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那天,路过一片沙棘林,看见满树诱人的沙棘果,完全是偶然。</h1><h1> 已是深秋,沙棘树叶已彻底枯黄,而那被霜打风吹过的红彤彤的沙棘果却依然灿烂在枝头。放眼那一大片火红的沙棘林,与周围萧条凄冷的深秋景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以说,在高原的深秋里,这一片沙棘林,绝对是一副独一无二的景色了。</h1><h1> 也许,这些年我真的只做了一名匆匆的过客。长大后,再也没有亲近过这整片的沙棘林,再也没有看到过这诱人的沙棘果了。我手捂着腹部的伤口,向沙棘林疾步而去,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小妹在后面提起嗓子对我喊,慢点,小心一点。</h1><h1> 沙棘果已成熟得不能碰触了,急急的想揪下几颗放进嘴里,回味一下儿时的快乐,可是却无从下手,不小心被弄烂了的沙棘果,就像小孩子拿在手里玩的水枪一样,那浓浓的沙棘汁喷射而出,溅得满脸满身都是,酸涩独特的果汁味直扑鼻孔,条件反射,哈喇水已咽下去好几口了。</h1><h1> 小妹说,采摘一些沙棘果带回去吧,制成沙棘汁,给母亲止咳嗽。那时母亲经常制沙棘汁给我们止咳嗽呢。</h1><h1> 怎能错过呢?不为别的,只为再次回味体验一下小时候采摘沙棘果的快乐与悠闲,毕竟,在我们丰富多彩的童年生活里,有那么一大片美好的记忆是属于沙棘林的,而沙棘果里更是充满了许多酸酸甜甜的回忆。</h1><h1> 我扯下这枝还望那枝,恨不得变个法子将那些红红的沙棘果统统揽入怀中,可是没摘下几颗,沙棘刺早已把手刺的疼痛,沙棘果依然高高在枝头夺目,我只能望而兴叹。记得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山里的野孩子都熟悉脚下的每一片土地,哪片山洼里有酸瓢,哪座山坡上有沙棘林等等都一清二楚。只要搭伙一钻进沙棘林,不一会儿,我们就会徒手折下很多沙棘枝来,就像猪八戒扛着从铁扇公主那里借来的芭蕉扇那般,把折下的沙棘枝背在背上扛在肩上,大家唱着自编的小曲儿,雄赳赳气昂昂的凯旋而归。回来后大家就躲在离家附近的旮旯角里开始认真地揪沙棘果,把揪下的沙棘果放在盆盆罐罐里,再从家里偷来几把白糖撒上,然后用木棍鼓捣一番,直到那浓浓的沙棘汁形成,来不及放上一会,就抬起盆罐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品尝起来。酸甜的沙棘汁一入口,我们就闭上眼睛,皱紧眉头,用手捂住嘴巴,大家异口同声地“啊——呜——”一声,既酸又甜的快乐,从嘴里一直渗到心里,那是童年最可口的饮料,乐此不彼。</h1><h3> </h3><h3> </h3><h3> </h3><h3><br></h3> <h1> 在我们还不知道“沙棘树”这个科学的学名之前,我们对沙棘树一直称“黑刺树”,沙棘果叫“黑刺颗”或“酸蜜颗”。</h1><h1> 老家门前的拐角处有一棵沙棘树,盘虬卧龙,独一无二。</h1><h1> 这棵树自然是父亲栽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被当做“黑五类”连日批斗,又加上大家族纷扰的是非恩怨,逼得父亲拖儿带女离开老家,从原先居住的村庄举家搬迁到此艰难生活。父亲和母亲在亲朋的帮助下,盖起了两间茅草屋算是定居了下来,这棵沙棘树就是父亲在那个时候栽下的。父亲一生倔犟坚强,对生活永不服输。当年他在门前的墙角处埋下这棵沙棘苗时,对母亲说:我老褚犟着哩,就像这棵黑刺树一样,以后我的娃娃们也要像黑刺树一样顽强。</h1><h1> 父亲说的没错,他就是那棵生命力极强的黑刺树,纵是一生风雨坎坷但终压不垮他的腰身,他也一直用言行影响着他的子女们,面对苦难不畏惧,就像黑刺树一样昂然挺立。</h1><h1> 我记事的时候,那棵沙棘树已鳞次栉比,郁郁葱葱,我算不清它已长了多少年,只记得父亲常常在闲暇之余,坐在那棵沙棘树下,悠悠地抽着他的旱烟瓶,给围拢在他周围的一大帮孩子讲关于沙棘树的故事: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当年带着他的铁骑征战沙场时,为了提高军队远程的实力,将一大批奄奄一息的战马抛弃在沙棘林中。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待到成吉思汗带着他剩余的部队凯旋而归,再次路过这一片沙棘林时,那群他曾经遗弃的瘦马不但没有丧生,化为枯骨,反而回复往日体壮时如赴战场的神采奕奕。将士们万万没有想到如此沙棘竟然有让弱马起死回生的作用。于是,成吉思汗下令让战士们采摘许多沙棘果随军携带。果然,将士们服用沙棘后,身强体壮,精神抖擞,作战英勇。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后,下令蒙古人在高原上种下了很多沙棘树,还让蒙古御医用沙棘果研制出了强筋健骨,增强体质的蒙药。</h1><h1> 父亲讲的出神入化,我们听的津津有味。听了这样的故事,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山里娃更是对沙棘果垂涎三尺了。每到秋季沙棘果成熟时,我家门前就热闹非凡,村里的孩子们就想尽一切办法,来采摘那棵沙棘树上红彤彤的沙棘果,有的孩子朝沙棘树抛石头扔土块想把沙棘果砸下来,有的孩子用马莲叶拧了长鞭子来抽打沙棘树枝,有的干脆像猴子一样偷偷爬了上去折摘,有时候甚至连大人们都参与进来了呢。每当这时,我就是这棵沙棘树最骄傲最神气的保护神了,也是对那些采摘沙棘果的孩子们追出撵进,不让他们靠近沙棘树;有时候他们也会和我“和平谈判”,只要不胡乱折下沙棘树枝,只摘树上的沙棘果下来,我也就会答应他们的请求,但条件就是要把他们制成的沙棘汁“进贡”给我喝。</h1><h3><br></h3><h1><span style="font-size: 17px;"></span></h1><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span></h3><h5><span style="font-size: 17px;"></span></h5><h1><span style="font-size: 17px;"></span></h1><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span></h3><h1><span style="font-size: 17px;"></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17px;"></span></h1><h1><span style="font-size: 17px;"></span></h1> <h1> 夏天的沙棘树,高大葱郁,密密麻麻的树叶为村子里那些婆姨们编织了一张天然的凉棚。婆姨们拿着针线,一堆堆一堆堆地坐在沙棘树下,边纳着鞋底边家常里短地喘着闲话,女人们一会儿小声嘀咕,李家的怪事张家的趣事,一会儿又浪浪大笑。孩子们在周围玩各种游戏,偶尔也会偷听到女人们的一些野话来,新奇不已。大人们离开了,那片沙棘树阴下就是孩子们的王国,我们又开始悄悄议论起从婆姨们口中听到的趣事来,我们的笑声从树隙间穿过,直飘到蓝天白云里去了。属于我们的故事在沙棘树下演绎着,属于我们的快乐在沙棘树下荡漾着。</h1> <h1> 回忆里,沙棘树下快乐很多,但一些酸涩的往事也不少。</h1><h1> 庄稼汉们忙完地里最繁重的农活之后,再也不能闲坐在家里了,为了撩干穷光阴,打点行装出门去搞副业。那时唯一挣钱的渠道,就是男人们爬在山沟沟里,凭着一身的力气,打猫眼挖隧道去淘金,很多时候也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去淘金的壮年人因隧道坍塌而被埋是常有的事。</h1><h1> 二哥和三哥终于熬到学校放暑假了,迫不及待地捆扎好铺盖卷,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去淘金挣点钱,也好下学期开学时不因没钱交学费而辍学。毕竟是两孩子,想着吃不了大人们的苦,村里的男人们有顾虑,推辞着不想带。隔壁憨厚热情的老黑刚好回家给淘金的沙娃们置办一些炒面和干粮,于是母亲去央求老黑,老黑爽快的答应了。老黑带二哥三哥出发时,母亲流着泪将铺盖卷背在了两孩子瘦小的背上送出了巷口,千叮咛万嘱咐。淘金环境艰苦不说,而且危险性极大,母亲不是不知道,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家庭贫困迫于生计,母亲怎会忍心她的孩子们去冒险呢?穷人家的娃娃早当家,二哥三哥是父亲的孩子,父亲的孩子就像那棵父亲栽下的黑刺树一样坚强,小小年纪替父母分忧,为生计而奔波不停。</h1><h1> 二哥三哥去淘金的那些时日,我几乎是每天都坐在那棵沙棘树下等待,想象着他俩回来时的喜悦。那时条件落后,通讯、交通又不便,一月有余了,得不到他俩的一点消息。每到黄昏,母亲也是徘徊在沙棘树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等待着,盼望着,尤其下雨的日子里,母亲更是坐立不安,身披一片塑料,在沙棘树下一站就是半天。快要开学的前一天,傍晚时分,我坐在沙棘树下等,明天就要开学了,二哥三哥该回来了。暮色里,整个村庄都是寂静的,两个瘦小佝偻的身影一晃一晃地出现在巷口,走近我时,我已经几乎认不出两位哥哥了。杂乱的头发已遮了清瘦的脸庞,熏得黑乎乎的脸上只看见大大的眼睛骨碌碌转着,背上沉沉的行囊压弯了身子,鞋尖上的豁口里,大半拇指已裸露在外面,渗了血。等他俩叫唤着我的乳名时,我没有迎上去,反而扭头便朝反方向跑去,躲到河边的那片小树林里哭啊哭,心中没有了见面时的一点欣喜。我是不忍心看他俩这般蓬头垢面的可怜模样,更害怕回家后听到他俩没能挣到一分钱的忧叹。晚上,在煤油灯下,母亲心痛地为二哥三哥擦拭着脚上的裂口,他俩高兴地给家里人讲发生在淘金场里的许多故事。由于交通不便,再者为了省钱,他俩是背着铺盖卷,天刚蒙蒙亮时出发,走了一百多公里路才到家的。还说这次收获不小,他俩一共挣了一百八十元钱,其中二十元是金掌柜奖励给他俩的,说是这俩孩子机灵,吃苦耐劳。一百八十元,那时对我们那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全家欢喜。但二哥三哥冒着生命危险,在山沟沟里摸爬滚打,吃了多少苦出了多少力呢,只有他俩知道。许多年后的今天,二哥三哥在暮色里蹒跚的步伐,黑瘦的脸庞,佝偻的身躯以及流血的脚趾,仍然深深定格在我脑际深处,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沙棘树下,记忆永存。</h1> <h1> 沙棘树被砍倒的那一天,我的整个世界都空了,对父亲心生怨恨。</h1><h1>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拐角处,不见了那棵高大挺拔的沙棘树,只见地上一片凌乱的枝条树叶。父亲亲手砍倒了那棵沙棘树,是因为他那没娘的侄子要盖房,缺了木料,父亲实在没法就砍了那棵沙棘树来接济侄儿。我坐在被砍了的沙棘树桩上,哭了。</h1><h1> 沙棘树被砍后的第三个春天,树桩周围出奇的冒出了一些新芽,慢慢地越长越高。父亲常常背着手在沙棘树旁转悠,有时候抽着烟斗蹲在那儿沉思良久。他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h1><h1> 门前没有了沙棘树的树荫,也看不到那诱人的沙棘果了,孩子们的注意力开始转移了。我们又开始在满山满洼的沙棘林里寻找快乐。</h1><h1> 离老家不远处,有一处很高的沟壑,沟壑两壁长满了沙棘树。一到秋季,红红的沙棘果仍然在诱惑着我们。有一次我和小妹到附近的田地里拔猪草,看到沙棘果时,拔猪草的事儿就抛诸脑后了,又忘情地钻进了那片沙棘林。悬崖上,一棵小小的沙棘树,却是满树的红。为了摘那棵树上的果子,我们俩“精诚合作”,选了一个自认为很不错的愚笨办法,最后导致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掉下了悬崖。幸亏崖下棘林密布,经过从一棵沙棘树滚落到另一棵沙棘树的缓冲,因没有直接摔落在地上而免了一场意外。只要身上不留下明显的伤痕,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即便闯了祸也绝不敢告诉家人的。奇怪的是,那次从足足有三层楼房高的悬崖上掉下来,我的身上竟然没留下一丝伤痕,我和小妹自然是对家人隐瞒了。后来的日子里,我越想越害怕,精神萎靡不振,还生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病。在二姐的追问下,小妹说出了实情,母亲说,这丫头是吓丢了伴儿了。按照老家的风俗,我就是受了惊吓与刺激而丢了魂魄。</h1><h3><br></h3><h1> 是的,我的魂魄将永远地丢在故乡的那片沙棘林里去了,我的情絮也永远地缠绕在老家门前的那棵沙棘树上了。那甜蜜而又酸涩的往事也将永远留在我记忆深处,就像沙棘刺一样,时不时的刺痛我的每一根神经,于是,我向我的故乡呼唤,向老家门前的那棵沙棘树呼唤,也向我那孤独游走的灵魂呼唤。</h1><h1> 2018年11月30日夜</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