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的代价

王兆华

<h3>  今年暑期,我去往浙江绍兴鲁迅故里进行探访,这曾经是我多年的一个愿望。</h3><h3> 当我走进周家新台门的那一刻,便总感觉到有一双幽怨的眼睛在某一个角落惊恐且怯生生地盯着过过往往的游客看。在周家的会客厅,在周家的厨房饭厅,在周家的廊前檐下,在周家的后花园,乃至树人三兄弟曾经玩得不亦乐乎的百草园,都有那么一双女人的眼睛在发出哀怨的幽光。</h3><h3> 那是一个瘦小单薄的女人,她梳着一个整齐的发髻,毛发纹丝不乱;她有着一双缠过但又被解放了的小脚,颤颤巍巍地站着;她脸上露出胆怯又愠怒的表情,好像随时都想甩手逃离的模样。</h3><h3> 按照老规矩来称呼,她应该算是周家长房的长孙媳妇,按理,她以后也将是这个家的未来女主人。可是,她自嫁到周家,便像幽灵一样游走在周家的各个角落,好像是隐形人一般。</h3><h3> 她其实很不愿意这样,但她不得不这样,因为她是被当做一件活着的礼物由树人的母亲鲁瑞送给树人先生的。从那一刻起,她的人生悲剧便拉开了序幕。</h3> <h3>  她姓朱,名安,同样出身于绍兴的一户殷实之家。她出生时,喜不自胜的父母或许会在家里某一个地方埋下几坛已经准备已久的绍兴黄酒“女儿红”,以备日后她出嫁时当嫁妆之用。她出生时,或许她的母亲还不忘了提醒她父亲要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槐树以表达他们的弄瓦之喜。</h3><h3> 她是曾经的朱家大小姐,千金贵体,养尊处优过的,家里的长工佣人对她想必是关怀备至,尊重有加。她在这样的一个富足家庭里,想必是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而这一闺阁时光,也许是她人生中的最美好的一段。</h3><h3> 朱家有女初长成,她肯定会顺着母命忍受着百般痛苦缠了足,她肯定也按照父意认真地跟着家里的女佣学着女工。这一切就是为了日后嫁到周家后,能做一个贤惠孝顺而且无可挑剔的儿媳妇及未来的女主人。</h3><h3> 她,一位正值妙龄的少女,虽然她自己觉得自己不美,但对未来,她肯定也是充满着无限的向往与憧憬。看到在河面上穿梭的乌篷船,她会想到以后从朱家运到周家的满满几船的属于自己的嫁妆;听到邻家办喜事的鞭炮声,她也许会想到自己在某一天也会穿上漂亮的倩茜红的嫁衣,然后蒙上倩茜红的盖头,吹吹打打被八人喜轿抬进周家大门。</h3><h3> 她想到自己会和自己的夫君恩恩爱爱,她也会想到自己以后肯定能胜任为人妻为人母的角色,她甚至会想到以后自己也儿孙满堂,然后安详地坐在太师椅上含饴弄孙,其乐融融。</h3><h3> 也许她想到这,会悄悄地飞红上了脸,说不定还羞涩地趴在绣架上暗自发笑。</h3> <h3>  这个叫作朱安的江南女子,她面对着未知的将来在傻笑着,在期待着,她很想早一点儿实现她的梦。</h3><h3> 于是,她百般央求她母亲多跟她讲讲周家的事情,她母亲拗不过,辗转求上周家,让朱安的弟弟先上周家门跟迅哥儿他们三兄弟一起读书玩耍,周家答应了。</h3><h3> 或许,朱安的这个弟弟每次从周家回来,都必定向她汇报了不少周家的事。应该就是通过这个弟弟之口,朱安知晓了周家的种种变故:周家老爷子科考舞弊,啷当入狱,倾家荡产,摆平后出狱,娶妾生子,长居杭州不归;树人父亲身染重病,靠典当度日;树人去南京上江南水师学堂,后又远赴日本求学等等等等,这一切无不让她胆战心惊加肉跳,她想到了自己曾经的那个美好的少女之梦。</h3><h3> 日子就这么静静流淌着,朱安已过芳龄,但周家迟迟没有送来订下婚期的信息。朱家慌了,上门提及,周家女主人鲁瑞以由周家大少爷自己决定来搪塞推辞,但细细看,周家女主人脸上总挂有一丝愧疚之色。</h3><h3> 不久,从周家传来喜讯,周家大少爷从日本回来了,并且要和朱安完婚。</h3><h3> 朱安笑了,笑的理由很简单,她想:自己毕竟没有辜负这一番苦苦的等待。</h3><h3> 但是,朱安完全错了,她喜不自胜含羞答答地坐上花轿,迈进周家大门那一刻,才刚刚是她悲苦人生的开始。</h3> <h3>  拜堂成亲,锣鼓喧天,好不热闹,但新郎却面无表情,像一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原来我们可爱的树人先生是被他母亲骗回来成亲的,他百般的不愿意。</h3><h3> 当晚,他没有进洞房,而是住进了书房。长工第二天向鲁瑞禀报:大少爷在书房里抱枕痛哭了一晚上,枕头全湿了。第三天,树人先生带上作人二少爷又远赴东洋了。</h3><h3> 这就是当年周家大少爷的洞房,但是里面再也没有出现过大少爷的身影,包括大少爷留学回国后在绍兴谋到差事的那几年,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周家举家北迁。</h3><h3> 于是,在这间屋子里就只留下一个孤单的充满着哀怨的女人的身影,像一缕可有可无的空气在风中飘荡。</h3><h3> 长夜漫漫,无人陪伴。</h3><h3> 孤灯寒照雨,可怜梦中人。</h3> <h3>  周家北迁之前,朱安回了一趟娘家并跟家人告别,或许她会面带微笑,或许她会沉默不语。她静静地接受娘家人的祝福,一切都显得波澜不惊,从容不迫。但我想,她或许在无人之处,她也许会无语哽咽,甚至会痛哭嚎啕。</h3><h3> 她是为自己的半世漂萍,还有为自己的命运多舛而痛哭。</h3> <h3>  北京的八道湾,周家的四合院,一位日渐苍老的女人静静地陪着另一个把自己当礼物送给大先生的女人。</h3><h3> 大先生依然视她当空气,而且从不踏进她的房门一步。有时候,大先生偶尔也跟这缕“空气”说话,话语客气得吓人。于是,这缕“空气”慢慢慢慢地就寒了心,她说:大先生虽然不喜欢我,但我还是周家的媳妇,照顾好婆婆是我的责任和义务。</h3><h3> 真可谓声声泣血。</h3> <h3>  就在这静如流水的日子里,她目睹了周家兄弟反目,然后她被迫无奈跟大先生一起搬离了八道湾;而在新的住所,她又听闻了大先生和一位姓许的女学生的关系,她不悲不怒。再后来,大先生和姓许的女学生一起到广州到厦门再到上海定居,她都隐隐约约知道了,她照样不怒不悲。</h3><h3> “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如此。她在平静中慢慢老去。</h3><h3> 她静静地坐在摇椅上,好像是一个已经悟了道的老人。</h3><h3> 她说:我生是大先生的人,死后希望葬在大先生身旁。</h3> <h3>  但是,自大先生和姓许的女学生南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大先生一面,直至1936年大先生在上海去世。</h3><h3> 她守在北京的家中,孤身一人在战乱和贫穷中迎来了抗战的胜利。</h3><h3> 战后,鲁迅先生的声名鹊起,于是,政府准备派人去接收鲁迅先生的遗产。面对着不请自来的那些人,这位名叫朱安的女人发出了最后的呐喊: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的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h3> <h3>  朱安的悲剧,是一个女人的悲剧,也是千千万万个生活在封建时代之女人的悲剧,造成她悲剧的原因,怪不得她心目中的大先生,因为当大先生一开始接受西方先进思想文化的那一天,就注定朱安就是这样的一种命运结局,因为接受了西方“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影响的大先生势必会站着时代的潮头,然后抡起一根无情的大棒,把那些吃人的封建礼教击得粉粉碎。</h3><h3> 不幸,只是朱安的不幸。</h3><h3> 而幸,则是从此以后千千万万个女孩子的幸。</h3><h3> 这何尝不是时代蜕变而应该付出的代价!</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