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常常是傍晚,暮色渐起的时候,一行两三个有男人有女人连走带跑急匆匆地奔行在村子东头的羊肠小路上,其中必有一个人抱着个婴儿。</h1><h3><br></h3><h1>到村头,他们必定会得到洪纪家问路。洪纪家是路头第一家。</h1><h1><br></h1><h1> ‘‘大嫂子,邢先生家怎么走?’’洪纪太太抬头看看他们,急忙地说:“沿着这条路直向西走,路头有口井,井西南沿儿那家就是。”</h1><h3><br></h3><h1>又常常是在白天,风和日丽,一行两三个人,婆婆或母亲也或许是熟人,领着个媳妇,到村头,他们也必定会到洪纪家问路。</h1><h3><br></h3><h1>洪纪太太看看他们,微笑着说:“沿着屋后这条路直向西走,路头有口井,井西北沿儿那家就是了。”</h1><h3><span style="font-size: 20px;"><br></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20px;">类似这样的话,洪纪太太不知说过多少次。不过从她的话里可以得出:这个村子里有两个邢先生。</span><br></h3><h1><br></h1><h1>是的,两个邢先生。先生就是现在的医生,以前称先生。两个邢先生,一个专攻儿科,尤其擅长治疗小儿抽风;一个专攻妇科,尤其擅长治疗不孕不育。儿科的邢先生又高又黑又瘦,妇科的邢先生又高又白又胖。儿科的邢先生,我管叫老太,妇科的邢先生我管叫小老太。</h1><h1><br></h1><h1>我见过他们给人治病,那时已是中医最衰微的阶段,尤其是儿科。由于西医的推广与普及,在农村行医的我老太不得不收起他的一套利器——大小不一、长短不齐的银针。他把这些针装在一个黑色的皮套子里,当然有人找他看病还是会拿出来用的。</h1><h1><br></h1><h1>不知是什么原因,每次来找我老太看病的人总是在黄昏时刻,我之所以记忆深刻,是黄昏使我害怕。好像小孩子偏偏在黄昏时候病情加重。急匆匆的一群人,从我家门前经过,我知道又人命关天了。</h1><h1><br></h1><h1>有时,放不下心的我也跟着去看。那会子,可能是我老太刚吃过晚饭,还坐在锅灶旁取暖,看到一群人后,他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把他们带到他屋里,摸出身上的火柴,点燃一盏煤油灯。他让那个人把婴儿抱过去,借着昏黄的灯光,我老太能睁亮他那双黑白分明的老眼。他仔细地看着婴儿小小的脸蛋,有时摸摸额头,然后又察看婴儿的手指。鸟爪一样的细细的手指,我完全不知道老太能从中看到什么。看过之后,老太他抖抖缩缩地取来它的皮套子,一层又一层的地打开,捏出一根银针,先在灯焰上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地烧上两分钟,针冷却后,先用一手捏住婴儿细细的食指,俺老太又眯起那双细细的老眼睛,然后用针去挑食指上的青筋。那襁褓中的婴儿哇哇地哭了,使出生命的全部力量。 我老太将针再烧一烧,又装在套子里,这病就看完了。老太再叮嘱那些人几句话,一行人消失在夜色中。有人说中医很玄,俺老太就用根银针挑挑食指什么的,其它的他什么都没做。</h1><h1><br></h1><h1>过几天过去,可能就有个人,提两斤麻纸包着的上面还压着红纸片的羊角蜜来谢恩了。俺老太最擅长治小儿抽风,可我不知道,小儿抽风是什么病。盯着那两包压着红纸片的羊角蜜,我心想——真甜啊;但我从不吃别人家的东西,俺老太就是一个邻家老头,全村的老人我都管叫“俺老太”。以前,我不知道看儿科的老中医是我曾祖父。</h1><h1><br></h1><h1>听长辈们讲,我曾祖父还有一样宝贝——烟灯和烟枪。解放后,政府制毒扫黄打黑,烟灯和烟枪都被砸了,我曾祖父被戒了大烟。抽了半辈子大烟,败光了祖上留下来的上百亩良田,曾祖父被划为贫农,我们全家人都沾了光。贫下中农,最高最好最自豪的成分,在成分一栏里我们曾自豪地写了十几年。</h1><h1><br></h1><h1>曾祖父没有把家族传给他的中医儿科传给他的后代,儿科在我们家失传还了,这笔账,应该记在英国鬼子的头上,是他们用鸦片打开了中华大门,害了我的曾祖父,断了我们家中医儿科。</h1><h1><br></h1><h1>又白又胖的小老太,他意志坚强走正道,但却因为拥有上百亩田地,又被划为富农,成分不好,影响了七爹上学和找对象,但他的后代还有搞中医的,只要一脉犹存,就有崛起的希望。</h1><h1><br></h1><h1>小老太一直坚持行医,更是在耄耋之年还采亲草药,自制药丸。我经常看见他眼泪挂在脸上,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我就想行了一辈子的医怎么就没给自己留一套养生的法宝呢?</h1><h1><br></h1><h1>有中医的熏染,我们村里人都知道,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的许多药材:杨老太爷家钢桔障上垂下的条条青藤上挂满的滴滴红枸杞,摘去晒干泡茶饮,清肝明目;夹河滩地头沟坎上层层叠叠的开着小黄花的小柴胡,采几把来扎成一束挂在墙上,干了泡茶饮,舒肝理气;墙角路边石头缝里钻出来的猪耳菜,也就是车前草了,煮水喝,能治服腹泻。什么野薄荷、金银花、苦木苔,苘拉子就是苍耳子,等等;什么“麻二点,点三点,不害脚就害脸”,“麻二点”就“猫儿眼”,全身入药……这些,正所谓“中医在民间”。</h1><h1><br></h1><h1>小老太给人治病,他用的是药材,不用针灸,但他没开药铺,只把脉出方子,偶尔配点自制的中药治疗。小老太治不孕不育,一治一个准,常常来看病的媳妇儿,只喝几副药,就有喜了。送羊角蜜的人真不少,我经常看见。现在小老太的孙子们还在行医,但不知是否得到家传,就我看来多数是靠自己,没什么祖传秘方的。</h1><h1><br></h1><h1>我们庄子里的两个邢先生,我都不太熟悉,我距他们太遥远,更何况仙人已乘黄鹤去,但他们总归也曾“阳光雨露润桑梓”,故只能略记之。</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