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花又落（原创）

美友14033334

　　春暖花开，站在老家的村口，放眼望去，满眼尽是“黄金花”。在这满田遍野的油菜花丛中，一座用瓷砖砌成的洁白墓屋格外抢眼。那里居住着我的父亲。

　　父亲出生在一个山高皇帝远的穷山沟。儿时，出于好奇，我问父亲老家是什么样子。父亲总是笑着说：往前一步碰鼻子，往后一步碰脚跟。父亲小时候，因为折了田里一枝油菜花吃而遭到奶奶的痛打。奶奶边责打边咒骂：你这畜生是要断了全家人的命根。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饥饿更让人烧肚绞肠、生不如死的。父亲不愿在家忍饥挨饿。在父亲看来，这不仅仅是自己在等死，更是葬送未来。
　　父亲每天跟着爷爷到田地劳作，望着东一撮西一撮、在烟雨朦胧中斑驳的油菜花，恨不得统统塞进火烧火燎的肚子。可奶奶的咒骂让他感到了后怕，更让他后怕的是不知何时才能哄咆这空空的肚子。望着七零八落的油菜花，父亲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冒险的决定。
　　父亲生性倔强如牛，一旦拿定主意，九头牛也拉不过来。在老家油菜花凋谢的日子，父亲不顾我奶奶、大伯们的竭力反对，不带一片瓦砾，只身来到荒无人烟等待开发的农场——红光垦殖场。为此，爸爸还挨过奶奶的扁担。在奶奶看来，到一个那么远又荒无人烟的地方去垦荒种粮，简直是送死，老家至少还有两亩看得见的瘦田地，眼前至少还能看见几朵油菜花。

　　父亲不那么认为。在父亲看来，走出穷山沟才有一线希望。凭着父亲的执着认真，再加上他那与天俱来的号召力、管理能力，父亲很快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员，而且成为一名受社员、场长干部们敬重的干部。在父亲的组织带领下，以前杂草丛生的乱坟岗，变成了平整的农田。一到春天，漫无边际的油菜花浓抹重彩成一幅壮观的油彩画。

　　父亲爱我们就像爱那金黄璀璨的油菜花，竭尽全力，呵护有加。父母的爱情结晶有了我们四兄妹——二龙二凤，人们说父母有福气。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哥小时候治病的钱，用一元的钱可以做一套衣服——也许你会对此不以为然，但我要提醒你的是：那是六十年代，买东西是认分——更糟的是，一场大火让我面目全非，县人民医院的结论是：最多可以活一个礼拜。面对死神的宣判，父亲二话没说，用有力的双手托着不到半条命的我，直奔省城——南昌儿童医院。一治便是漫长的四年，花费了好几千元，那可是一九七二年。从此父亲背上了重重的债务。我想父亲当时一定有过喘不过气的感觉，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没有哼过半句，既便是我惹他生气，他脸上始终洋溢着油菜花般的微笑。旧债未还又添新债，父亲东揍西借供我们念书。在父亲看来：子女不读书，蠢过一只猪。为了让我们有个好身体，能读好书，父亲从不让我们从家带菜，总是叮嘱吃好点，天天要喝奶粉。家里却抓襟见肘。
　　记得一天，也是春暖花开的日子，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染黄了村前屋后，油彩了沟渠田坂。一位油菜花一般清新亮丽的姑娘找来我家，乡亲们开玩笑说：晒在竹竿上的衣服补钉最多的那家就是。也许这真是找我家最筒单的办法。可是我们兄妹对家的困苦一点儿也觉察不到，因为这一切都是父母在默默地承受着。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承受的压力就像当年横在老家村前的大山。父亲用他那坚强的意志，宽广的胸怀，油菜花般的微笑，趟过一条条的河，迈过一道道的坎。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为了我们成家立业倾其所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牵挂不下的还是我们。

　　在困难面前不退缩的人有很多，但在死亡面前不惧怕，尤其是知道自己正在一天天等死，心胸依然豁达的人，我知道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死亡日记》的作者陆幼青，另一个就是我的父亲。如果说陆幼青是用文字在倒叙生命，那父亲便是用油菜花的心态直面生命。
一九九九年四月，油菜花不再茂盛，大多快凋谢，父亲被检查为胃癌晚期。晴天霹雳，这怎么可能？平日声如宏钟，健步如跑的父亲怎么会……后来才知，其实父亲早在半年前就开始胃痛，只是没有说出来，怕拖累我们。就是这次检查，也是我们兄妹连哄带骗才去。
仅管如此，我们还是幻想着在这有限的日子里能够出现奇迹。我们开始四处探访，四处求医，四处购买一些所谓的“灵丹妙药”。父亲躺不住了。“你们这是在乱花钱，我知道我得了胃癌——每年死于癌症的有多少？还有那些当官的，得了癌症，不也一样死吗？那些江湖骗子有那么大本事，还不坐中南海？你们都不听我的话了？”父亲无力地叹了一囗气，接着说，“钱不要乱花掉，生活要紧。其实死没有什么，有生就有死，每个人都有一次，谁也不例外。我只是不想那么钻心地痛死，如果能有什幺药止止痛就好。你们再买药，我不吃了。”

　　这就是一位普通农民面对死亡的态度。这就是明知会凋谢依然灿烂绽放的油菜花。
是啊，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人。人的生命犹如油菜花生命一般，有纵情怒放的日子，自然也有凋落成泥、叶落归根的时刻。
叶落归根是中国农民故乡情节的最好诠释。父亲生前，每每有老家人来家做客或是经过这边歇脚住宿时，父亲总是迫切地询问老家的情况，总是叮嘱老家亲戚不要老是想着造房子，要让孩子读书，孩子才能走出那座大山。每当听到他们说某某家孩子没读书时，父亲总是叹气连连。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深深地吸了囗香烟，慢慢地吐出一缕青烟。随着飘缈如丝的烟雾放眼瞭望，满眼都是金黄艳丽的瀑布、河流，泻黄了山坡，溢满了沟壑，连绵起伏涌向遥远的天边。父亲喜形于色地说：“当年县政府派人到老家做动员，号召村民去红光乱坟岗垦荒辟田，村里人都怕出来。假若我当时没有走出那一步，你们几兄弟姐妹有可能会像老家的孩子一样读不了书，一辈子呆在穷山沟。那一扁担挨得值。做人要有点闯劲才好。”在死神一步步逼近的时候，父亲向我们提出了一个要求：“我死后，一定要把我埋回老家的祖坟地里，我要睡在爸妈身边。”

　　生命犹如油菜花般光彩熠熠，却又不得不接受如枯叶般黯然凋零的现实。父亲在耗尽最后一丝能量后悄然离去，脸上没有丝毫的痛苦，写满了安乐，静静的，静静的，静静得像烟雨朦胧中的油菜花。
父亲走了，油菜花也落了；却又开了，开得更加辉煌灿烂。
——谨以此文纪念我逝去的父亲，同时表达我对天下父母的敬佩之情。

（写于2012年清明节，第六次修改于2018年1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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