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船史话一一亚洲内河第一大造船厂风云录

张明

　　

　　　　青　　船　 史 话

　　　　　　　　张明

（ ０１）

时间回溯到

一九七Ｏ年七月十二日

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

天门是我的第一故乡，亦是数万武汉知青的第二故乡。那里盛产棉花，小麦和水稻。天门历史悠久，土地肥沃，文化底蕴深厚。

那里曾经留下我的人生一段芳华。

那天我随长航第一批招收的５００余名新工人登上宽敞明亮的向阳轮驶向武汉。当长航系统所属汉阳航修站，武汉港务局，武汉分公司的搭乘人员陆续下船后，我们２００名首招工人踏上了青船这片神奇的土地。当天登陆时已近黄昏，落日将西边染红，天气异常炎热。船厂的父老乡亲都摇着蒲扇在马路两侧乘凉。

人们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们，主街道两侧白色的四层楼房整齐排列，灯光篮球场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这就是传说中的亚洲内河第一大船厂。对于我们这些刚刚脱下农装的知青来说，仿佛到了另一个国度，一切都是那么陌生。

青山船厂是国家一五计划末期的产物

五十年代国家建设青山船厂的静态投资是八千万元人民币。而同时期建设的武汉长江大桥预算７２５０万元，决算为６５８１万元。仅１９５５－１９５７年三年间，湖北省动员了三个县的民工开挖船舶下水所需的运河和梭式横向下水滑道，可见基建工程之浩大。一座起吊能力为２０吨的鹰式塔吊傲视苍穹，工地上旌旗猎猎，人声鼎沸的场景令老青山镇人记忆犹新。

这就是我的青船，我生命的归宿

她占地１７００亩，曾经拥有近６０００名职工

青船的故事如同她身旁日夜奔涌的长江水诉说不尽。

                               （０２）

　时光定格

　２０１８年４月１８日

又是一个永生难忘的日子

青船为德国ＨＢＣ航运公司建造的４３０００吨散货船“ＶＥＮＵＲＥ　ＧＲＡＣＥ＂轮在长江下游南通签字交船。

这是青船人最后的晚餐

从这天起，青船正式宣布退出造船市场

拥有６９年造船历史的国字号从此关上了那扇曾经弧光闪烁，百舸争流的工厂大门

６９年峥嵘岁月里

造船６３０艘，其中２１８艘出口船从这里驶往世界各地

青船没有等到明年与共和国同庆７０华诞的那一天

仅仅一步之遥

船厂父老乡亲听惯了深夜响彻云霄的锤声，看惯了道道划破苍穹的电焊弧光和绚丽的焊花。如今船台上空万籁俱寂，今夜无眠。

（０３）

 

    青船人无人不知“一盘红炉起家“的传说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

      一批打铁为生的黄陂汉子被招募到了长航汉口船舶修理厂（青船前身）干起了修船的营生。还有一些自由职业者，公私合营的掌柜与工匠，钣金，焊接，钳工，电工，起重，车工方面的能工巧匠慕名前来。这些原始股般的工人当数黄陂籍居多，以至于建厂３０年里，基本上是黄陂人执掌天下。

在青船发展史上人们记下来这些人的名字

八级锅炉匠　    胡林海

八级电焊师傅　谢国安

八级放样师傅　董新发

八级车工师傅　何昌福

文盲，老劳模，工段长　　阮观文

叱诧风云的船体车间主任　潘江河

献身船台一生的工人干部  张承业

工人出身的主修工程师　肖华昌

他们的名字在青船历史上熠熠闪光

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着中国早期造船工人的故事，他们将毕生奉献给了造船事业。

他们是不屈的青船脊梁

                            （０４）

 

踏上青船这片土地，我告诉自己，这一生将与长江和船舶结下不解之缘了。

许多年过去了

５１４公交驶过２４公里长的和平大道，一个左转，再一个右转，过邻厂武石化，就来到青船地段。迎面两块醒目的钢制标牌耸立了至少３０年

大力发展造船事业

建立强大海上铁路

语言文字虽然带一点文革遗风，但这两句话青船人记了一辈子

１９７１年，青船接了３０艘１５００吨甲板驳的建造任务，那时创造了半个月完工一艘的奇迹。后来知道了一些常识，大凡一艘千吨级的自航船的建造周期没有低于一年的，一艘千吨非机动船的建造周期也不会少于３个月。

３０艘甲板驳的舭板（俗称弯旁）若是一块块连起来至少５里路长。舭板冷弯曲加工厚度为１２毫米，全部要由手工敲击成横截面为四分之一圆弧状。若按当时能力要排产到第二年底。那时流行一句什么口号；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军管会和生产科一声令下，翻砂工，钳工。车工。电工，油漆工统统抡起１４磅大铁锤敲弯旁，船体加工师傅拿一块样板指导外行工人干活，全厂展开人海大战。半个月时间硬是肯下这块骨头。有人说这是造船史上的神话。

若是现在实施这种举动，那想都不敢想。

那时不知奖金和加班费为何物。

 

 

 

                         （5）

蒸汽机船东方红４号（原江顺轮），排水量４０００吨。抗战时期由江南船厂打造。据说当年国民政府迁都重庆转移该轮时行至宜昌遭日军飞机轰炸险些沉入江底。

江顺轮１９６７年进青船大修，那时正值文革中期，生产秩序极不正常。该轮１９７２年才出厂，修期长达５年。船上一位留守餐务员与青船一个修船工人恋爱，结婚，生子。该轮出厂时，孩子可以满街打酱油。青船人每每谈到这件轶事，总是侃的津津乐道，新鲜感不减。

还有我记忆中的一件奇葩事不曾对人说过

４６年前我在修船营船体连锅炉班学徒刚满。有天上午十点在江顺轮锅炉舱干活，突然有一群参观者鱼贯式的进入底舱。老鬼（轮机长）在那里比比划划，有个认真听介绍的首长模样的人身材魁梧，发型和面容很像特型演员古月。我当时脑海里曾闪过一个念头，这个人是不是毛主席？后来仔细一想怎么可能，那个时候阶级斗争的弦绷的何等紧，周围无任何警戒。现在想起来十分好笑，但当年的情景记忆犹新。

由此可见，修船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曾是青船的主业。　

 

　

 

                        （6）

江峡轮　

长江上一个如雷贯耳的船名

由上海江南造船厂１９５４年打造的长江客轮江峡号（文革后曾改为东方红号），毛泽东曾三次乘坐，与女船长石若仪，水利专家林一山亲切会见的故事就发生在这艘船上。

为了适应日益增多的高规格航行接待任务。１９７４年青山船厂接到长航局关于重建江峡轮的光荣任务。

全厂职工欢欣鼓舞投入大会战，在文革运动尚未结束的年代，青船人用了不到３６０个工作日完成了新江峡轮的建造任务。

该轮特等舱舾装完毕后，我厂特地为主席定制了一个红色金丝绒加大号单人沙发。那时凭熟人关系才能搞定值班人员，悄悄进去在沙发上坐几秒钟过一过国君瘾。我当时也不例外，遗憾的是那时哪有照相机这种奢饰品。

江峡轮是一艘万众瞩目的船

但历史跟江峡轮开了一个太大的玩笑

江峡轮命运多舛（读串字音）１９７５年至１９７６年，三次蒙难。一次是航行中失火，一次是触礁破肚搁浅，一次与东方红三号正面发生剧烈碰撞。两年三难，命亦休矣。

现在江峡轮已荡然无存，但青船人的江峡情结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感世界，也是几代人的回忆。

                             （０７）

 

开篇提到的向阳轮，在青船人心里也有一船的故事。

向阳轮是青船人上下班和休息出行的交通船。１９６８年打造，满载乘员可达２０００人。该轮不仅外型美观，舱容系数大，而且主甲板以下底舱均可载客，加上主甲板开放式舱室，上层游步甲板硬座区宽敞明亮，基本上人人都有座位。乘坐向阳轮是一种享受，辛苦一天的青船人下班后登上向阳，或闭目养神，或下棋打扑克关三家，大家不亦乐乎。

冬季江风凛冽，工人们纷纷钻进底舱聊天，夏日里又拥上上甲板，两岸风光尽收眼底。最有趣的是戏弄武汉轮渡，当年的老字号轮渡１至８号航速统统败在向阳手下。后来轮渡公司为了报一箭之仇，打造了一艘快船轮渡２５号。两条船在江心狭路相逢，双方几次开满车角逐。向阳何许人也，造民用船的大哥大自己用的船岂肯让贤。当时坐镇驾驶台的万大鼻子（船长）也是一个老玩童，他发令停车，再车进一，故意让轮渡２５号一浬，然后一个车进五，一根烟功夫将对方甩到老后面。一船人笑的前仰后翻。那种喜悦和酣畅决不亚于欣赏一场高水平的足球赛。

向阳轮数十年来为青船职工家属鞠躬尽瘁，风里来雨里去，与２万青船人结下了难舍情怀。八十年代以前，青船不通公汽，住厂职工家属出行只能步行半个小时到工人村或青山镇轮渡码头。厂里规定除每天接送住汉口职工上下班外，每周厂休日（周六）接送职工家属到汉口游玩购物。几十年风雨不辍。

一条向阳路直通向阳码头，青船人每逢厂休日便扶老携幼，身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坐向阳轮去汉口玩一天，下午四点半在粤汉码头上首青船专用码头满载而归。每个青船人脸上写满快乐与欢颜。这个福利令邻厂武钢和石化人羡慕了数十年。

 

           （8）

造船人都知道，船舶建造有三个重要时刻，一是船台铺板开工，二是船舶下水。三是海试交船。其中最热闹要数下水典礼。青船每开发一种船型，首制船例行要举行隆重的下水典礼。我记得１９９７年出口德国，入级GL船级社的８１８集装箱首制船下水，那真是锣鼓喧天，船台上人头攒动。供前来剪彩的中外来宾通行的红地毯铺了两里路长。

船厂的父老乡亲扶老携幼前往观看，只见他们都穿着过节的衣服结伴涌向船台横移区，等待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来到。当雍容华贵的船东夫人将香槟掷向船艏＂啪＂的一响那一刻，操纵指挥台按动电钮，自重超万吨的船体徐徐向运河横移，船入水的那一瞬间，运河对岸受到巨浪排山倒海般的冲刷，其场景令人惊心动魄。

亲身目睹万吨轮下水，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与自豪感只有青船人才能感悟出来。那时我才深刻领会到什么是企业的情怀，对“青船兴亡，职工有责 ”这句话 找到了最好的诠释。

                      （9）

１９７７年青船劳动服务公司应历史潮流而诞生。这个集体所有制企业在青船存在了四十年。她与青船的命运息息相关，荣辱与共。劳服鼎盛时期集体企业职工接近６００人，年劳务收人曾经达到过８００万元。作为青船的生产助勤单位，几乎参与工作岗位到船厂每一个角落。血缘关系自不必说，青船的各个工作区位无不打上劳服的烙印。

原劳动服务公司敲锈队是一群清一色上了年纪的家属女工，她们吃苦耐劳，脏苦累险的工作只有她们能出色完成。干完一天的活爬出舱，只可辩出她们的眼珠和牙齿。

深知船舶除锈工作艰辛的历届厂领导对劳服工人肃然起敬，赞誉有加。劳服也与青船风雨同舟，肝胆相照几十年，为造船事业做出了显著的贡献。我有幸受青船组织部委派，在劳服工作了十年之久。耳濡目染，与他们朝夕相处，发扬艰苦创业之精神，足迹遍及湖广及长江沿线。结下了很深的友谊。我视劳服为船厂第三代的父母之邦。

 

                                 （10）

青船昨日的辉煌起步于１９９９年，止步于２０１４年这十五年间。

青船从１９８１年起首制出口船“银星”号，三十年间建造了２１８艘出口船舶。其中１９９６年出口德国的８１８集装箱船由英国劳氏船级社注册。２００２年交付出口比利时的１８５００吨双相不锈钢化学品船为我国首制，享誉欧美市场。2008年后开始建造的５７０００吨散装货船让青山船厂创造了多项纪录：

是华中地区建造的最大吨位船舶

是世界上采用机械式横向滑道下水的最大吨位船舶

青山船厂在辉煌的１５年里，一次次刷新生产纪录，一次次打破年总产值，年出口创汇，企业年利润，人均年产值历史记录。被湖北省，武汉市命名为出口创汇造船基地，令邻近武钢石化刮目相看。

图为劳服工人为出口船舶预制分段进行双层底舱内清洁工作

　

（１１）

 

青船在公交５０路开通前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人们要去一趟武昌汉口得半天，去汉阳得一天。许多年以来，青船人也习惯了这种状态。生活区也构成一个社会功能完全的地域，企业文化和娱乐水平逐年提升。子弟教育，职工医院，水电气供应，职工生活服务，商业服务网点应有尽有。职工家属一年不出船厂的现象很普遍。这不得不夸夸青船工会组织。

船厂每年最热闹的一天是农历正月十五。

每到正月十五，厂工会都要组织好几支龙灯队，在０．５平方公里的生活区楼房或平房间巡回玩龙灯。

当夜幕降临时，生活区万家灯火，炮声震天，云遮雾罩。空气中弥漫着并不讨嫌的硫磺气息。人们奔走相告，孩子们欢呼雀跃，远处居民，石化职工，汉口长航总部人员都闻讯赶来看热闹。

当年还有一个约定俗成，龙灯队玩到那个门栋前，迎龙人家鞭炮声不断，龙是要不停舞下去的。据说１９８８年龙年正月十五玩龙灯时，一个经济环境不错的职工那天酒喝高了，跑到船厂商店一口气抱回三箱共１５０万响浏阳鞭。好家伙，连绵５００米浓烟滚滚，那支舞龙队选手全部累趴在地上。东家完后拿出两条红塔山奉上，一湾人笑的不亦乐乎。

青船人就是这样打点自己的业余生活，使之具有浓郁的地域特征，这也是几代青船人清贫中寻求快乐的企业生存元素。

青船那些年的工会工作做的有声有色。近６０００人的大厂，每天为过生日的职工发送生日蛋糕一盒，此举一坚持就是十年有余。厂电视台为本月过生日的职工点歌送上祝福也是持之以恒。

农民的儿子晏家咬华工毕业后分配到青船从冷作工做起，直到担任厂党委书记，长航党委副书记。

大连海院毕业的张正义在青船从电工做起，直到担任厂长，长航武汉公司党委书记。

上海交大毕业的高材生刘俊民在青船从实习生做起，直到担任厂总工程师，须知他还是一个月票族。

这三个领导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在工厂里无论遇到哪个工人，哪怕是年轻工人，他们都会尊称对方为师傅，十分谦逊的与之对话。人民公仆思想在他们三人身上彰显无遗，青船人都知道此。

每年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是青船人狂欢的日子

                          （１２）

 

开篇青船人物介绍提及老青船人黄陂汉子。大家公认黄陂人以吃苦耐劳，勤俭持家而著称。这批原始股构成了青船最初的骨干生产力量。直到八十年代，黄陂籍在青船生产车间，管理科室，工段班组的任职干部中占据多数，这些人是青船的老底子，垄断力量。

进入九十年代，这种格局被打破。

天门籍的青船人迅速崛起，这些人大都受过良好的大专院校教育，很多人都是交通院校，船舶工程专业毕业，加之长期受天门文化之乡崇尚教育，奋发图强思想的影响，青船涌现出一批天门籍出类拔萃的企业管理人才，并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担任厂高管，中管，科室等主要领导岗位职务。他们率领青船人在风起云涌的世界造船领域搏风击浪，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直到２０１８年4月青船宣布退出造船市场。

因此坊间有传言，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黄陂人执掌青船天下，九十年代以来天门人独领风骚２０年。

笔者认为，此话虽为调侃之言，但是一种企业文化的沉淀现象。

 

现在空旷的车间里没有一个工人

　　1986年由长航土木建筑工程师刘德川先生设计的子弟学校，在交付使用时他对青船职工说，我可以保证你们的校园二十年后在武汉市不会落后。

三十二年过去了。青船美丽的校园在武汉市仍然独领风骚。

  图为笔者（左四）30年前在子弟学校任职时与部分教师合影  

                    （１３）

 

我今年６７岁，１９岁进入青船。除了七十年代工厂推荐我到武汉水运工程学院造船系深造三年外，一生中绝大部分光阴洒在了船厂。在近４０年的船厂生涯中，组织上还调派我到子弟学校工作８年，到劳动服务公司任职１０年。无论在繁忙的船台，还是在后方部门，我能时刻感受到船厂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和青船人的浓浓情怀。　

一方水土养育了三代青船人，青船是真正意义上的父母之邦。三代人为之挥洒热血和汗水的宽阔船台，如今空旷寂静，偶尔几声鸟鸣掠过船台上空。几座３００吨龙门吊伫立在长江之畔，只有朔风掠过她庞大的身躯时发出的瑟瑟响声。阡陌式的移船轨道还忠实的守候在自己位置上。再也听不到如千军万马战场嘶鸣的声音，再也看不到绚丽的弧光和璀璨的焊花夜空绽放。

青船离我们渐行渐远

当年扶老携幼拥进厂区观看万吨轮下水盛况空前的情景已是昨日黄花，没有鎯头声和马达轰鸣声的船厂之夜，无数青船人孤枕难眠。

当然青船人会告诉自己的子孙

这里曾经辉煌过，灿烂过

别了，心中的青船

别了，父母之邦

青船精神不朽！　　

写于２０１８年１１月２2日

汉口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