是上街买了一个小猪。农民每户都有几分自留地,种着南瓜、番薯、萝卜等经济作物,很大一部分是用来喂家里那口猪的,再掺和一些麦麸、米糠、青草,那时候喂一口猪要一年时间,因为精饲料少,大米人还吃不够可舍不得喂猪 ,猪吃的是杂粮长得慢。吴似鸿吃国家商品粮的,没有自留地,就没有这些杂粮。她烧粥喂小猪,养了几天,她和邻居叹起苦来了,哎呀,这猪胃口太好了,我喂了它七八调羹了,还是吃不饱,饿的嗷嗷叫,真心养不起,养不起!别人养猪拿大盆喂,她用喂孩子吃饭的调羹,七八调羹猪吃了连塞牙缝也不够的,把邻居们笑的岔了气,从此老吴太太养猪的事整个村里都知道了,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了。</h3><h3><br></h3> <h3> 未完待续,您能够花费宝贵时间,耐心地看到这里,本人表示万分感谢,感谢你不嫌我的絮絮叨叨。🙏</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