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50年前生活过的地方/中篇

铁志

    继续前行，眼望着道路两边的金色稻田，似乎看见了我当年在这里劳作的身影，每一块稻田里都有我留下的汗水。

    初春插秧时，气温还是很低。清晨太阳还未升起，我们就下地了，水田里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两脚踏入冰冷的泥水里，钻心刺骨的凉。比这还苦的是盛夏时的“双抢”（抢收和抢种），把早稻抢收完，立即把晚稻抢种下去。今天还是金黄色的稻田，明天就会变成绿油油的秧田。

当年脚踏打谷机的五连“知青”

二连知青在地里用最原始的脱粒方法打谷

    在40～50℃的高温下劳动，特别是在水田里劳动，后背暴晒，脚下热气蒸腾，挥汗如雨；若是不穿衣裳，必定会晒爆皮；当年还真有百炼成钢的硬汉（我记不住他叫什么名字了），光着膀子干，我亲眼见到他的背上布满了沙粒大小的盐粒（汗碱）。所以，即使再热，大家也只得穿着衣服干活，汗水湿透了衣裳，很快又被太阳晒干，接着又被汗水湿透，无限循环，直至收工。穿再好的衣服也会被汗水沤烂的，因此，在二连几乎看不到一件不带补丁的衣裳，而且是大块的补丁，甚至是补丁摞补丁，致使无法辨别这件衣服最初是什么颜色的。

豆蔻年华的七连女知青，为了照相，特地换了上衣，可是裤子上的补丁却清晰可见

    江西的夏季不仅酷热难当，水田作业更加痛苦，每次下水田都免不了被蚂蟥叮咬几次，我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了。在这里还应当赞叹一下这里的蚊子，它让我们每个人都留下了“英雄疤”，打上了“奉新干校”的烙印。蚊子多得不得了，我曾经借助昏暗的灯光，查看墙壁上的蚊子，妈呀！成千上万，墙壁上满满一层！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被蚊子叮咬是防不胜防的。被蚊子叮后，瘙痒难忍，难免会在夜间睡觉时抓破，第二天还要下水田，站在烂泥里插秧，伤口溃烂也是难免的，落下疤痕纯属正常。尤其是蚂蟥，特别喜欢叮咬皮肤破损的地方。

    提到蚂蟥，在这里普及一点处理蚂蟥的小知识（只介绍我的亲身经历）。首先，告诉大家，被蚂蟥叮咬，并不可怕，因为它不会钻入人体，对人体没有多大的伤害，也没有毒素进入人体，仅仅是吸走了表皮上的一点血。蚂蟥的吸血方式与蚊子不同，口器不是刺吸式的，而是虹吸式的；说是“叮咬”，实质上是“吮吸”，它是靠吸盘从汗毛孔吸取人的血液；可是，吸盘的吸力还是挺大的。我做过一次实验，将蚂蟥放在手心上，它居然能从手心上微小的汗毛孔吸出血来。

    有一次，一位新来的“五七战士”，插完秧上岸，惊讶地发现两腿上趴着十来只蚂蟥，鲜血从吮吸处流出；吓得他抓起放在田埂上的拖鞋用力拍打，不但一只也没有打掉，反而将两条大白腿抽打得红肿起来；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其实处理起来很简单，用一只手的食指肚托起蚂蟥，再用拇指的指甲死死压住蚂蟥，以防蚂蟥身上的黏液打滑，稍微用力一拽，即可完整地拽下，根本不会断掉。因为蚂蟥吸盘的力量再大，也没有手的力量大。然后，找一根火柴棍粗细的小棍，顶住蚂蟥一端的吸盘往里一捅，即翻套在小棍上，仍在田埂上晒干。

    看着这一片金色的稻田，正是收割的季节。我忘不了一垄稻子割到地头是个什么滋味，腰真的直不起来了！只能弯着腰倒在稻草上，慢慢地缓过来。原因是弯腰太大，时间太长。割水稻与割小麦的动作几乎相反；江西的镰刀与北方的镰刀是不一样的，外形近似于匕首，顶端不是尖的，而是向内形成小弯钩，内侧有带锯齿的刀刃。使用时，左手正手抓住一蔸水稻的根部（距地约10～15厘米），右手伸出镰刀从5～10厘米处锯下，一蔸一蔸地割，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还要求速度，稍不注意，镰刀的高度偏上一点，左手小指就会被镰刀割破，甚至可以说是“在所难免”的。估计没有人没有割伤过小指，当时号称“小拇指战斗队”。

    我讲的以上故事句句是实话，绝没有丝毫的艺术夸张。

前方就是二连

    经过晒谷场时，我再一次停下车，回忆着我当年脚踏打谷机和上百名的“五七”战士一起挑灯夜战夺“双抢”的壮观情景。不知何故，又想起了一个故事，俞放的小弟东东（年仅3岁）在这里不慎被打谷机打断了手指……

二连的晒谷场

现在机器收割完的稻茬和当年人工收割完的稻茬完全不一样

眼前就是我们50年前曾经住过的房屋

    汽车上坡后停在了二连的住房前，首先看见张爱平住过的房屋，仿佛她和她的妹妹张宝平两位小姑娘还站在门前抱着廊柱晒太阳。这排房左侧第二间，我和胡坚都曾经住过；第一间是十三班的干部住房，窗户下还摆放着一台老式的打谷机，看上去很有亲切感。所有的房间都没人住了，破烂不堪。

这三张照片是东边的一排房

    走到排房前面的中央位置，坡下的那口水井还在，井里依然有水，井内都长了草，显然很久没有使用了；而且那个吊水用的大竹秆也不见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总感觉地势有些变化，50年前好像地势比现在要高一些，约有2米多高，下坡打水的坡道长度也有10米左右；而现在仅有1米多高，坡道也变短了；房前的空地也变窄了，不足10米宽，不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觉。

通往井边的坡道

    这个打水的坡道让我想起了一桩往事。一天夜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条2米长的银环蛇霸道地盘卧在坡道上，拦住了打水的人们，小伙伴们急忙把我叫来。我手持一把铁锹上前，毒蛇见状伸过头来主动攻击，我顺势用力一锹铲下了蛇头，干净利落；拿回家并迅速将蛇皮剥下，取出蛇胆，将其放入酒杯中，加满白酒，一饮而尽；蛇肉切段放入锅中清炖，肉鲜味美，炖出的蛇汤胜过鸡汤的味道。好久没吃到肉了，蛇肉同样可以解馋。

这是西边的一排房

房子已无人居住，尽管房前挂着衣裳，估计也是收稻子人临时用的

    当年排房前还盖了一个简易的大竹棚，充当“大礼堂”，如今荡然无存，丝毫痕迹都没有。我曾经在这个“礼堂”里遭受过批判，原因是我在会埠的合作社里，因为一个当地孩子偷我兜里的钱，被我发现后，踹了他一脚。没成想他是公社书记的公子，此事一下告到了校部，我的罪名难逃。

食堂和养鸡场已经没有了，盖了一间像厕所的房子

这里以前也是食堂用地，这间破房也像个厕所

    二连的房子实质上是并排的两排房，中间约有7米宽的空档，穿过空档，后面是简易的食堂。每到饭点儿，全连的职工及家属都聚集在这里，排队打饭；几乎自己不做饭，也基本不具备做饭的条件。如今食堂也不见了，旁边的水坑尚在。房后更显得一片荒凉，这块驻地看来已经废弃了多年，杂草丛生。

食堂后面的水坑

水坑内的水还一点点地往外流

前排房后面接出来的矮房还在

东边一排房的后面也接出了一排矮房

    我清楚地记得，食堂后面有一个不大的养鸡场。有一天，午后时分，我和杨建一、邓益民从山上的小水库游泳回来，抄近道走食堂后面回家，经过养鸡场的狭窄小道时，走在前面的邓益民突然转身向我扑来，口中大喊：“蛇！”我低头一看，一条棕色的五步蛇前扑了一下后，正在仰着头回缩，十分凶猛；我见势自然后退，绕到食堂的炉灶边，找了一把撮炉灰的板锹过来，缓慢地伸向蛇头，那蛇毫不退缩，再次向我进攻，说时迟，那时快，我猛地将锹头按下，锹端压在了蛇的脖子上，只见顽蛇反过头来，张开大口咬住铁锹边沿，上面的2颗毒牙清晰可见，咬得铁锹发出“吱吱”瘆人的刺耳声，令人毛骨悚然；我岂敢怠慢，用力压住，并迅速地将锹头横向来回摩擦，企图将蛇头铲下。可是，锹头并不锋利，摩擦了十几下，蛇头并未铲下；此时，站在我身后的杨建一，叫我按住蛇头别动，他上前抓住了蛇尾后，我才松开。杨建一一下提起了蛇，并迅速抖动，以防毒蛇卷身咬到手。这时再看，蛇头已经无力地失控乱摆，看来骨头已经断了，只是还连着皮。

    此时本来是午休的时间，没有人在食堂，不知道是不是我们打蛇的动静惊醒了食堂的黄继雁（五七战士），他一看是一条不常见的五步蛇，非得跟我要走，声称以后还我一条。他还算是守信，没过两天还给了我一只大个的甲鱼。当年，在水田里经常可以捉到甲鱼和鳝鱼。

这里就是我家房屋的外观

    我们二连就是蛇多，多到偶尔还会爬到房间里的程度；胡坚家就发生过这种事，也是我帮助清理的。最多见到的是银环蛇，草蛇反而少见；青年班的李立辉（二辉）经常扛着气枪在山上打鸟，有一天还在山坡上徒手抓到过一条竹叶青。有关打蛇的故事太多了，够讲一天的。

部分屋顶已经坍塌

门洞内朝东的一面

房间南面是南屋的后墙（无窗）；这是朝北（越山）的一面

    我父母住的房子，也就是我的家，只不过我一直住在集体宿舍。那房子其实是简易房，是在前面（南面）正式排房的后墙下接出来的，房檐离地面仅有1.5米高，进来时必须低头，正所谓“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屋内十分窄小，是标准的“一间屋子半间炕”；躺在床上，从屋顶的瓦片缝隙可以看到蓝天；食堂边上的水坑下面有泉眼，清水源源不断地流出，经过我们窗下的墙根流向西边，致使房内严重潮湿，被褥长毛。这条小水沟还在，只是多年没有人烟，杂草茂盛，封死了当年沿小水沟行走的羊肠小道。这排接出来的简易房里曾经还住着二辉家、胡坚家、兰蓉家、杨建一家、曹小明家……

这就是我们原来居住过的房屋，左侧墙壁是南屋的后墙，基本保持着原貌

现保留的屋顶

炉灶是后来农场职工搭的，当年在窄小的住房内，没有条件砌炉灶

屋顶基本保持着原貌

    其实，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简易房的房顶多处坍塌，没有了门窗，我发现顺着前排房的后墙根可以走进去，希望能走到我曾经住过的房间。脚下都是破碎的瓦砾，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坍塌下来的房顶，穿过胡坚家，走到我家，居然还能走到兰蓉家……脚下的瓦片被我一脚一脚地踩碎，发出刺耳的声音，此时我的心也碎了，眼前的凄凉景象彻底摧毁了我向往旧居的心情，令我心里发寒，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感。

房屋还在，但十分凄凉

    这时听到黄海他们在外面喊我，担心我被坍塌的屋顶砸伤，或被躲藏在角落里的毒蛇咬伤。此时，我也不想再多看一眼，转身走回到汽车前。

    据李秋根介绍，干校撤离后，干校的旧址由奉新县商业局接收了，改建为农场；后来农场又撤离了，这一带就没人管理了，但是把农田承包给了别人。

已经完全荒芜的菜地

    东面的地虽然已经荒芜，但是，这里也有我的记忆，那是一片菜地，有一部分是我们学生开垦出来的。我清楚地记得，带领我们学生开荒的年轻的“五七战士”权义鲁，冲着那帮女生高声喊：“姑娘们，跟我来呀！”这话还真不能细琢磨，在那个不正常的年代，听到“姑娘”一词，都会感到一阵肉麻，想必那帮女生也会有异常的感受吧。

上山后回头眺望的景象

    上了汽车，我并没有马上开车离开，因为山上还有我思念的地方。那是一个小水库，我和小伙伴们多次在那里游泳。而且山上的风景非常美，都是原始森林，两个人才能搂抱过来的参天大树，比比皆是，木材很硬。当年人们没有保护生态的意识，干校各连都到这个山上挑选硬木砍伐，建窑烧炭。钻进原始森林，就感觉是进入了童话世界，自然生长的树木，多种多样，千姿百态；藤本植物也是任意攀援，到处悬挂；各种竹子参与其中；地面长满了灌木和杂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小鸟在林内欢声歌唱，时而又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一缕缕阳光像探照灯一样透过林窗斜射到林内，更增添了梦幻般的色彩。这里既是植物博物馆，又是鸟类的天堂。站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切杂念皆无，思想停滞，只有尽情地享受森林的美！这是我50年前的记忆和感受，终身难忘。

    这时我发现东面有一条十分狭窄的小路通往山上，路上有明显的车辙印，说明有汽车上山。既然有人能开车上山，我就敢上，即使路况不明，我也毫不畏惧。这就叫 “艺高人胆大”。当年这里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以通到山上的水库，我估计是把小道扩宽了。说老实话，这时我的腰腿实在是疼痛难忍，真不想爬这段山路，让我的车替我代劳吧。

    这条土路约有2米宽，汽车两侧不时地刮蹭着路边的杂草，稍有不慎，汽车就会翻到山下。行驶约五六百米时，前方被一个铁栅栏门挡住了去路。大门锁着，里面没有人，但是可以看到里面的小水库。我们从大门右侧的陡坡上爬了进去。

漂满浮萍的小水库

原始森林变成了杉木林

    水库的水严重污染，水面上飘满了一层浮萍，这还是我小时候游泳的地方吗！再抬头看看山上，原始森林已不复存在，由一些杉木林替代。50年的变迁，环境非但没有改善，反而恶化了；记忆中的美景和梦想就此全部破灭了！

如今的水库就和臭水坑一样

    我怀着极度失望的心情准备离开，可是，停在大门外的汽车如何掉头呢？大门内有一块地方可以掉头，我只好往水库里面走，那里有一些破房，希望能找到人。走近一看，发现是猪圈，里面养着几十头猪，臭气熏天！至于这山里为什么会隐藏着一个养猪场，不得而知。

眺望远处的青山，依然很美

    没有找到人，无奈只得返回到大门口，再想别的办法。这时，站在门外的黄海发现路边的山坡略微向里凹进了一点，使这块的路面宽度达到了5米，我的车身长4.7米，勉强够用，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经过几次上下，车头终于调过来了。

我就是开车从这条小路上山，又在这里掉头返回

    顺着山坡下来，再经过二连驻地，我不想再多看一眼，直接把车开到了南面的小山坡上，因为这里有我们二连后来盖的房子，取名叫“五七楼”，我在这里也曾经住过。

50年前二连自己盖的“五七楼”老照片

2004年的“五七楼”

14年前的“五七楼”

    楼周围长满了杂草，楼前还停着一辆卡车，似乎这里还有人居住。可是，我的心情十分糟糕，只想在这里看最后一眼，因为我不想留下一点遗憾，无论怎样，不要漏掉在二连生活过的最后一块地方。

今天的“五七楼”

2018年的“五七楼”

“五七楼”东侧的排房是农场人后建的

    我站在院子中央，对着小楼拍了几张照片，转身上车，离开了让我心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