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仁和公社中学操场,知青们一排排站着。今天集中开会,气氛严重,连找借口溜回城“啃老”的也被一个个喊回来,老老实实的。</h3><h3><br></h3><h3>寒风中,大家哆嗦着,男知青有的胡子拉碴,留着长发,有的腰里系着草绳,脚趾头从通了的鞋头里露出来;女知青中有不少已经“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大花棉袄,大红头巾,脸模子冻成了山芋红。插队已满两年,累得什么感觉都麻木了。心气已萎,风华不再。</h3><h3><br></h3><h3>对面空地上,公社书记们披着外套或走或立(那个年代,农村大小干部都不好好穿衣服,总喜欢外面披着一件外套,无关冷暖,只显派头),不时把肩头向上耸耸,神色凝重。</h3><h3><br></h3><h3>“呜—呜—呜—”刺耳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刹时间,一辆南京牌照的警车疾驰而来,停在了书记们的身边。车门开处,跳下六七个荷枪公安,又押下三个女的。</h3><h3><br></h3><h3>“跪下!”一声喝令,三人被跪按当场。知青人群里一阵躁动:“王茂雅!我们学校的!陈卓然的女朋友!”</h3><h3><br></h3><h3>“安静!”公社人武部长抖了抖肩头的衣氅,厉声大喝,浓眉下的大眼,在前排女知青身上来回梭巡。</h3><h3><br></h3><h3>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当年轰动一时。和我们同一个公社的知青陈卓然、苏小彬,平时喜欢研究马列,因对文革不满,便于1970年2月在南京街头贴“反标”,此被列为南京“二.一三反革命案”。不久案破,后被抓被判,陈卓然被处极刑,苏小彬入大牢十五年。株连难免,今天从南京押来跪下的,正是苏小彬的女友、陈卓然的妹妹,陈卓然生前的女友王茂雅。<br></h3><h3><br></h3><h3>公社人武部长扯着破锣嗓子,宣布“警示教育会”开始。随警车来的一公安,用“南普”宣读“省革委会”多少多少号令,历数陈、苏罪状……</h3><h3><br></h3><h3>寒天冻地之间,三位女生一直就那么跪着;陈妹和苏女友我不认识,而王茂雅,是我们学校同学。她头垂着,身子扭着,长发遮住双眼,嘴角不住抽动。我脑中回想起五六年前,在台下看这位学校的校花,南京市中学生艺术团的台柱子,在话剧《一百分不算满分》中表演的一幕一幕……白静的皮肤,温柔的大眼,扎两小辫,蹦蹦跳跳,有说有笑,活泼又可爱。王茂雅也就是在中学生艺术团、与二胡手陈卓然相识相爱的。</h3><h3><br></h3><h3>看着昔日众目景仰的台柱子,竟成了眼前屈辱的下跪女,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时忘记了累烦和寒冷;但也与周围大家一样,只剩了唏嘘,只听到同情的咂嘴声。“文革”中“戴高帽”、“阴阳头”种种见惯了,“某某指示”天天学,我遂从一个王茂雅的热心“粉丝”变成了鲁迅笔下的“看客”—木木的那种,一点痛感都没有。真的是“变成”,没一点觉得“沦为”。</h3><h3><br></h3><h3>会还在继续,三女依旧跪着。公社书记最后总结发言,老一套,“要学习……要贯彻、要落实、要督促、要检查……”全然不顾跪着的人要喝水、要上厕所、要昏倒了。<br></h3><h3><br></h3><h3>“警示教育”终于结束了,三女重新押回车里。</h3><h3>警车绝尘而去。我们一帮看客也散去,该干嘛干嘛。<br></h3><h3><br></h3><h3>后来,王茂雅在“娃娃桥”关了一阵,又回仁和监督劳动。再后来,因忧郁症病退回南京。在家自殁。</h3><h3><br></h3><h3>不久,那个公社人武部长因玩弄女知青被判刑。部长姓阎,阎王的阎。</h3><h3><br></h3><h3>不知是谁说的:共和国受挫折后,还可继续向前;而对一条生命来说,就没机会了。</h3><h3><br></h3><h3>让我们记住陈卓然、王茂雅这两位仁河公社的知青。</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