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的父亲94岁了,过了“举杯更献酬,各尔祝鲐背”之欢,不久该是期颐之庆了。《文选·张衡<东京赋>》有言:“降至尊以训恭,送迎拜乎三寿。”三国时薛综注道:“三寿,三老也。言天子尊而养此三老者,以教天下之敬,故来拜迎,去拜送焉。” 所谓三寿,即《庄子·盗跖》所说:“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而父亲将届上寿,我们做晚辈的,自当敬之、孝之。</h3><h3> 仙风道骨、鹤发童颜之类,大约只是在小说中才有的,用精神矍铄来形容父亲最是恰如其分。这几年,父亲不仅固执地坚持自理生活,而且朝起推太极,晚 来走百步,颇为人所羡慕。而以我看来,很有些逍遥自在的味道。</h3><h3> 双休日回家陪父亲吃饭、聊天,自是不免聊起父亲的过往,这是近几年探望父亲必有的话题。对父亲来说,是一种回忆,更是一种人生践行的经验与彻悟;而于我,不仅是对父亲有了深一层的了解,更像是聆听长者的训谕。</h3><h3> 原来父亲是很读过一些书的。父亲告诉我,他八岁进私塾读《幼学》四卷。旧有“读了《增广》会说话,读了《幼学》会读书”一说,《增广》即《增广贤文》,集结中国从古到今的各种格言、谚语;《幼学》即《幼学琼林》,内容广博、包罗万象,被称为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这两部书都是中国古代儿童的启蒙读物,据说毛泽东就能熟背《幼学琼林》,父亲则还记得其中一些成语典故、历史人物、天文地理等等。</h3><h3> “四书”中只读了《大学》,《中庸》则不学,说是学《中庸》要做官才有用。我心中不以为然,《中庸》讲“慎独自修”,讲“忠恕宽容”和“至诚尽性”,《大学》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便疑心,这大约是先生教错了吧。后来细细一想,也许先生是对的,为官者更需要“慎独自修,忠恕宽容,至诚尽性”。</h3><h3> 父亲对私塾的先生是大为推崇的,说先生教得好,字写得好,足见父亲是尊师的,足见父亲是好学的,也足见读书对父亲的影响是深远的。忽觉着父亲的为人处事,原来是隐隐带有儒学的风范的,比如“为善”,比如“诚意”,比如“恕道”。至于《论语》和《孟子》为何不读,父亲也不知何故,或者只是因为先生不教吧。</h3><h3> “五经”中也只读了《春秋》,父亲说比较难懂,但后来自己读《东周列国志》就容易了。还为自己年轻时离开经营洗染坊的祖父,从新市搬到菱湖独立持家在书中找到依据:“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虽然可能不甚贴切,但显然正是读书造就了父亲独立的人格,而如今老来还坚持生活自理,喜欢自由自在便是很自然的事情了。后来进了学堂,父亲则似乎只记得唱“三民主义”了,另外四经自然也就没有读了。</h3><h3> </h3> <h3> 十二岁时,父亲随祖父从绍兴到了新市,祖父在新市经营一家洗染坊。说是经营,其实不过一家小小的作坊而已,父亲说祖父是托了关系到上海学的手艺。那时的新市与上海有许多经济往来,所以很是繁华,直到现在还有小上海之称。那时父亲年幼,便在作坊里做些烧火之类的杂活,后来稍大些便去卖报,卖《大公报》、《申报》之类。记得以前父亲喜欢看报,现在看电视还常看新闻,我想也该是跟读过书,做过“文化事”有关吧。报纸要到海宁的长安镇去取,有航船往返。有时涨水停航,父亲就步行到长安去取报,往往凌晨出发,夜晚到家,有时去晚了,便在亲友家住一晚,第二天再返家,直至解放后新市有了邮局。</h3><h3> 说起来父亲可算是个名符其实的“步行者”了,父亲壮年时常常长途跋涉。文革期间,大哥二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农村,父亲步行十几公里去探望他们;我刚工作时,父亲也曾步行到我的学校,也有十多公里的路程。退休以后,走得更勤,到钟管、千金,到新市、荻港……如今父亲依然身体健朗,只是年龄大了,不再远足,便打打太极,在小镇上散散步。父亲似是很了解自己,在合适的年龄做合适的事,适时应务,中正平和,又隐隐合了中庸之道。</h3><h3> 1954年,父亲决计要自立门户,便离开祖父,携全家到了菱湖。那时的菱湖,很有马致远“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南北各有小河贯穿东西,东连东湖漾,西接苕溪河,河上相隔几十米便有一座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更有小巷曲折幽深,青石灰砖;老屋穿井跨院,雕梁画栋,算得上是江南的富庶小镇。我们双胞胎兄弟后来就出生在菱湖,所以现在去江南各地的古镇,都觉得“也无非是那样”,而每次回菱湖,又总为如今的没落和破败痛惜叹惋。</h3><h3> 到菱湖后,父母都进了当时的菱湖丝厂,母亲做了缫丝工,父亲则与人合伙办“洗衣作”——父亲说,那时工人白天工作,晚上开会,没时间洗衣服,每人每月出一毛几分钱,所有的衣物,包括床单被褥等都拿来“洗衣作”洗。父亲是“洗衣作”里有文化的人,所以做了会计,主要工作是每个月计算工资,工作比较轻松,待遇也算是高的。后来会不开了,拿衣服来洗的渐渐少了,“洗衣作”里的员工也开始一个个调去厂里的其他车间了,父亲则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h3><h3> 因为“洗衣作”是“自负盈亏”,员工不纳入厂里的编制,关闭“洗衣作”也是为了解决员工的劳保问题,所以在“洗衣作”的那几年都不算工龄,后来退休很是吃亏。可是父亲却不以为意,说“吃亏便宜常常是说不清的,当时吃亏后来便宜,当时便宜后来吃亏,这种事是很平常的,是不能计较的。”说“吃亏过了又便宜不回来,计较又有什么用?人要向前看。”又觉得退休金足以满足自己的生活,而且拿退休金的时间已超过了工作的年限,实是占了很大的便宜。父亲总说,吃亏不一定是坏事,做人要舍得。</h3><h3> “洗衣作”关闭后,父亲调入的车间专门处理蚕茧缫丝后剩下的蛹衬和蛹。期间父亲放弃过赚钱的机会,不肯拿蚕蛹去做那时称为“投机倒把”的事,认为弄不好要出事的,那就得不偿失了;父亲也放弃过做车间主任这样的“升官”机会,觉得做了“官”,免不了要“算计”别人,又要常常计算自己的利益,既伤脑筋又惹人嫌,不如做做吃吃来得舒心,来得自在。</h3><h3> </h3> <h3> 父亲携全家到菱湖后,便一直住在一个叫“杨家弄”的小巷里,一住就是几十年。期间虽有一次搬家,也不过是从巷中搬到巷尾。小巷的屋子有好几进院子,我猜疑原先是某个姓杨的大户人家的宅第。院子间本是相通的,解放后收归国有,院子之间被封断,分配给工人租住。父母后来住的屋子,前后各有一个小天井,虽然老旧些,但也还算敞亮,与邻里之间也甚是和睦。二哥迁去湖州时,劝父亲搬到他们的房子里住,虽然不大,但毕竟比老屋要好得多。但父亲犹豫着一直没搬,大约是住惯了老屋有了感情,又舍不得相伴多年的老邻居。</h3><h3> 2007年国庆,照例回家探望父母,并特意留住了一宿。岂料归来仅隔了一日,便接到姐夫打来电话,说父母住的老屋昨晚被一场大火焚毁。那几日正值台风来袭,突如袭来的不幸消息令我心头瞬间如天色暗云骤起。所幸姐夫告诉我父母都没事,现在大哥那里,方才稍有所安。原来院子虽然隔断,但屋子是相连的,所以当晚前院一户人家夜间不慎起火,终于殃及四邻。所幸父亲冷静,丝毫不顾念财物,而是第一时间带着母亲逃生。打电话给父亲,担心他老人家不好受,父亲却说他们两老没事,很平安,要我放心,语气极是平稳。言及家中一切物什毁于一炬,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言下之意还是要我们不必太挂心,他们的生活总还是过得去的。</h3><h3> 回家探望父母,父亲依然是那一句“钱财是身外之物”,还说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反正那些家什也不值钱”,“东西烧了呼天抢地又有什么用?人没事才是要紧的”之类的话。话很朴实,不高深,而那种豁达和坦然的胸襟,我以为实是高人许多,父亲毕竟是读过书的。我想去老屋看看,父亲执意要陪我。但见断壁残垣、黑柱焦梁,残不忍睹。我担心父亲会触景伤怀,父亲却边嘱我小心,边告诉我那时的种种状况。听到父亲临危时的心思和处置,不禁肃然起敬,也深感庆幸。</h3><h3> 回忆起来,无论面临怎样的处境,父亲真的少有对生活的抱怨与不满。与同事、邻里永远都是和和气气,更从未见过父亲与母亲有较长争短的时候,一辈子相敬如宾,恩爱有加。母亲晚年不幸罹病,父亲始终悉心照顾,不仅日常起居,还每天必要挽着母亲出门散步。后来几年,母亲病况越发的严重,以至于我们兄弟姐妹全不相识,惟独对父亲记得深刻,一步不肯放松,父亲因而更加劳碌。劝父亲请个保姆来照看,父亲也终是不肯,以为别人家总归是不尽心的。</h3><h3> 2010年,父亲诊断出前列腺肿瘤。一开始,因为身体上没有什么大的反应,父亲并没有太在意。也跟我们兄弟商量,觉得作些保守治疗比较好,一则年纪大了,二则担心不能好好照顾母亲。后来父亲感觉病情有所加重,便决意要做手术,而且提出要去上海的大医院。因为像父亲这样的年纪,在本地的小医院是没人敢为他做手术的,父亲也不甚信任。</h3><h3> 于是,2011年元旦,我的双胞胎哥哥便将他接去上海,联系好了医院。上海的医生也认为父亲这年纪手术风险比较大,劝父亲打消念头,不如“想吃啥买点吃吃”。然而父亲似乎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很自信,又或者是出于对生命的执着,执意要进行手术。在等待安排床位的十来天里,父亲丝毫没有手术前的紧张与不安,只是安静地阅读金庸的武侠小说。父亲刚退休时,母亲身体还健康,所以有较多的空闲时间外出“走步”或者看书,那时就喜欢看金庸、梁羽生的武侠小说,还知道金庸是海宁袁花镇人,以及本名查良镛,是徐志摩的亲戚等等的情况。</h3><h3> 父亲的手术进行了近三个小时,术后只在医院住了五天。期间未有一声说痛,更未有一声对自己遭遇大病的抱怨和哀叹,却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地恢复。出院后在上海休养了半个月,但心里惟念着家里母亲的病情,未及完全康复,便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心心念念要赶回菱湖照顾母亲。我想,父亲之能迅速地战胜病魔,除了自身的身体素质,顽强的生命意志,还在于内心的这份牵挂与责任。母亲病逝后,父亲谈起这段经历,说上海的大医院医疗条件好,医生技术水平高,很后悔没有早些带母亲去上海治疗,语气中总带着对母亲的歉疚与亏欠。</h3><h3> 而对于我们兄弟,除了儿时对于做人的品性管束甚严,其余则更多包容,更多关切。如今孙辈也都大学毕业,各自成家立业,每每谈起,父亲总是喜眉笑目,不仅满足,还有些许的骄傲。</h3><h3> </h3> <h3> 常听人议起父母子女,我却以为父母的健康是子女莫大的福气,而子女安居乐业,不让父母担忧、操心,尊重父母的意志,才是最大的孝顺,如曾子所说:“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所谓安度晚年,我想当是安定、安心、安适等等。也未必如龙应台所说:“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且不论尚有人还守着“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即便是“远行”,也依然是彼此挂念、关怀,也依然是心相通,意相守的。又怎能以个人的际遇来论说天下人,天下事?对于中国人来说,父母子女的缘分便是血缘,便是亲情,而血缘是永远都割不断的,亲情是永远都隔不开的,无论多远,无论多久。</h3><h3> 父亲的一生很是平凡,虽然在那个时代也算得上是个“文化人”,但父亲仅仅以书识礼,以书达人,以书悦性,不与世求名,不与人争利;父亲知舍得,不负人,以为“我不负人,苍天自不负我”,我想这便是父亲长寿的秘诀。</h3><h3> 细思父亲的为人处事,我搜索枯肠,终是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父亲,只能说:父亲是一个好人!好人自然活得安心,活得安心便自然能活得久些。</h3><h3> 如今父亲依然健康,思维清晰,依然独自打理着自己的生活。偶尔会去去湖州,也会来来武康,只是从来不愿留宿,但看得出来,父亲很高兴,很满足。</h3><h3> 愿父亲永远健康!愿天下父母都能安度晚年,健康长寿!</h3><h3> 2018年12月1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