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人生

叶知秋

　　三十多岁，按说应该是正当年华，肆意挥洒的年纪，可我却已然实实在在的感受到生命的曲线已经划过了波峰的最高点，正在一点点向下坡走去，身体异样的信号频频发出、发际的高度一点点提升、力量和饭量一并减少、好奇心和拼闯劲一起衰弱、行走在喧闹的人流中找不到归属、落寞孤独从情绪逐渐内化为性格、炽热张扬的锋芒渐被圆润光滑的溃退所包裹、越来越深的恐惧阻挡在前行的路上，走不出懦弱的包围，下行坠落的惯性撕扯着自负难平的心灵，找不到偕行的“同伴”，在甘于不甘之间品味人到中年后的淡漠。持久的处在这样一种浑浑噩噩生命状态中，每每在内心深处因含恨抱怨而对自己申申而詈，骂完了就又重拾勇气整理心情再度上路去应对生活，在种种磨难中逐渐找到自己该有的位置，从而懂得该如何脚踏实地的活着。在这条前行的路上，捡到过开心、快乐、真诚、勇敢……，同样也失去过幸福、潇洒、自由、振奋……在不断的得失中越来越明朗清楚一个日渐平凡却坚韧了的自己。所以越年长对得失越不执着，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吧，然而却终有一样东西苦苦纠缠了我半身，挚爱狂喜着，也曾深恶痛绝过，到底却还是无法轻易的摆脱它，即便身体已不容许再同它亲密无间、勾肩搭背的去挥霍自己的年华，可我还是会默默的选择与它一起荣辱与共，我挚爱的老伙计— —“酒”，因为与他一起有过太多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美好、抑或痛楚的回忆，所以在不能继续喝酒的日子里，我还是会陪在它身旁。

我自幼读外公的《济公全传》，便初识酒的美好，酒可以让一个癫僧在鞋儿破、帽儿破穷囧交加的生活中保持时时刻刻的快乐，也可以在酒肉穿肠的行径里仍然保留一颗济世度人的佛慈心肠，这让我初识便懂得了酒的旷达与悲悯；初中之际多看评书，看到《薛仁贵征东》里薛仁贵之爱酒如同爱饭，出身寒窑受尽沦落，在万般无奈之际，一朝从戎保主东征，十八年辛苦久久为功，终拜将封侯，真不负大丈夫之志，让我好不酣畅痛快，倾慕醉卧沙场、挑灯看剑的英雄豪迈，等薛仁贵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后，门庭若市的平辽王府门前，大家纷纷前来道贺，唯有昔日以卖豆腐养活他的恩人王茂生因寒酸无法相见，而暗赠两壶水酒离去，仁贵得知恩人前来送酒却落魄离去的情形后，专程追回王茂生当众启开那两壶凉水并含泪一饮而尽，其间的深恩厚谊深深感动少年情真的我，让我揾泪明志，大丈夫当终身以性情为怀、以情义为重，所以至今于我而言跟志同道合之人喝酒，重在杯中情义，至于是五粮液还是一担粮全无什么不同，倒很反感那些除了身体原因以外而挑酒的人，我觉得他们挑的无非就是情义而已，眼中全是富贵贫贱、身份高低，全与酒之涵义背道而驰，这段经历让我懂得酒与情的关系，以及酒的品味与大丈夫格调之间的互相承载；再到后来慢慢的读了一些书，让我领悟了更深层次的酒的一些内涵，建安风骨的曹操横槊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一代奸雄的曹阿瞒在人生顶峰时期，回望旧岁在戎马半生的遭际中品出了人生如酒，始甘后苦的味道；竹林七贤常在山阳竹林之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好不逍遥快活，正如嵇康所言“越明教而任自然”，达到目空心空、道法自然的真境界，集中彰显了魏晋士林出世归隐、寄情山水田园的一种闲适，让我品出了酒予人的眼界与格局，懂得诗酒人生、放浪形骸的生活对于胸怀韬略志存高远的人而言却更加难得的真旨，嵇康人如其言，死得其所，在遭受钟会迫害而从容赴死之际，亦是一曲“广陵散”、一杯惆怅酒，笑对断头台，从而给后人留下了酒的气势与文人品格；诗仙李白，号称斗酒百篇，在其辉煌而暗淡的人生中，嗜酒如命，重义轻生，“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这种奔放豪迈的人生格调，非性所致、非酒难为啊，被玄宗征召入京后，他常在长安街头出现在文人墨客的酒桌旁，纵情挥洒快意人生，后来回忆这段往事的时候李白写道“昔日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这样的风流气度，在我看来便是半缘修道半缘酒啊；再到后来唐宋八大家的欧阳修晚年滁州会客，自号醉翁，宰相气度文人胸怀的欧阳文正，暮年之际才懂得醉翁之意在乎山水的人生真境。而苏轼便更加澹泊明朗、轻快自如，安适的时候“带酒冲山雨，和衣睡晚晴”，客闲的时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落魄的时候“数亩荒园留我住、半瓶浊酒待君温”，孤独的时候“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老来沉毅后“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句句不离酒，字字都是情，写出了千古文人的情怀……

读过的书，看过的酒全部都积压在我的胸膺当中，让我懂得植根中国文化，想要集萃精要的东西，便离不开酒，不论是性情、境界、格局、品味、胸怀、志向……中国五千年历史，所有精英分子似乎都是在沉醉复醒之间看得失，半醉半醒之时明事理，醉梦相见之际谈理想，诗酒快意之中度年华、仗剑提酒干功业、推杯换盏抚心情、难得糊涂悟人生，一壶老酒快意情仇、两盏红烛巴山夜雨、举杯邀月三人对饮、把酒问天婵娟故里。因为太过仰慕酒文化的博大，所以老早我就开始偷偷涉猎酒，最早是在父辈的聚会上，让我感触最深的便是那种热闹的氛围，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记得有一次家中父亲设宴延请朋友聚会，大人在客厅喝的正酣，我偷偷拿了一瓶啤酒把自己灌大了到厨房里跟老妈耍酒疯，据说老妈好一阵子才把我平复下来，前两天马希尔住院麻醉剂打多了，孩子亢奋不睡觉，俨然一副小醉汉的嘴脸，跟我耍闹弄的我哭笑不得，我跟他开玩笑说“看来你以后的酒疯不比你爸好！”，然而我似乎从他脸上看到了抛却烦恼获得快乐的动容之处，虽然细一想他还正处在快乐的年龄当中，不像我满身沧桑。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喝酒是在高三毕业的时候，高考结束满身释然的孩子们，十八岁的天空忽然廖廓开朗，身上再无学习的担子倾轧，同时也即将告别父母家庭的束缚，满心的喜悦都沉浸在漫无边际的自由当中，除了钱不宽裕以外似乎其他一切都是宽裕的，那场酒喝的真是大快人心，在南阳山顶上一群意气奋发的少年，迎着晚醉的斜阳，喝的酩酊大醉，躺在草坡上细品慢忆着三年来的辛苦遭逢和十二年求学生涯的不易，伤心的告别那个灿烂如花的年龄和那些单纯而重要的朋友，把对身边人的不舍和对未来的迷惘与期待全部放进酒里一饮而尽，那是第一次醉的忘却了一切，好多朋友那天也都醉的不省人事，那天互相之间都约定了好多纯真而善美的誓言，现在除了因遗忘而无法逐一赴约实现以外还会用时过境迁的沧桑许之以因青涩而美好的会心一笑，那是人生的处子醉，也是我痴醉人生的开端。

大学时期，零星的喝酒直至大三成为常态，生活费和赚来的钱一半用来吃饭、一半用来喝酒，似乎大学的酒喝的满满的都是力量，忙忙碌碌的学好多知识，然后用酒来把它内化为自己的知识体系，酒醉之后会说很多话，总觉得都很有哲理，后来试着拿笔记一部分经典，待酒醒后再看绝大多数深情的感悟都是造作的胡言乱语，却也不乏一部分逻辑严谨、境界高雅的至理名言或完满论断，是目前为止觉得自己最高的理论水平，记录在满满的一个大本子上，后来给起了个名字叫做《君心恻隐》，可惜大四的时候却遗失了，为此我钻心的疼了好几个月。而现在收录的有一篇名为“永靖行”的文言作品，就是酒后一蹴而就写成的，只不过幸好在电脑上誊抄了一份，所以未被丢失，前段时间还被美篇点为精品文章。那时候白天参加各种社团，晚上用酒联络人脉，试着用这种方法闯荡社会，这么多年过去了，才发现用酒结交人脉或许真的是不智之举，全凭酒结交的顶多算酒友而已，真正能提升自己的究竟很少。然而无疑从那时起，我就开始用酒陶冶情操、培养人格，我觉得这算是我最大的收获之一，用喝完酒后那种开阔的胸襟、开放的视野和豪迈的情怀来淬炼自己酒醒后依然保持如故的境界，这样的锻炼最终成就了我“半醉半醒半浮生”的游醉人生，知道自己醉的时候真醒，醒的时候也干一些醉事，让那些自认清醒却实则迷醉的人们无法领悟也总不能认可。当然这里面也包含一点糟粕的东西，就是酒醉后乱性，做一些糊涂的事情，跟人打架、损人物品、败坏德性、乱了纲纪……也因为这样的做干让身边的有些人因失望而离去、因离去而疏远、因疏远而陌路。总之，大学时期的酒培养了我初步的人格。

参加工作后喝酒更是肆无忌惮，三教九流的酒友、五花八门的酒场，从零乱的点缀到总体的主宰我的生活，不过说实话我倒觉得除了影响健康外倒基本上没什么负面的影响，因为大体上我是个自控能力还算强、人格相对成型独立的人，所以足以为各种场面的自己负起责任来，而这样的喝酒更加扩大化的培养了我豁达开朗的性格，唯一存在的问题是随着面对生活的困难越来越多，酒逐渐成为我麻痹自己、“解决”问题的一种办法，我原封不动地把存在在自己身上的家庭、工作、事业等问题转移到酒上面，逐渐喜欢上了自己一个人静静的喝酒，在好几度寒暑岁月里，闲暇之余我喜欢把房子收拾干净后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喝酒、读书、看电视，那个阶段啤酒都来不及在冰箱储藏，高高的摞在客厅的角落，一个人纵饮之后随心情而喜怒哀乐，看着窗外的青山变成白头，狭窄的马路变成开阔的街衢，平地升起一幢幢的高楼……一切都在改变，而唯一没变的是我自己，一瓶瓶的酒内化成为无以名状的孤独和寂寞，学识和能力却随着一泡泡尿而被冲进厕所，再也不能在微醺的状态下写出优美的语句了，再也不能从梦幻的世界走向现实的突破，酒逐渐成为我伪装、隐藏自己的工具，喝大了蜷在沙发或者床脚睡着，第二天醒来装作什么都未发生，又去面对新的生活。不过在那种生活里我倒是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更加与我志同道合的人，大概是一三年我认识了“中国好声音”的帕尔哈提，一个铁骨铮铮而又侠骨柔情的汉子，他的名言是“我不去预设梦想，踏踏实实的走好每一步路，梦想自然来找我”，大概一五年左右在“我是歌手”栏目认识了赵雷，他说“我的梦想不再是梦想”，而至于我，也在浑浑噩噩的生活里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梦想，就是从难以伟大变回甘于平凡，从忍受孤独变为享受孤独，从痴恋昨天义无反顾的走向明天。大约是今年五月份，有一天在闵家桥喝大酒后出来就地坐在台阶上看来来往往的人流，忽然想做一名流浪歌手，随即便扯开嗓子唱起歌来，一首连一首，直到有位女士走过来丢给我一枚一元硬币，并长长地离去，我忍俊不禁大笑起来，笑了好久，然后当即写下“街头歌手”那首诗，诗中写道“

灯火通明的街头，

在迎来送往的人流中，

和寒暑往来的岁月里，

我背着吉他走过，

陌生的人们！

你永远不懂我的生活，

没有未来的明天，

和无论过往的昨日，

弹着琴，

我唱出自己的悲悯，

我爱呢喃于自己的心灵，

过着破败的生活，

没有人敢于接受我，

居无定所的人生，

即便心里千百次真诚的爱我！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长大，

所以长大后反而保持了童真的自己。

我爱唱民谣的歌曲，

谱百味人生，

和我品味的生活一样，

我走过每一处风景，

看着星汉灿烂的天空，

我用青春闯荡，

沧桑抵达不了暮年的自己，

捡起脚下的零钱，

我收囊了稀碎的尊严，

我理直气壮的过着流浪的生活，

不像局囿在生活中向往自由的人们，

在你们向往的眼神里，

我踏上了新的旅程。

或许我的歌声能抵达你的内心，

勾起你的回忆，

可我永远无法停留在你的生活里，

也许我就是这样一个蜻蜓点水的人，

像豆蔻少女的爱情，

短暂而深沉，

当夜幕阑珊，

我将背影留给你，

去捕捉翌日新的清晨。”

这是我用唱歌赚的钱也是我因为喝酒唯一赚到的钱，第二天酒醒了，似乎一场梦一样，人生也便醒了，我用一个硕大的轮回圆了自己放纵生活的一场梦，当梦醒时分，我回到了人生的正轨，到底升华了一部分的自己，没有经历是白白经历的，也没有什么事值得后悔，这是近些年“酒”给我的东西。

前段时间胃不舒服，经检查患有浅表性胃炎及胃溃疡，治疗期间试着小喝了两次，都不舒服，看来酒真的要离我远去了，这段时间每到聚会看着朋友们觥筹交错的快乐，我才深刻的体会到当时我也居于其中的美好，也许有人会觉得酒对应着虚假的人生和颓废的世界，可我觉得只有喝酒的人才会懂得酒醒时分生活的真刻和颓废的世界里所包含人性的各式各样的本真面目，想要进入天堂，不得先到地狱走一遭么，何况酒给的也许才是真的“天堂”，那里面有真挚的友谊、有真实的慈悲、有本真的你我、有美好的明天、有慷慨和豁达、有许多这个尘世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哪怕只存在在酒醒之前，失去酒，我持久的陷入伤心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