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

辛勤

　　维克多是我的老师。一个墨西哥人，一个只有2个月的西班牙语老师。

　　21世纪初，杭州几乎找不到小语种学习，西班牙语更找不到。当时家正好住在浙大西溪校区（原“杭州大学”，以下简称“杭大”）附近，每天傍晚散步于杭大校园。晚上的杭大校园是宁静的，但是，却有一幢大楼灯火通明，热闹异常，教学楼门前的自行车把整个大楼包个周实。这个，就是杭大的外语楼。后来，我与这幢大楼有一段故事。

　　杭大外语楼的结构与我们浙大教学楼相似，呈T字形，走进大门T字型后，分左右走廊，走廊两边分布着教室。进门的T道门口，有左右两块黑板，左边贴满各专业通知。黑板还留下斑斑驳驳的贴纸残迹。建筑质量远远比不上浙大。外表看不出，走进里面以为是小学，两边教室低矮，课桌椅像小学生那种，连脚都要缩起来，这是后话。

　　每天散步到外语楼，总要进楼道口看看外语教授通知。有一天，突然看见一张16K纸贴出教西班牙语的信息，课程3个月，外籍老师上课，时间是10至12月，一周二次，晚上6点半至8点半，地点就是这幢外语楼的一楼。这个通知贴出到开课，时间非常短。学费好像1200元，立即报名参加。

　　正式走进杭大外语楼上课的第一节课，有点尴尬。座无虚席的教室里，满屋年轻的脸，而且大都是杭大在校学生。我去迟了一点，找了个右侧排位置（从那以后，上其他课我也挑右侧位）。后排还有五六个黑人留学生。墨西哥老师不会中文，全程用英语上课。一想到自己英语听力残废级，头皮就发麻。放眼望去，年纪最大是我，一个年近50岁的人。后来熟一点，同桌小姑娘告诉我，他们主要是来听外教老师上英语课的。汗从腋下悄悄渗了出来。

　　老师是墨西哥蒙特利尔大学的教授，叫“Viktor”。维克多是白种人，身材高大，绅士风度，文质彬彬，架着一副眼镜，灰白卷发，褐色眼睛，气宇轩昂。开始以为年纪相仿，后来他介绍，自己是中国人属相的“horse”，1966年出生。维克多因为到北大做学术交流，此时正好有一段空闲时间，被杭大请来教授西班牙语。维克多在黑板上留下了自己邮箱和联系方式。我骑虎难下，英语听力“very very poor”，听英语课好似听天书。课堂里，维克多在黑板上写了一串西班牙名字，让我们自己取名，并以西班牙名字设置自己邮箱交作业。外籍老师所有作业都在网上进行。作为网民，资格还不算嫩。话说回来，当时我A字当头取了个“Ana”（安娜）名，雅虎“ana”的邮箱也随之诞生。后来很多邮箱一直取这个名字。不过，也正因为维克多的英语课，我的英语听力大大提高。

维克多上课有个习惯，不是坐在讲台上（上面讲了，杭大外语楼教室像小学课桌椅），就是不停地游走。他个子很高，一屁股正好坐在讲台上。好像不记得他正儿八经站在讲台前讲课的时候。他会从第一排走到最后一排，再转到第二个通道，从后排再走到最前。他喜欢走走停停，总是走到我座位旁边停下。

　　维克多老师一走到我课桌旁，我就揪心。有时怕什么来什么。他一到我旁边收住脚步，我就大事不妙。后来与同桌女孩熟一点，就让她轻轻給我翻译。上课要靠人翻译，我的西班牙语课学得有多难啊！但是，维克多老师聪明得很。每次提问喜欢让我站起来，但总不会让我下不来台。他提问，我听懂就会“yes ，no”回答，听不懂就摇头。往往即将摇头时，他会突然回答自己的提问，结果就是他自问自答。

　　维克多还喜欢做游戏，老是分成几个组，让我们用西班牙语扮演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个组一个大家庭，自己说什么话全凭课本上刚学的几句。小朋友对做游戏热情高涨。我也挺愿意做游戏，因为我基本旁边站站看看，小朋友照顾我。有时，维克多会参加某组游戏，他会鼓励大家张口，说不出的西班牙语就用英文夹着说。我也发现过维克多在同学们做游戏时的心不在焉，既不参加某组游戏，也不太注意大家，总在看自己手机。

　　维克多上课还老是迟到。有一次迟到差不多过了半节课。那天，他背着硕大的双肩包，行色匆匆，浑身湿漉漉。一边擦着头发上的水珠，一边打开背包，湿手就往牛仔裤上使劲擦擦。这个动作现在也成了我的习惯。他说，刚从舟山赶回杭州，正好下雨。我们所有的课外作业都要用email发到他的邮箱。尽管上课他经常迟到，但是批作业十分敬业，甚至长篇累牍发表他的批改感言。我靠着翻译软件翻译他的批语。他的这种认真精神还是让我很惊讶，不知道其他学生有否这样感觉？我还收到他发来的墨西哥蒙特利尔大学照片和他的家园。有些早已丢失。

　　维克多教我们最经典的一句就是“Me casa es tu casa ”，直译是“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他说墨西哥人喜欢说这句，就有欢迎啊，你好啊等含义，这句话一说墨西哥人就会开心。后来我跑到西班牙，说这句就变成了笑话。西班牙人不这样打招呼，热情的墨西哥人才这样说。

退休后，我终于到过墨西哥。维克多教的这句墨西哥式的问候语就大放光彩。墨西哥的士司机裂开大嘴笑个不停，翘起大拇指夸赞，不增费让我们绕老区一圈。一边绕一边用西班牙语介绍博物馆，有名景区等等。可惜，我只听懂了他指的建筑是“博物馆”。

　　维克多说是墨西哥人，不如更像美国人。他自在美国受的高中和大学教育。他没有黝黑发亮的皮肤，没有粗犷身躯和墨西哥草帽。他身材修长，眼神睿智，充满书卷的气质。那几个黑人留学生，后来渐渐发现，这些黑人其实是维克多的amigo（朋友，西班牙语）。黑人们上课待在最后排，下课后一直等维克多，等到围住学生都散了，他们就簇拥着维克多一起离开教室。黑人里好像没有女生。

　　维克多上课有许多题外话，有时就是废话。很奇怪，维克多上正课时，我大多听不懂，只有跟念单词的份。但是，维克多一讲旁外话，什么杂七杂八事，我十有八九就听懂了。譬如，维克多总是想把他的审美灌输给我们。他把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嘴唇厚得像猩猩的黑人学生叫起来，说他很好看，他是典型的黑人等等。还有一次，他把我叫起来，问，知不知道黎姿？我只知道黎智，好像是李连杰的太太。我摇头，他自问自答说“你很像黎姿”。他说，他很喜欢黎姿的歌，我才知道黎姿原来是个歌手。回家在网上查了，还是个香港歌手。他还说自己非常喜欢中国某位明星，喜欢她的大眼睛。维克多讲话很直率坦荡。

　　维克多还給我们做心理测试，大约有三样物件：一棵大树、一缕阳光、一堵墙，问我们先看见什么，后看见什么？结论现在有点忘记。这些教学总会让我想起非洲的巫术，可见我思想经常开小差。只记得我后来一段时间经常用这三样去給别人做心理测试。维克多每次说这些杂话时，我居然都能听得懂，一说正课我蒙逼。还有一次，维克多上课迟到（他老是上课迟到），歉意说声“sorry”，以为正课开始。结果他说：在西湖边散步被人拉住问，先生，girl要不要？他说：“不要不要。杭州人也奇怪，还要跟着我，说boy要不要”？那个时候大概连外国人有“gey”也不熟知的年代，我们更是懵逼得哄堂大笑。不过，现在想想，杭州人拉皮条也蛮前卫。这些乱糟糟课外话，我居然大部分能听懂。

　　维克多还喜欢做问卷，把一份份的问答题发到学生邮箱里。我们做好作业还要打印出来交给他。这些问卷一般一个题目有四五个，甚至七八个选项，选项旁还要加以英文说明。下节课开始，他就开始一个个收问卷，而且一个不拉。这些教学，他从来不会让学生来替他完成。问卷里，好像有对生态的、动物保护的，自己的爱好，擅长技巧，审美等等诸多问题进行选答。我感觉，他是在用这样的方法来了解中国，了解中国的年轻人。对于这些问卷，我倒一点不难，而且做得很快。不是我英文水平好，是我中文好，用电脑自带软件一翻，再回答，再翻成英语，交差。管它电脑翻得对不对。呵呵。

　　维克多还喜欢听写，在课堂里会突然宣布听写单词。如果要听写，他总是站在我的座位旁，背靠着我的课桌。我几乎有偷看作弊的可能，不知是不是照顾我？

教了两个月，维克多突然不来了。换了一个刚从北京外语学校毕业的小周老师教西班牙语。小周老师资历浅，架子还大。小周后面把所有语法像填鸭式地塞给我们，然后像大教授那样夹着讲义稿走人，绝不給我们答疑时间。三个月的西班牙语学习结束时，教室里只有一半学生了，而我依然是那个唯一的老学生。这个小周老师后来跟我关系良好。我在去西班牙前夕，到他家一对一上课突击学习。

　　在二个月接受外教上课的时候，也让我们打开了了解国外教育的一个小窗口。看见了传统中国教育与东西方文化教育思维的不同模式。我们在诧异这种不同的时候，也在审视自己的传统。在维克多教学的两个月期间里，我多多少少总学到了点两门语言，也亲身感受了墨西哥教授的教学思想。老师是一种信赖，更是一种责任，做个好老师不容易，碰到一个好老师更不容易。我自己当过老师深有体会。老师对学生产生的深远影响会走得很远，甚至一辈子。

　　从维克多发我邮件的报纸，我才知道维克多老师的全名：Victor Hugo Garza。

　　西班牙语学习结束后，在我的邮箱里多次收到维克多的邮件。信里写了他为什么突然离开我们的原因，是因为要去中国央视西班牙语频道工作。并告诉我，他喜欢中国，准备留在中国工作。从小周老师那里知道具体情况，因为央视要组建西班牙语频道，维克多被聘去做顾问了。再后来，也断断续续收到过维克多的邮件，收到过他本人照片，还收到过他发来女性照片，那是他的母亲，说与我很像。因为我英语太差无法表达交流，也没有及时回复，最后失去联系。

注：照片第一张、最后一张和倒数第二、第三张均为维克多邮件提供。

附录：我曾经的西班牙语作业：发件人: [e-mail]

收件人:

抄 送 :

密 送 :

标 题 :

提 示 : 在线写信时间请勿超过 20 分钟。 00:02:07

Dear victor profesor:

Buenas tardes! Gracias sus "e_mial".

下午好!因为我的英语水平不够,在听您的上课时,听得很累,我已多次想打退堂鼓,但是,还是被您千里迢迢来中国教书的精神所感动.一个人在国外生活是艰苦的。谢谢你的关心,再次表示感谢!是你在帮助我!

这次测试,我不是听写不出所有单词.而是我在努力听你的英语时,还没明白,下一个单词又开始了,这使得我有许多单词没写出来.你想,西班牙的单词发音简单,只要读得出,怎么会写不出来呢?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这里,我仅把动词的变化写给你看,请指教:

correr

yo : correro

tu/usted correres/correre

nostros: correremos

el/ella: correre

uetedes: correren

ellos: correren

注：文中很多照片均为胶卷时代的，后为手机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