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追梦人（七）

王荧

插队两年后，上面“知识青年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的高调还在唱着，但回城之门，还是隙开了一丝希望之缝。1970年，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了。

可是，工农兵学员的名额太金贵了，一个公社每年最多一两个。工农兵学员的录取不用文化考试，貌似容易，但“推荐”范围内的“政审”标准，又不知要刷掉多少做大学梦的知青，一般二般人肯定是上不去的。上天眷顾，这块“掉下的馅饼”曾砸中过我—可惜有这个福没那个命，我还被砸伤了。

那天雪大，屋外一片白。农村下雨下雪不上工，我们一家的几个知青便用灶膛里的余火烤山芋吃。大队通讯员突然闯进来，对我喊：“王荧，赶快到县里去！去填工农兵学员推荐表，今天是最后一天！”

太惊喜！太意外了！我一蹦而起，扔掉烫手的山芋，一个箭步冲向门口。门一拉，迎面寒气侵彻骨髓，鹅毛雪扑面堵眼。这个鬼天气！这个时候，本来就晴通雨阻的农村班车早就过了点，西朱到洪泽县城要走50多里路啊！“这个时候，下刀子也要去啊！”同屋知青不知是谁，在背后给我打气。

机会难得，不能放弃。套上长筒胶鞋，裹紧短大衣，撑把破伞，我顶着风雪上路了。心里寻思，这个名额怎么会给我呢？我这个细麻秆，一百斤担子都跳不动，论劳动表现肯定轮不到我。哦，也许是“家庭出身”沾了光：我父母都是中共党员，机关学校干部；尽管官不大，每次填表那一栏都填“革命干部”。全大队知青，好像就我一个干部子弟，从“政审”的保险系数考虑，大队干部推荐首先应会考虑我的。

心里热乎乎的，寒冷的感觉好像缓过来一些。填志愿，选文科还是理科呢？还是文科好，我数学不好，最怕几何题，一大堆求证绕昏头。再说，文科毕业出来一般分配到机关，搞搞文字工作，轻松。理科的到工厂多，有可能先从车间干起，穿工作服干净不了……嗨，真是的，肉还没到碗里，就先嫌肥爱瘦。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工资肯定不会低。第一个月的薪水买什么呢？自行车—不是“凤凰”就是“永久”，自己会骑；有了车到哪都方便。不！还是先买架照相机。过去每次玄武湖中山陵照相，都是向妈妈同事借，要是自己有了一架“海鸥”，脖子上一挂，多摆！

空中雪花还在舞着。一雪遮百丑，土路、石子路、坑洼不平的路一色平整，歪柳、秃杨、榆树疙瘩，一律亭亭玉立，茅草房、茅厕、草垛也像一堆堆“毛绒玩具”……

脚下老胶鞋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嚓嚓”向前，我的美梦系列也不曾“断片儿”。……等我大学毕业，也要二十好几了，也该谈婚论嫁了。挑选什么样的对象呢？要胖一点的，丰满些，因为我太瘦；要身体健健康康的，因为我有气管炎，体质弱；要眼睛大的，要性格活泼的，要长相甜美的，要有文化的，要家庭经济好点的……越想条件越多，想到后来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金榜题名还八字不见一撇，直接就奔洞房花烛想去了。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前面一片灯光，县城快到了。

推开县“革委会”办公室的门，看到墙上的挂钟短针指向6点。我中午在大队小卖店买饼干准备上路时，看钟是12:30。乖乖，五个半小时五十里风雪路，真不敢相信能走下来。身上内衣湿了，左脚后跟磨了个水泡。

屋内生着炉子，暖和和的。有四个人围坐一圈正在打牌。见我进来，其中一个拔顶的，屁股没离座甩过来一句：“是仁河的吧？就等你最后一个了！快把桌上那张推荐表填一下，明天就要报上去了！”

老填表的了，快得很，“文革”中练出来的。姓名、年龄、籍贯、家庭出身，个人经历……一气呵成。可到了最后一栏“有无海外关系”时，一下子楞住了。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有个叔叔在台湾大学教书。具体叔叔什么大名，在台湾哪所大学，一概不知。填不填呢？说不清楚，干脆不填（以前也都没填，让上面去政审吧）。

谁知，无名叔叔这层“海外关系”，，万不巧这次被审出来了。谁啊，做事犯得上这么认真吗？“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欲哭无泪。五十里风雪路，日后回想起来，就成了一个“冬天的童话”。

好咯，大队都知道我这层“海外关系”了，以后凡需政审上学、入伍、招工的机会，都不再推荐我了，免得“占着茅坑”，浪费名额。跟我表现没得任何关系，算是打了个死结。

从此，“海外关系”就像宋江脸上被刺的金字，在我心中永远抹不掉，直到邓大人上台废除了招工、高考的“政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