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麋峰：岭上白云多

英英

　　云朵长着脚。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走累了，就寻一处山光静美的地方躺下来，好生睡一觉。醒来了，照旧闲得很，想走快一点就借一阵风，要么边走边停。有时，它独自行走，跋山涉水，四处游历。更多的时候，叫上一群志同道合的云朵，去看小桥流水，去听草原牧歌，去赏沙漠驼铃，去追星辰大海。
雨后天晴，它们常常来黑麋峰玩耍。成群结队，你牵着我，我牵着你，慢悠悠从一个山头踱到另一个山头，再从一个水库游到另一个水库。游荡了一整天，还在山间喝了些许青梅酒，傍晚才跌跌撞撞回家。它们的妈妈肯定是恼了，不然次日的云朵怎少了许多呢。
那个暮春清晨，我独自到黑麋峰。山脚下的油菜花，开得轰轰烈烈，香得肆无忌惮。站在花丛中，一群白云朝我奔来。它们从南边赶来，迫不及待地冲向油菜田。我连忙让到路边。果然，它们在我头顶收住脚，在油菜的上空徘徊，久久不肯散去。

　　在一朵白云的陪伴下，我漫步山间，眼前是一个完整的春天。鸟叫，虫鸣，炊烟在山谷里升起，露水轻轻摇落。映山红开满了山头，檵木白透了山坡，藤萝爬上大树，紫色的瀑布黄色的瀑布照亮了幽暗的林间。一阵风来，野花的清香送到身畔，麻麻色的野兔轻盈地从这头窜到那头，明艳的竹鸡鬼头鬼脑地躲起来，还有麂子悄无声息地穿过树林。陡峭的石壁上，长着簇簇虎耳草，圆圆的叶子，紫色的经脉，茸茸的细毛，让人想起胖乎乎的婴儿，带着生命的喜气。
黑麋峰的春天便是这样张扬而明亮。生长是这个时节最重要的主题。在林间。在山头。在田地。大山给了人们丰厚的馈赠，我不知道，人们是不是真的懂得它。比如，我在山间行走时，一丛丛蕨子从泥巴里冒了出来，每一根都顶着一个大问号。这些未知欲太盛的孩子。我坐下来，同它们说了好些傻话，慢慢地，问号便稍稍松开了。

我听到了山笋拔节的声音，它们是性急的孩子，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长高。小时候我不也这样吗？着急着长大，着急着成熟，也不等一等身后的父亲母亲。如今回头一望，原本挺拔的父亲不知何时驼了背佝了腰，当年梳着两条油光发亮大辫子的母亲不知何时已银发满头。哦，我想母亲了，云朵是不是也会想妈妈？我只知道，那些在黑麋峰逗留久了的云朵，晚上迷了回家的路，就会随着山风轻轻哭泣。第二天清晨，叶子上花瓣上挂满了眼泪，不小心碰着了，会滚落到我的裙子上。
刚开始，只有一两朵云停在潇湘天池的中央，细细打量自己的影子。天那边，一群云急急赶来，也结聚在水的上方。一会儿，天池上空就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云朵，都穿着洁白柔软的裙子。云在天上，云在水中，它们如此之近，伸手可及。湖水安宁，静静卧在天地之间，像一块触手生温的碧玉。南风拂来，云朵翩翩起舞，巨大的蓝色的舞台上，上演起一场气势恢宏的芭蕾舞剧。阳光给树林罩上一层金色的薄纱，树叶淅淅沥沥伴奏，山鸟们发出轻快的唱和。

　　看云看久了，山林就空了，心也就空了。其实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朵云，纯洁的云，多彩的云，自由的云。五彩的云有艳丽之美，那是少年行走四方的彩色梦想；而洁白的云则呈现本真，那是历经沧桑后的淡泊与宁静；自由的云，则是洞明世事后的豁达与明朗。你看，这些云朵，有时严肃沉重，有时轻盈灵巧，时而漫步长空，时而缠绵山岭，形态万千，似乎瞬息万变，其实它们千年不曾改变。无论是李白看过的浮云，还是白居易看过的青云，张若虚看过的白云，岑参看过的愁云，陶渊明看过的孤云，都是它们——它们自由自在，自开自合，自舒自卷，来时洒脱自如，去时无牵无挂，不沾一片尘埃。
透过密密的竹林，碎金般的阳光斑斑点点洒在石阶上。黄精刚把花一朵朵整齐排列好，一阵风来，万寿竹立即把花藏在叶底。我撕一瓣杜鹃花放到嘴里，酸酸的，滋味像青春，也像初恋。蜜蜂黄蜂也学着我的模样，钻进花朵，大口吸食着蜜液。我想待到深秋，更好了。熟透了的野猕猴桃、八月炸、山楂、板栗和牛奶子，应有尽有，鸟有得吃，松鼠有得吃，蚂蚁也有吃，都会吃得肚皮滚圆。草木真是无私慷慨，且不以已悲。西风渐起时，当枯则枯，当败则败，顺应时令进退枯荣，从不挽留与悲叹。现在的人们啊，执念太重，贪欲得失之心强盛，哪能学得了草木这番澄澈自守？

　　山腰，有座破弃已久的旧泥屋，我在禾场里坐下，听山风拂过树林，发出好听的呼呼声。鱼腥草长满屋檐，一朵朵洁白的花朵倚墙而开。住在这里多好啊，落雨时可听雨打芭蕉，下雪时可观千山暮雪，天亮时可推窗看雾，天黑了就点灯读书。二三百年前，梭罗离群索居，躲到森林里，整日与湖为伴，砍树建屋，刀耕火种，记录日常琐碎的生活与朴素的哲思，记录变幻多姿的湖水与形态各异的草木。在山野生活，实是将物欲淡化最小化，从而给灵魂更多的空间，给思想更大的自由。

梭罗有一个木棚，我若有一间土墙黑瓦的泥屋就足矣，那样就拥有这整座山了，再邀几个闲散的朋友，做做赏心的乐事。比如，拾一筐软软的松针，汲半桶亮亮的山泉，加进一撮黑麋峰的云雾茶，坐在泥灶下煮茶吧。然后，捧着这盏茶，坐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看云——看云来云往，云卷云舒。
此时，翻开泛黄的旧书，最好是陶弘景的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是的，林间的泥屋是小而简陋的，屋里的灯火是昏暗而温暖的，山间的山泉是清而无邪的，树上的鸟鸣是空人心的，岭上的白云是不邀而自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