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的酥油灯》

朗乐巴扎

<h3><b> 第十章 患难与共的岁月</b></h3> <p class="ql-block">  起初跟阿爸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婆婆极力反对这门亲事,总嚷着不娶扎森里的“扎拥忠”当她的媳妇,她要娶的是得色让家的阿敏。有一回,阿爸让阿妈到他家去取青稞,当阿妈走到婆婆跟前向她说明来意后,婆婆板着脸说:“青稞是我女儿种的,我不给。你身上的衣服也是我女儿的衣服,快给我脱下。”阿妈不但没有拿到青稞,阿爸给穿的那件已故盖澈姐的灯草绒坎肩也给拿了回去,那时的阿妈还未正式住到他们家。后来的日子里,婆婆也无数次将阿妈的氆氇被,从空打贡家(五、六户人家合住的被划分为地主成分的)两层楼抛下牛圈。但反对归反对,阿妈想既然自己已选择了贵绒,那就得永远跟他在一起。在嫁给阿爸的第二年,阿妈生下了我的大哥,婆婆的态度也从此有了很大改观。后来又陆续生下了二哥、三哥、幺哥、姐姐和我。因为那时候人们没有宗教信仰自由,谁也不敢到活佛那里请赐自己孩子的名字,所以,我们六兄妹的名字都是阿妈自己取的。扎西邓珠、扎西次仁、扎西吉村、索朗降措、泽仁志玛、索朗雍绰,这是一组多么祥瑞又朗朗上口的名字啊。</p><p class="ql-block"> 因为阿爸参加了革命,不管在民改胜利初期,还是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他除了工作几乎无暇顾及家里的事。从一开始,抚养孩子和照顾婆婆的事全落在了阿妈一个人的肩上。好在阿妈是勤快的,啥样的农事难不倒她。砍青杠枝积肥、田地里放水除草、播种玉米撒播荞麦、打青稞拾牛粪,在那个由生产队按工分分配口粮的日子里,因为挣全劳力的只有她,家里成了严重超支户,于是阿妈只得起早贪黑地拼命干。好在阿妈是睿智的,啥样的饥荒总能支撑着度过。在60年代人们因为吃不饱,常把玉米棒或青杠果子捣碎熬粥烙饼充饥的那段大跃进吃食堂的日子里,阿妈带着几个年长的哥哥挖野菜、觅野果,总有办法偷偷让一家人吃得肚皮圆圆鼓鼓的。好在阿妈是坚韧的,啥样的苦难压不垮她。在文化大革命中,因为阿爸当担着工作重任被打为“当权派”进行批斗。他白天需要到帮扶的困难户打土墙盖房子,夜里则站在昏暗松光下受众人批斗。阿爸本就一身清正,人们往往找不到揭发或指责的缘由,就拿诸如我家饲养的牛在某个日子不慎偷食了生产队的庄稼,或几个顽皮哥哥干了什么调皮捣蛋等鸡毛蒜皮小事对他进行指责。阿爸虽然不曾挨打,但只要走到哪里,都要受那生产队群众的轮番批斗,久而久之,阿爸却还是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阿妈心疼他,总是剩下自己的口粮或偷偷杀只鸡给他补身子。批斗时间差不多持续了近一年,在那段时间里,阿妈不仅为阿爸担惊受怕,还受尽了许多的冷言冷语,但她依然带着婆婆带着孩子们顽强地挺了过来。好在阿妈是任劳任怨的,在阿爸先后于子庚乡各个村庄、八日乡,以及到巴塘县工作的那些岁月里,她总是全力以赴默默支持着阿爸的工作,从未因家里的任何事情拖累或分过阿爸的心。好在阿妈更是豁达乐观的,无论在多么苦难的日子或是在多么恶劣的环境下,她总是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的爱意和憧憬。记忆里每夜于火塘边,最小的哥哥“依呷”、姐姐和我以梳扯羊毛片来换取的阿妈那些有趣的故事、歌谣曾怎样地温暖着我们童年的岁月啊。</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我的阿妈是勤劳、智慧、坚韧、豁达和任劳任怨的,那她身上白度母般善良的性情更是值得我用一番笔墨来记述。阿妈原也可以像阿爸一样参加革命当上国家干部,她也曾为此动过心,但因在一次穷苦大众诉苦运动会上,阿爸情急之下打了曾无数次殴打他,无数次脱掉他的破藏袍把他推进满是恶刺的仙人掌丛,又无数次把他甩进冰冷水池进行溺水的那人一巴掌时,坐在人群里的阿妈突然高叫道:“贵绒,别打”。就因为这一声,阿妈不仅被群众三番五次在大会进行批评教育,而且失去了参加革命的机会。在会上,阿妈反复说:“对不起,是我不对。是我自己因为从小遭受过许多痛苦的经历,到现在看到别人挨打心里就难受”。对于当干部的事,我问过阿妈后不后悔当初自己的那一声叫喊,她淡然的笑着说:“如果不叫喊那一声,自己有可能成干部了,但看到你阿爸打人没法不阻止。当干部的事,后来也有过机会,只是因为自己得照顾婆婆和孩子们,所以放弃了。”</p><p class="ql-block"> 阿妈的一生不仅经历了那年代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的苦难岁月,同时也经历了两次举家搬迁的虐心事。在生了我姐姐后,阿爸坚持认为位于巴子卡村与通共村两山之间的木用沟,因牧草丰盛、田地水量充足且只有两户人家利于我们一大家子生存,就执意把家从子庚村搬到了那里。阿妈是坚决反对的,她不喜欢那抬头只望得见天低头只看得见沟壑的夹缝之地。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对子庚村和子庚村那些善良淳朴的乡亲们的强烈思念,使她日夜寝食难安且生了满头满身的虱子。有一回,她实在忍受不了那种虐心的煎熬,把偌大的黄铜水缸顶在头顶携哥哥姐姐回到了子庚村,但还是被阿爸和乡上的领导劝回了木用。后来,阿爸把起初因不愿去木用,而寄住在吴用共亲戚家,现今又急于回到阿妈身边的年迈的婆婆也背回了木用那间属于我们的土墙房的耳房里(正房里居住着木用阿堆阿娘一家)。而我也在那时故意凑热闹似地哭啼着来到了世间。于是,在万般无奈之下,阿妈不得不在木用彻底落户。</p><p class="ql-block"> 1973年整建人民公社运动中,不仅把子庚乡更名为东风公社,而且把公社办事机构从子庚村迁到了瓦卡扎朗丁。阿妈的新生活来了,她有了逃离木用沟的充分理由。在阿爸极力反对且因她的固执而数日不归家的情况下,于1974年毅然带着我们六个孩子率先搬迁到了当时还只有公社几个办事驻地的瓦卡扎朗丁。起初到扎朗丁时,我们住在现修建有八宝佛塔的“扎朗扎”那座岩石下挖金工临时居住的破石屋里,后又搬到了生产队为我们修建的一层平顶土墙房内。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阿爸用少得可怜的退休金与勤劳的四个哥哥,从子庚山上砍来木料,又冒着生命危险借助金沙江漂流,再人工搬运后盖了三层20柱土墙白藏房。那是属于我们一家人最温暖最舒适的白藏房。</p><p class="ql-block"> 搬迁到瓦卡后,我们一家先后共同经历了农业学大寨、包产到户以及国家对扎朗丁的移民开发等重大历史时期。从原来缺衣少吃的苦难日子到后来的丰衣足食,期间依然是因为阿爸阿妈彼此间的相互包容和相互理解,以及对我们这群孩子的无私垂爱,才使日子一如往日充满了欢声笑语。</p><p class="ql-block"> 阿妈的原籍根源,一直是她和阿爸最挂心的事。在二十多年前,他们两通过多方打听终于查明了阿妈父亲的户籍所在地。同时在相认的同父异母兄弟“居麦”舅舅的陪同下,寻访了茨巫乡让朗村她父亲的老家“得过”户。并在当时还健在的茨巫乡曲贡村然宁家爷爷的确认下,以难以言诉的复杂心情目睹了她自己落地的曲贡村然宁家的那一间耳房。可深感遗憾的是,阿妈一直所挂念的母亲已于很早时因病在贡波乡中木村去世。而她的原籍,也只打听得是得荣县”然卡日贡”的,但”然卡日贡”到底是不是现古学乡卡日贡村也已无从核实。说到我外婆的离世,看来确实应验了阿妈讲过的那场梦。在子庚村时,有一次在阿妈生病的夜里,梦见自己的母亲裹着黑氆氇到空打贡家来了。她在自己的“阿妈来了,阿妈来了”的欢呼声里惊醒过来。后来阿妈说,就在那一夜,可能就是她的母亲记挂着她这个女儿永远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感念:在过去那段物质和文化极其匮乏的苦难年代,未上过一天学堂的阿爸阿妈把我们这群孩子,不仅不聋不哑、不缺胳膊不缺腿地完整带大,且个个教养得虽没有出人头地的些许本能,却有着作为藏族子孙该具备的基本道德品行和辨别是非取舍能力的正常人,是何等的值得双手合十万般礼赞与感恩戴德的传奇之举。</p><p class="ql-block"> 我还常常感念:阿爸和阿妈如同世间何任一对普通夫妻,为着柴米油盐的事虽经历了无数个悲欢离合阴晴圆缺的无常琐碎,可依然于滚滚红尘,把人世间最难得的“执子之手,与之偕老”演绎得如此圆满,实在是天底下最最幸福的一对有缘人。</p><p class="ql-block"> 或许,对于世间所有的孩子来说,阿爸是他们心中最伟岸的大山,阿妈是他们心中最温暖的港湾。对于我们这群于苦难里长大的孩子,阿爸和阿妈不仅是大山与港湾,且还是头顶这片亘古不变的天,脚下这片永不塌陷的地!是的,反之对于阿爸和阿妈来说,我们六兄妹,我们这群已茁壮成长起来的六兄妹,是他俩于今生今世千万般用生命倾情养育的六朵开不败的美丽格桑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