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头（五）

王荧

插队那会儿，返城和回乡都很难。南京回洪泽，车票好买，但人却明日拖明日，意愿迟迟归。洪泽回南京，那是归心似箭，可一票难求；特别是春节前。

插队七年，每年回南京过年都要“塌层皮”。西朱离洪泽县城有五十多里地，运气好的话，赶到县城长途汽车站能买到第二天回南京的票；住宿是不用想的了，有时就在汽车站前烤火熬一夜，腊月天啊！洪泽到南京，真叫一票难求，不是说说的话；徒步四五十里路奔金湖县城的，有年逼得步行四五十里石子路，转道金湖买票回宁。最难忘的在汽车站前烤火过夜的……最难忘的还是搭便车回家的那一次。

我和同大队知青Y、Z三人从仁和坐车到洪泽县城，已是下午。汽车站一打听，只剩后天到南京的车票有售。怎么办？找便车。运气不错，一会儿在水产公司门前看到一辆卡车，南京牌照！冻鱼冻虾一箱箱已装好了，上面还坐了四五个知青模样的人。见状，我们赶紧爬了上去。

不一会儿，押车的结完账过来了，“你们哪块的？”一口老南京话，冲着我们三张生面孔，恶狠狠的。“南京知青，买不到票，麻烦你带带我们吧！”“不行不行！快下来！”见我们不动，便和驾驶员一起来拽，我和Y 死死抓住车栏杆不放，没让恶汉得逞。但Z 被拖下去了，口里一直在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哼！你们两个不下来，要吃苦头的……”碍于旁边有人围观，恶汉丢下这句狠话就停了手。车子终于发动起来了。我和Y 松了口气，当作他们只是发发狠。谁知道，才开了十几分钟，车子突然停下，恶汉和驾驶员又下车拽我和Y 。车上的其他人没一个吭声。

这回扛不住了。眼见一车冻鱼冻虾冻人呼啸而去，撇下两个小老乡，前不巴村后不靠店，寒风中两眼泪汪汪。

不回头，坚决不回头！今天就是走也要走回南京去。擦干泪，憋着一口气，我俩继续向前走。不一会儿，一辆手扶拖拉机从后面驶来。

“到哪去？老乡！”

“蒋坝！”

“带我们一下啊！”

“没问题！”

屁股一个腾挪，坐上了“嘟嘟嘟”。

颠到蒋坝，天已黑了，又冷又饿。进了“蒋坝人民饭店”。开票的是一个大高个儿黑胖子，方面大耳，嘴巴肉结结实实，没个笑脸。我和Y 点了两碗阳春面，一笼小笼包，三下两下下了肚。

肚子垫了底，可心里没底。明天是继续搭“手扶子”向前，还是返回县城买票？饭店就剩我们两人了，孤零零的，愁肠百结。

“你们南京的？”黑胖子过来收拾碗筷了，冷冷问了一句。“是的。”黑胖子点点头，转身走了。

这时，饭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窗户上有灯光晃动。我俩赶紧跑到门外，只见四辆大客车朝饭店驶来。停下，熄火，乘客下来方便。驾驶员进了饭店，倒开水的，坐下抽烟的，还有买包子的，黑胖子张三李四地招呼着，看来都是熟客。

淮阴到南京长途客车，一般中途都会在蒋坝休息一下，驾驶员自然是饭店的常客了。

“你们两个回南京的吧？”

“是啊？”

“想不想走？”

“当然了！”

我一愣，不苟言笑的黑胖子，下一秒就变成亲切可爱的黑大叔了。

原来，这些车是从淮阴开出，专送知青回南京的临时加班车。黑大叔把我俩带到一位驾驶员身边，交代了几句。“谢谢大叔！”上车前，我又仔细瞧了瞧黑大叔的脸，分明是弥勒佛的笑脸，彰佛家的善心，而像刘备的大耳垂，显江湖的义气。

上车了，可以回家了，我心里暖意融融。有时候想，老乡见老乡，未必都两眼泪汪汪，我就遇到两眼冒凶光的，人心难测。而异乡的蒋坝大叔呢？也许就是前世的缘分吧，他注定要等在那里救助我的。

黑大叔，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