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记事#（151）深藏大英博物馆九十载的家乡铁画与殖民地香港英国皇家建筑师詹姆士·奥朗奇

copperman

（一）芜湖铁画

央视纪录片签约导演、老乡柳拂桥老师正在家乡芜湖拍摄国家非遗保护纪录片《铁画传奇》 。柳老师告诉我大英博物馆收藏有芜湖铁画，嘱我想办法去看看。

大英博物馆公开网站上没有找到铁画的信息，只好求助老朋友、大英博物馆亚洲策展人王每心（Meixin Farrell)女士。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每心有了回音：确实有，并传来了内部收藏资料与网络照片。

记录很清楚，也很简单：

梅兰竹菊，一共四幅。

产地： 中国（清朝）。

馈赠收藏时间：1928年。

馈赠人：James Orange (詹姆士.奥朗奇）。

馈赠人介绍更加简单：在香港居住超过25年的英国人，经常到访日本，收集日本漆器，著有《日本漆器》（A Small Collection of Japanese Lacquer， 1910)一书。



有了消息，自己当然非常有兴趣亲自去看看，探究一下家乡工匠创造的艺术品漂洋过海来到伦敦，历经九十年时光后的样子。

又约了很长时间。

可以想象，大英博物馆这个世界少数几个规模最大、最著名的博物馆里，藏品数量高达800多万件，从1753年建馆始即开始收藏中国文物，从2万3千余件中国文物中（长期成列只有2000件），查看没有公开展出的藏品，会有多么的不容易。

好在铁画就收藏在大英博物馆一楼亚洲藏品库房。

进入库房后，迎面两条长桌上，库房管理员已经摆上了两幅木头镜框镶嵌的铁画，每幅镜框中有两幅。镜框比较厚，看上去是上好的木料。除了正面的透明玻璃外，背面也镶嵌了乳色的毛玻璃，这样在镜框立起来后，前后都可以透进不同的光亮，镶嵌在木框里的黑黝黝的铁画便显得立体感更强，空间感更足，铁画枝叶茎与伏于花叶上的知了（蝉）也就更加地逼真，生动。

铁画，选取低碳钢材料，经过工匠冷锻，剪，锉，叠的处理，再经过红缎，将铁加热到1300-1400度进行锻打，打造成事先画好的水墨画各个细节部件，再冷焊拼接而成各种造型与画面。芜湖铁画工匠锻造技艺的高超之处在于，他们能将冷铁温度在5秒内瞬间提升到500度，快速锻打成精准造型的部件。

安徽芜湖，地处青弋江与长江交汇处，自古乃水陆交通要道，近代更是工商繁荣，码头热络，市场交易兴盛。

古代的芜湖资源禀赋良好，冶炼的原料(铁矿石)和辅助材料(石灰石)都非常丰富，冶铁所需的主要燃料木炭可以通过青弋江、水阳江就近从皖南山区源源不断地运入，邻近的铜官山（铜陵）、南陵县的铜矿，马鞍山的铁矿，都为冶炼业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当地俗语道：铁到芜湖自成钢。

芜湖城东的神山，传说是春秋时期干将、莫邪铸剑的场所，至今仍保存有“淬剑池”、“砥剑石”、“铁门槛”等古遗址。淬剑池位于山巅,池不大,水不深,但终年不枯,水清鉴人，有些神奇。

据史料记载，干将、莫邪在此设炉造剑，经三年铸成雌雄二剑，其剑青光闪烁，锋利无比，刚柔相济。

（以上照片摄影：Justine Xie/Copperman；部分资料选编自网络）



得益于冶铁的基础与环境，明末清初芜湖铁匠汤鹏（字天池）在街头设有铁匠铺，靠锻打一些铁花、铁花灯供当地小九华鼎盛的佛教香客烧香拜佛使用。

汤鹏创立芜湖铁画，与其邻居、当时已经名闻京城的姑孰画派创始人萧云从有关系。

汤鹏时常向萧云从请教山水花鸟作画技法，共同切磋铁画技艺。“姑孰画派”作品笔墨疏简，线条枯瘦，意境空寂，犹如铁匠打出来的铁条。这种点线相接或点线与块面相接而构成的画正适合于铁工技艺的发挥，仿若铁画艺人的天然画稿。

萧云从，明末清初著名画家，去世百年后清廷编纂《四库全书》时发现其画作《离骚图》64幅。乾隆命侍臣补绘重刻，共155图，赐名《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多产诗人”乾隆皇帝前后三次为萧云从画作题诗。

萧云从《崔华诗意卷》被记入记载清代內府收藏历代珍贵书法与绘画的著录《石渠宝笈续篇》，画卷上除盖有乾隆八玺印章外，另有嘉庆、宣统御玺印章。

萧云从的《太平山水图》顺治五年雕刻本和《离骚图》顺治二年刻本先后流传到日本，改变了日本画的面貌，奠定了日本南宗文人画的基础。

（《太平山水图》现由大坂兼葭堂收藏。日本南宗画从兴起到完成，其间大大小小的画家皆以《太平山水图》为范本，日本称它为《萧尺木画谱》、《太平山水画贴》。学者临摹入微，乃至图中题款的字体也与萧云从相似。日本南宗画后来成为日本画坛的主流画派。）

有这样的艺术大家引领加持，芜湖铁匠汤天池想不名垂青史都很难。

“芜湖铁画”，后人称之为“中华一绝”，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以上四幅铁画作品据说为汤鹏原作，由芜湖民俗画家、摄影家姚和平老师收藏、摄影、供稿 2020-11-19）

（芜湖老乡、南京文物藏家王世清老师拍摄自南京博物院“汤天池铁画”——2023-03-03）

（二）大英博物馆铁画收藏馈赠人James Orange （詹姆士.奥朗奇）

见到大英博物馆的芜湖铁画，有人提出一个问题：这几幅铁画是否为清朝宫廷所制？

通过北京朱炳仁铜艺术博物馆馆长董竹女士，找到了故宫出版社关琪副社长。

电话里，关社长告诉我，故宫重华宫（乾隆婚后、继位前居所）中有四幅铁画藏品，与照片中大英博物馆藏品类似。故宫没有铁画自制记录，是地方贡品。

据芜湖作家李幼谦《芜湖文化名人录》一书“铁画始祖汤鹏”介绍，汤鹏《四季花鸟》收藏于故宫博物院。

果真如关社长所言，大英博物馆由奥朗奇馈赠的铁画与故宫藏品在内容、风格、造型上都很相似，大英的藏品会不会也是汤鹏原作？

从奥朗奇同期馈赠大英的近七十件日本画与漆器，大都是日本江户-明治时代最伟大漆器匠人、水彩画、版画家柴田是真（Shibata Zeshin，March 15, 1807 – July 13, 1891）的原作推断，他同期收藏了铁画创始人汤鹏的原作，不是没有可能。

詹姆士.奥朗奇，到底什么来历？

网上资料极其难寻。幸好，除了那本《日本漆器》外，还搜到了奥朗奇编辑、注释的另一本看来对英国殖民史、通商史都有着非同一般意义的画集《中国通商图》：

《The Chater Collection. Pictures relating to China, Hongkong, Macao, 1655-1860; with historical and deive letterpress by James Orange》 – 1924 by Catchick Paul Chater (Author), James Orange (Author)

《中国通商图:17-19世纪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一书是奥朗奇根据吉席·保罗·遮打爵士（Sir Catchick Paul Chater）收集的珍贵画作编纂而成。1924年由英国出版社出版时只印刷了750册。这些画绝大多数为17—19世纪因不同目的来华的欧洲人所画，涉及中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的广袤地域，由奥朗奇配注了许多与画作及其所处年代相关的史料。

【吉席·保罗·遮打爵士1846年9月8日－1926年5月27日。亚美尼亚裔香港商人，于1864年来港定居，分别在1886年和1889年创办九仓和置地，他是香港早期首家股票交易所香港股票经纪会的主要发起人，并曾出任立法局和行政局非官守议员，在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的香港极具影响力。】

（1816年，长江之滨安徽安庆与江中小岛小孤山）



据广州中山大学教授何博传2008年为《中国通商图》中译本写下的书评，这是一部描述“魔鬼与天使敲门声”的奇书：

“明明用大号字写着’中国通商图’，主要画面却是在中国江河上到处横冲直撞、硝烟弥漫，炮火连天的西方三桅战船。英国人对居然’拒绝贸易带来好处’的中国人感到莫名其妙；以’天朝不宝远物’自乐的中国人却对自以为先进的西方东西没有’丝毫羡慕的表示’。冲突便无可避免地产生了。”

何教授认为，“《通商图》的资料非常珍贵，任何研究这一段世界经济史的人，都绕不开”。“从内容的丰度来说，奥朗奇的《通商图》显然在马可•波罗与纽霍夫的书之上。”

令人意外的是，这么重要的一本经济史、殖民史类著作，大英博物馆在馈赠人记录中却未作任何介绍。



幸得大英图书馆亚非研究文献专家 Aliki-Anastasia Arkomani鼎力相助，得到了奥朗奇更多的资料：

（1）据英国人口普查(Census)记录：

1861年,詹姆士.奥朗奇四岁，与其家人生活于英国泽西岛（Jersey)；

1911年，则记录为退休的土木工程师。

（2）据《英国殖民到日本侵略时期》——1841-1941年香港建筑师的100年 （The 100 Years Architects in Hong Kong 1841-1941)介绍：

詹姆士·奥朗奇，生于1857年，卒于1927年。注册土木工程师，1903-08年皇家建筑师协会注册建筑师，1908年退休。1878年前后作为一名工程师到达香港，就职于公务局。

奥朗奇在香港最早的作品之一是1884年的大潭水务工程（Tai Tam Waterworks。现为香港遗产保护项目） 。

1890年，奥朗奇加入了丹贝&利设计事务所（Danby & Leigh），该事务所后来成为了丹贝、利&奥朗奇设计事务所。

1898年，奥朗奇设计了广州沙面的德意志帝国领事馆。

丹贝、利&奥朗奇设计事务所后更名为“利安 （Leigh & Orange）”建筑设计事务所。这就是今天香港的“利安顾问咨询公司”（L & O）。该事务所这一时期在香港完成设计的建筑物包括1899年的皇后行（Queen’s Building)、1901-2年的云石堂 （Marble Hall。位於香港半山区干德道1号，是遮打爵士的私人大宅，大宅因以欧洲进口的云石为建材而得名，曾被誉为香港最优秀建筑物之一），及1902年的犹太教莉亚堂。

（3）据《Past & Present》香港社会发展回顾项目季通讯 201404期介绍：

1874年，利安设计事务所（Leigh & Orange）建筑师罗伯特·K·利与詹姆士·奥朗奇设计的圣佐治大厦（St. George’s Building）在香港建成，当时名为丹比&夏普（Danby & Sharp），是一座爱德华式巴洛克风格建筑。

该公司当时设计的建筑物至今仍然存在的，还有旧牛奶公司写字楼——今天的艺穗会和外国记者俱乐部（1892年）（the Dairy Farm building - today’s Fringe Club and Foreign Correspondent’s Club ），1902年和1904年的犹太教莉亚堂与圣安德烈堂（the Ohel Leah Synagogue and St. Andrew’s Church ）。

（4）1890年1月，香港土木工程师学会（the Institution of Civil Engineers ）会议记录记载：

詹姆士.奥朗奇提交了一篇论文：《大潭水务工程》（Tai Tam Water-works， HONG Kong)；

他还参加了关于中国与日本水务工程的研讨。



詹姆士•奥朗奇去世时仍然是单身(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会刊讣告 《Journal of the Royal Institute of British architects》1928.2.25)。

他身前出版的其它书籍还有：

（1）《備前焼》(Bizen Ware) （日语发音：Bizen-yaki）由Kelly and Walsh Limited出版（1916）。

備前，今天的日本岡山県。备前烧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在日本六大古窑中，是最古老的的陶器。

（2）《日本画集》（Catalogue of an interesting and varied collection of Japanese colour prints, the property of James Orange . and T.C. Thornicraft）， 1912年出版。



有意思的是，大英图书馆的的Aliki-Anastasia Arkomani 在给我的第三封邮件中，还提到了这样一个细节：

一百年前，有一本匿名作者的小说《Hong Kong Invaded! A ’97 Nightmare》（香港淪陷：1897 的噩夢)，虚构了法俄联手侵略香港，并穿插了日本1941年圣诞节占领香港的虚构故事。故事情节与后来的历史居然有很多相似之处。

久居香港的Gillian Bickley，对小说进行了解码研究，从中发现了该小说中对应的历史人物。其中一位莱蒙先生（Mr Lemon）就是詹姆士•奥朗奇。

无巧不成书！俺自己也曾经一直琢磨起个英文名字：Lemon!

【《Hong Kong Invaded! A ’97 Nightmare》（香港淪陷：1897 的噩夢)，英国与清政府谈判租借新界时出版，出版时小说名为《The Back Door》（后门）】

漂洋过海九十年

你

静静躺在日不落的黄昏里

“走向世界”的家乡话语里

你

在外面的世界早已尘封近百年

莫妄称走近你的乡亲第一人

再过一个九十年

我们已远离

你

依然静静地在这里

—— 结语

千山万水相聚的一瞬

千言万语就在一个眼神

不问扬起过多少烟尘

不枉内心一直追求的安顿

不管走过多远的旅程

。。。

—— 王菲 那英《岁月》

《铁画传奇》预告片

（《中国通商图》图片选自香港大学网络图书馆资料）

—— 2018-12-01 记于伦敦磨坊山

补记：

上周，芜湖民俗画家、摄影家姚和平老师发来四幅他自己收藏的据说是汤鹏原作铁画照片，并提到，经芜湖铁画专家沈涛先生对本文中大英博物馆拍摄的藏品铁画照片鉴定，认为詹姆斯·奥朗德捐赠的这几幅藏品应该是民国初年芜湖铁画艺人沈德金（1901——1951）的作品。

笔者以为，奥朗德结束香港25年生活的年代相当于沈德金出生的年代，实际上奥朗德在捐赠铁画藏品的前一年（1927年）已经去世。估计这几幅作品的收藏年份应该早于民国，大英收藏记录上也标明：清代作品。。。

2020-11-19 补记于伦敦

补记之二：

芜湖乡人“青弋江流域文化研究会”微信群里，铁画协会秘书长沈涛先生转发了一篇他自己的研究文章（参见链接）。其中提到一些铁画史实与故事：

在京为官的芜湖人黄钺（1750--1841） 在1788年 （乾隆五十三年）其著《壹斋集》卷七《汤鹏铁面歌•引言》 中作了详细解读：“钱塘梁侍讲同书作 《汤鹏前后铁画歌》，一时属和者甚众，顾传闻有异辞。鹏字天池，钺乡人，幼闻先大父言其事甚详，初赁居于先曾祖，贫甚，技亦不奇。有道士乞火于炉，炉灭，诘之，曰：“月余未锻也”。道士击其灶，曰：“今可矣”径去。后觉心手有异，随物赋形，无不如意。第惜山水未能也，往诣萧尺木，求其稿，今所见萧画也。辄举所闻，别作一诗。”

黄钺的这段话明确解答了两个问题。一是汤鹏租的是黄钺曾祖父母临街房屋开的铁匠铺。若往上推算三代，也就证明了汤鹏生活和锻制铁画的主要时间段应在康熙年间。萧云从（字尺木1596--1673）指导汤鹏锻制铁画的时间肯定在萧云从活着的1673年之前，也就是说1673年之前已经开铁匠铺的汤鹏至少已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

黄钺不单是芜湖人，汤鹏当年租的就是他家临街祖屋开的“汤天池自制铁花铺”，他儿时便听祖父母讲过汤鹏的一些事情。黄钺还是乾隆、嘉庆、道光时期的三朝元老，汤鹏的铁画早前是由他进奉给了乾隆皇帝，因乾隆皇帝的喜欢而引发了一段时期的汤鹏铁画热。

汤鹏活着的时候他的铁画无人问津，到了年关常以自制的铁画抵房租，穷其一生。而到了乾隆年间，却突然间让这位已经过世且生活在社会低层的铁匠汤鹏锻制的铁画受到追捧，而且得到了乾隆皇帝和身边一批达官贵人的赏识，一时间有那么多的名士吟咏汤鹏铁面，实为罕见。而乾隆年之后却再无人吟咏。我分析原因有二，其一是与黄钺和萧云从有关，其二与当时上流社会的圈子文化有关。因乾隆皇帝对汤鹏铁画喜好而收藏，故附和者众，市场有了需求，无形中推动了后人仿制汤鹏铁画。而嘉庆皇帝登基后杀贪官和珅，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反腐倡廉运动，这又无意中让收藏市场急速降温，铁画也因此少人问津。

（萧云从、黄钺都是芜湖人。萧云从根据《楚辞》创作的《离骚图》经黄钺推荐，乾隆帝命当时画家门应兆补绘，合萧氏六十四图刻本，共一百五十五图，名为《钦定补绘萧云从离骚全图》收入《四库全书》。乾隆帝前后三次为萧云从画作题诗。

—— Copperman注）

《汤天池铁画之铁字楹联新考》 铁画协会沈涛

2023-03-05 补记于京城

#大英博物馆#芜湖铁画#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