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日记之好汉多吉

素心若雪

<h3></h3><h3>那一年,我跋山涉水来到了阿妈拉家。第二天清晨,一出院子门口,狭路相逢,我遇到了上辈子的小冤家! 那是位个头小小的五岁藏族男孩,俊秀的五官掩盖不住一股康巴汉子特有的霸气,我友好地上前打招呼,却只见他一低头,在地上迅速捡起几块大石头,直冲我扔过来,我顿时吓得失颜失色,落荒而逃。不料,这里可是三千七百多米的海拔呀,高原反应让腿跟灌了浆一样,我大口使劲喘着气还没移动几步,就被臭小子连发的"炮弹"击中了。直到阿妈拉怒吼着一把拎走那个小屁孩儿,危险才被解除。 接下来的几天,只要看到院子里没有大人,这小冤家立刻扑杀过来,不是扔石头、扬沙土,就是吐我一身口水。奇怪的是,俺的冤家并非冥顽不化,每当客人来访,院子里的藏獒冲人怒吼时,这小不点儿忽然飕飕地蹿上高高的狗背,挥起拳头赶走大狗,一幅正义凛然的绿林好汉形象又令我刮目相看。可这好汉从来不对我仗义一把,小顽童依然如故地对我不依不饶。我去黑牦牛帐篷里磕大头,每次趴在地上,他就飞身骑到我背上,把我按住动弹不得。但小冤家最怕的是他妈妈翁姆,我连忙寸步不离地帮忙干活,卖身求存。</h3><h3></h3> <h3>高原上的中午,炎阳高照,格外燥热,翁姆急匆匆跑到厨房,拎着一瓶可口可乐让我塞进她藏袍背后的衣褶中,原来饮料是禁止多吉喝的,待屁孩儿尾随而至,满屋翻腾,寻觅不到悻悻离去。俩大人才对视一笑,坐在门槛上你一口我一口畅饮。 一日,我看到院子里又只剩下小冤家,赶紧转身跑进屋,刚把木门拉上,木窗立刻被他推开,看到他大半个身子进入屋里,我产生了末日降临的绝望,只见他一步步坏笑地张牙舞爪逼来,忽然,我急中生智拿出一瓶可乐,倒在小茶杯里一小杯,双手奉给冤家,他眼睛一亮,不客气地笑纳了。可乐如同麻醉剂,饮毕,顽童友好地坐到我床上,如同吃了薄荷草的猫咪般乖顺。 有了秘密法宝,我终于可以屡屡在危险发生前,喊一声"可乐",即将发射的石块、沙土、树枝和口水都会化成鲜花般可爱的笑颜贴上前来。以至于顽童很快学会用汉语讲可乐二字,每天偷偷扯我衣角,抛着媚眼讨要。大家不知道其中奥秘,干脆学着多吉给我起了个绰号「可口可乐」。而翁姆看到顽童忽然变乖,好生惊讶,总偷偷问我为什么,我不敢告知真相,就昂首告知"因为我漂亮,是他女朋友呀!"往往又换来顽童妈妈的一顿暴捶。</h3> <h3>一天早晨,我听到冤家在楼上悲伤哭泣,忙端着几片西瓜爬上梯子偷摸给多吉送去。只见他拦腰被绳子捆在肮脏的床上,看到朴实的一家人把最好的被褥给客人用,而自己却住最破旧的小屋子里,我一阵心酸,泪眼娑婆。喂多吉吃完高原上罕见的西瓜,偷偷给他松绑,我俩手牵手溜到院子里玩耍,从此,多吉再也不树我为敌了。 每晚,劳碌了一天的家人偎依在炉火旁,黑暗的厨房中树枝燃烧噼啪作响,迸溅的火光映亮着人们的脸庞,阿妈拉给我倒满奶茶,阿爸忙催促翁姆取牦牛酸奶来给我吃。会讲汉语的弟弟们坏坏地商量着把来作客的老伯介绍给我,好让我定居在草原上,"哎,可口可乐,他是个真正的康巴汉子,要不要?他可是阿妈拉年轻时的男朋友,很帅的!"老伯听不懂汉语,只是看到有人在讲他,很有礼貌地冲我咧着没有牙的嘴微笑,却又增添了许多戏剧性的效果,惹得人们哄堂大笑! 离别的日子却迅速而至,我与每个亲人拥抱告别,大家都眼泪汪汪的。阿妈拉甚至让儿子翻译,说把我最喜欢的阿爸送给我,只要我留下来。憨厚的阿爸握着我的手,用藏语叮咛让我尽快返回,仿佛不放心女儿在红尘中孤身漂零。最后,翁姆抱起多吉,显然小冤家也依依不舍了,竟失去顽童本色,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我一本正经地对他讲:"送你一瓶可乐,等我二十年,长大后娶我!"小家伙似懂非懂地认真点点头。翁姆也不再为这种玩笑恼怒,带着哭腔地喊道:"傻瓜!记得回家来呵!我们等你!多吉也等你!"</h3> <h3><br></h3><h3> 大约在冬季,我忽然接到来自高原的电话,遥远的另一头,阿妈拉大声喊着:"可口可乐,阿秋嘎!"翁姆也接茬说"傻瓜!什么时候回来呀,我们都想你啦!"话音未落,一个稚嫩的童音又响起,原来是多吉抢过电话,一字一句用汉语说道:"可口-可乐!我!爱!你!"</h3> <h3>第二年夏天,我如约又回到了草原上的家。多吉开始上学前班了,已经出落成学霸的顽童不再对可乐感兴趣,而我准备的「猫和老鼠」大片儿俨然成了升级的至尊法宝,没有电的牧区,只能靠太阳能充电,他居然可以安安静静在一旁看护电脑。 康巴汉子多吉沦落成了我的跟屁虫帮手,连只有女人才干的拾牛粪,也成为他讨好我的伎俩。为采办法会用品,我从玉树连夜赶回,持续的劳顿疲惫竟让我发烧了,在高原上这可是很危险的,于是阿爸叫来镇上唯一的汉族大夫为我输液。</h3> <h3>那个干瘪的四眼男人不像是正经医生,总爱色迷迷地盯着忙碌的翁姆,时不时想摸摸她的脸蛋。翁姆因恋人是家族仇人,与多吉爸爸的婚事不被允许而成为单亲妈妈。一次晚饭时间,四眼大夫喝醉酒来到家里乱闹,他刚要拉翁姆的手,我立刻将一碗酸奶挡在他面前,看到高大威猛的我怒目而视,他赶忙低下头乖乖吃起来。 第二天,这大夫居然给我输液时羞羞答答,扎完针红着脸就跑掉了,我正在为自己的威武凶悍而得意忘形时,小普穹却不合时宜地告知真相:原来早晨他遇到大夫,那厮酒醒后忙不迭地追问夜里的事,小普穹装成特认真的样子严肃地说,你昨晚撒酒疯,居然到我家抱住那个汉地女人,被她扯了几个耳光!而此事件的正面作用却很明显,不正经的四眼大夫居然变得特正经,再也不敢来吃翁姆的豆腐,还居然免收我的医药费。</h3> <h3>病愈后的我神奇地成为大力水手,跟能干的翁姆一样,扛起一大卷羊毛毯子快步奔跑,看得一群正在娇喘的上海小女子目瞪口呆,多吉自然能帮就帮,但其真实目的依然是为了玩儿我的电脑。 法会结束后,当然又到了耍坝子的季节,大家搬家一样地把铁炉大锅都移到风景如画的深山里,阿妈拉因吵架不理翁姆,一言不合,阿妈拉把翁姆按倒在地故意去拉她藏袍下的裤子,翁姆挣扎摆脱然后搂着阿妈拉亲吻,家庭斗争瞬间烟消云散,阿妈拉看着我在旁呆看,连忙过来把一大坨干牛粪扯开我衬衣脖领塞进去,我尖叫着跑到了草丛中去〜〜〜</h3> <h3>趁大家在帐篷中躲雨,翁姆一声令下,我们姐妹撩起藏袍,欢叫着大步淌过冰冷湍急的雪山溪流,野性十足的三个女人,健步如飞,腾腾腾地蹿上山。斜风细雨中,我们伫立在护法山对面的山巅,仿佛漫山遍野的格桑花儿,肆意,自由,绽放!</h3> <h3>当我沉浸如天堂般的美好梦境中,一件事却在阿妈拉家发生了。 一个深夜,凄惨地哭声击碎了草原上的寂静,沉睡的人们被惊醒,我忙披上外套穿着睡袍跑到院中,连客人们也在诺大的院子中游走,只见翁姆哭喊着多吉的名字,抓狂地四处搜索,阿妈拉也失声哭叫,阿爸沉默地打着手电去了更远的角落。 寻找未果,翁姆绝望地瘫软在我怀里,撕心裂肺地大声哭泣,我边安抚着边震惊于这一切如梦境般的场面。一向快乐的翁姆,内心居然压抑了如此深浓的痛苦,在黑夜才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生活的一切不如意都转化成对儿子多吉的爱,而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居然失踪了。</h3> <h3></h3><h3>忽然,一个身影从屋里跑出来,走近了才发现她手中抱住的是多吉,睡眼惺忪的多吉却不知道满院子的人们在找他,打着哈欠又闭眼睡倒在惊喜的翁姆怀中,原来小屁孩儿半夜醒来去院子里撒尿,回去后一脚踏进床缝接着睡,翁姆看到床上没有孩子自然疯掉了。 虚惊一场后,阿妈拉搂着多吉上楼了,让疲惫不堪的翁姆独自休息。我看着那女孩儿孤独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内心一阵酸痛。每个人内心都有不能与人诉说的痛,此刻,我才懂得了真实的翁姆。高原,也只是看上去很美,哪里都会有悲伤忧恼,这就是真实的人生。</h3><h3></h3> <h3>如暴风骤雨之后,出现在院子上空的彩虹。生活的忧悲苦恼并没有击败翁姆,不知是再次隐藏心事,还是释放出了压抑已久的情绪,待客人们离开后,她依然如故地欢笑着,闲时肆无忌惮地骑上工人的摩托车,在大院子中驰骋,嘴里发出藏族女孩儿特有的叫喊声,英姿飒爽着,她是野生的!</h3> <h3>忽然车蹿到跟前,她假扮男人冲我吼道:"老婆,还不去做饭!真是个大傻瓜!"我这才释然地吐吐舌头,跑进厨房。大厨是我在这个临时家庭里的角色,我已经学会如藏族女人般一脚下去将木材跺成两半,也能熟练地手抓干牛粪点火烧饭,当我麻利地在火炉旁忙碌,连帮忙干活的藏族大哥也经常忘记我是汉地来的,叽里咕噜冲我讲藏语。</h3> <h3>然而,很明显地,经历了那个晚上,翁姆对我更加亲密了,用姐姐的称呼取代了傻瓜,多吉则识时务地也用阿姨的尊称取代了可口可乐。 一日,我如常在二楼小佛堂看书,一只小麻雀从敞开的窗户撞进屋,小霸王多吉正率领一众男孩儿在楼下玩耍,眼尖的他瞥见这一幕立刻蹿到楼上房间,转身把门窗关严,小鸟儿惊慌失措在屋中乱飞,躲闪多吉的小熊掌,我也吓坏了,生怕小魔头伤害小鸟儿,还未来得及阻止他,鸟儿忽然飞入我当书桌用的木箱旁隙缝里。良久,我们才费劲地搬开箱子,出乎意料,顽童小心翼翼地双手捉住疲惫不堪的小麻雀,轻轻抚摸,然后打开木窗,放在屋外房檐上。这就是藏族人典型的护生态度,沁入骨髓地尊重生命,我看得热泪盈眶,紧紧搂住小英雄多吉。 下午到后院取木材时,居然,一只小鸟儿振翅飞来,右绕三匝后又迅速离开,高原不同寻常,总是有奇妙的显现。夜晚,我最喜欢独自在空旷的草地上仰望星空,银河若缥缈的白飘带横贯苍穹,高原上的月亮焕发着橙色的柔光,徐徐从东山上升起,我仿佛在星河中倘佯〜〜〜</h3> <h3>不料次日,我忽觉浑身不适,连最爱吃的糌粑和酸奶都吃不下。阿爸见此,嘱咐阿妈拉做了牦牛肉包子,中午特意安排全家在树荫下的草地上用餐,我无力地倚靠在阿妈拉身上,依然没有食欲。阿妈拉劝说无果,就拉住来院中打水的三个小孩儿,往每个人嘴里塞一个包子,然后让他们叫来妈妈和其他孩子一起吃,这个贫苦的家庭一直被阿爸阿妈照顾着,阿妈拉让他们帮忙挤牦牛奶为名,不断送去衣物和食品回报。 下午,翁姆到屋里看望滴水未进的我,忽然想起什么便怒斥道,"傻瓜,你昨晚是不是又去看星星了,嘱咐你多少遍了,晚上在草地上呆久会着凉的。起来,开车,带我们去一个地方。"我挣扎起身,驾驶着大白往深山里前行。 那是我从未走过的草原纵深之地,当一大片绚丽多彩的经幡塔落入眼帘,翁姆指挥我在路旁停车。我们迈过钢丝围栏,多吉已经撒欢儿地跑得很远。</h3> <h3>白云悠悠掠过山峦,我瘫软地躺在斑斓的野花丛中,多吉时不时跑过来,细心地把採来的沙棘果塞进我的嘴中,这种温情关爱令人心动,可是我连开玩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将帽子遮住高原艳阳,眼睛却透过帽檐环视周边,湛蓝晴空中云朵时聚时散,五色的经幡被猛劲的风吹得呼啦啦作响,远处,亲人们在郁绿的草丛中若隐若现〜〜〜 渐渐地,我仿佛在融化,有一股黑暗能量,从体内被大地吸吮而去,甚至能感觉到躯壳中有撕裂抽离的声音,紧绷的心慢慢在松绑。 忽然,我体会到,当彻底臣服、不对抗、全然地放下,如星尘般卑微匍匐在地,一无所有,却又恰好拥有了一切。 莫名其妙,当我们带着采撷的沙棘果离开时,我的身体奇迹般复苏了。</h3> <h3>沙棘果捣碎后与砂糖一起拌进牦牛酸奶,成为院子里人手一份的美味,我与翁姆幻想着把酸奶店开到北京去,无奈路途过于遥远,而她劝我干脆留在草原上开个饺子馆。 离别之日再次来临,早晨我去镇上最后一次买菜,路上偶遇了高大帅气的护法喇嘛与熟识的藏族大哥骑着摩托迎面而来,他们好心让路,我却依然如故地恶作剧,用车把他们别进路边深沟后扬长而去。 回家后翁姆责备我,"你是不是又干坏事了,他俩没吃早饭,就去山里给你采沙棘果了,喏,那两大桶就是。" 翁姆决定送我一程,当我们穿越最崎岖坎坷的山路时,她指着云雾缭绕的森林,"那里是我故居,小时候没有房子,全家住在黑牦牛帐蓬里,随牦牛群迁徙〜〜〜" </h3><h3><br></h3> <h3><br></h3><h3> 忽然,她尖叫起来,"糟糕,你最爱的沙棘果居然没有带!"如同一语成谶的预示,当我只身回到城市里,草原上的奇妙经历却如阿里巴巴大盗的山洞,紧闭的大门尘封了一切如梦幻般的往事。 经常,我怀疑所有的美好经历只是南柯一梦,多吉、翁姆和阿爸阿妈拉,只是一种生命幻象。</h3> <h3>梦醒后,红尘依旧〜〜〜</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