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怀念•土豆

路人丙

<h3>  <font color="#ff8a00">吃土豆的人,当你们真实地<br></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享用着大地上的食物时</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脸颊消瘦的梵高,却看见了乡村的心脏</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让它从一块画布上,跳进</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世界的眼睛</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耿翔《读〈吃土豆的人〉》</font></h3> <h3><font color="#ff8a00">  若干年后我把鱼河村的物种整个捋了一遍后惊人地发现,土豆是把果实深埋在土里的少有作物之一,也是丑陋而务实,内向而沉稳的少有作物之一。你看小麦胡麻酸梨桃杏们,总是把自己最得意的籽实挑在头顶,生怕会被人们忽略似的,有点像刚下了蛋的母鸡,扯着嗓门满场院大张旗鼓地做广告,生怕主人不知道自己刚才有一份壮举;你再看那豌豆苞谷豆角茄子们,成熟时总把籽实鼓鼓地腆在腰间,宛如即将分娩的孕妇,挺着肚皮底气十足地向男人炫耀着自己的丰功伟绩。土豆则全不那样。土豆一直在地下低调而内敛地行走,每一步都悄无声息但坚实厚重,它只是卯足了劲吸纳地气,壮大自己,繁衍子息,期待着有一天厚积薄发,撑破地皮,给手握锄头,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的乡人一地的惊喜,然后挈妇将雏,盛装走向乡人们简朴的饭桌。</font></h3> <h3> <font color="#ff8a00"> 我发现土豆又是鱼河村既带土字又带洋字的唯一物种,大人们常说家乡有三宝,土豆洋芋马铃薯,后来我在书本上了解到三宝原系一物。马铃薯是官名,土豆是小名,至于洋芋嘛,有和洋葱、洋火、洋镐、洋妞、 洋碱、洋枪洋炮一样来自外国之意。其实一个土字就能从外形到内核高度概括土豆的特质,称作土豆名副其实。你看它灰不溜秋奇丑无比,星星点点的麻斑与毫无规则的芽眼无规则搭配,即便是美其名曰“黑美人”的新品种土豆,也不免粗糙的肤色丑陋的体型,土豆真是土生土长土里土气土得掉渣,我总觉得给它冠以“洋芋”之名过于高大上。</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土豆的土还因为它是众多作物里随遇而安的一种,它不择土质,不择肥力,不看老天的脸,用父亲的话说,就是“命贱”,属于给点阳光就灿烂的那种。我家的土豆基本都种在沙质坡地里,偶尔有幸走进平整的大田,也是因为小麦青稞胡麻等种子不够,父亲才会突然想起用土豆填充空白。父亲种土豆决不像伺候麦子那样精心呵护,随意将土豆切成块状,只需保留若干芽眼,顺手撒上几把草木灰(人畜粪便沤的优质农家肥很少屈尊搭配给土豆),生长便是情理之中的事,只需出苗后不忘除草培土,丰收便是天经地义的事。生于“中国马铃薯之乡”,从小与土豆打成一片的我,对土豆的诸种习性有着绝对的发言权。</font></h3> <h3> <font color="#ff8a00"> 其貌不扬的土豆,在人口猛增粮食匮乏的年月里,却扮演了和麦子杂粮同等重要的角色。土豆有着极强的亲和力,菜谱里很难看到它与哪种粮食或蔬菜相克,而且哪种饭食里它总能顶起半边天,又毫无违和感突兀感可言。记忆中母亲做馍馍时习惯捎带些土豆,待蒸熟之后,土豆和杂面窝窝接壤地带便胡乱地拼接在一起,我们则迫不及待地将难分难解相互串味的土豆或馍馍趁热吃下。农闲时母亲还会烹制一种叫作“洋芋叉叉”的干饭:把土豆叉成扁平的短条,和上面粉,做成团状,蒸熟,冷却,切块,再用葱段就着胡麻油炒了分给我们吃。这两种美食多年来经常唐突地闯入我的梦境,粗暴地刺激我的味蕾。上高中住校那会儿,我自己做的饭除了面条土豆之外,大概就剩煤油炉的味儿了,周末吃顿“洋芋叉叉”便觉得书本之外的世界依然有滋有味。2012年《舌尖上的中国》开播,我用微信陆续推出“舌尖上的鱼河”系列专题,第一集便是“洋芋叉叉”。</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真实,我要感谢土豆富含的淀粉让我奇迹般地活到了现在,也感谢皇天后土奇迹般地孕育了奇迹般的土豆,进一步说,我应感谢500多年前西班牙人从南美洲将土豆带了出来,感谢一个偶然的机缘,圆滚滚的土豆漂洋过海,到鱼河村安家落户,漫山遍野开花结土豆。相信对土豆心存感激的人不止我一个,也不止我这一代,父亲经常讲起五八九年天灾人祸频频袭来,有不少人就是靠偷藏的土豆才得以逃过死劫,那年月吃口土豆便是天大的事情。</font></h3> <h3> <font color="#ff8a00"> 一直想为土豆写点文字,除了土豆与饥饿有关,更多的是我总觉得土豆活脱脱就是我和我的乡人们的化身。假使你没有目睹过我的尊容,那你心中不必存有任何悬念,试想年年种土豆刨土豆吃土豆长大的我会有怎样的脸型怎样的线条怎样的气质?想要看清我和我的乡人们的面目和内心,你只需要看清一颗土豆就足够了。我至死记得1996年的秋天,我在县城谋得一份食能果腹的差事,一位相当洋气的白富美同事公然点评了我土豆灰的衣着、黝黑的肤色以及刺耳的邻县方言。那一刻我为带给别人那么多感官的不适颇感愧疚,土豆的营养和精神早已深深植入我的骨髓和每一根血管,我无法表现出土豆之外的诸如优雅洒脱抑或曼妙迷离的任何其他潜质,那一刻我自卑至极,但又无力回天,恰如滋养我成长的土豆,没有麦子昂贵的身价、豆角斑斓的纹路、葫芦婀娜的体型,土豆就是土豆,土豆甚至没法跟鱼河村任何一种作物媲美,这是基因问题。那一刻我只能想到基因,那一刻我竟无语凝噎。</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font></h3> <h3>  <font color="#ff8a00">土豆的基因尚未突变,可人们的物质生活一路高歌狂飙突进,吃尽了山珍海味的富贵的胃突然就被土豆吸引住了。原来土豆营养丰富但脂肪含量极低,具有降糖降脂之功效,自然成为减肥者的保健食品,我恍然大悟,原来是长年吃土豆使得我的身形极其骨感并伴有严重“三低”。同样一种食品,在不同的胃里却充当不同的角色,有人用它来填饱肚子,有人用它来调剂营养搭配,这让我心情顿然复杂起来。我还在网上看到土豆可以和胃调中、益气健脾,于是又才恍然大悟,靠土豆长身体的那些年,几乎看到所有食物我都会视网膜充血,原来是土豆导致消化功能超级强大!</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让我心情复杂起来的事还有很多。曾经目睹过一位出身和我酷似,且因为土豆才活到现在,却又极速“阔起来”的朋友,呵斥一个操着浓重乡音的饭店服务员,声色俱厉,不依不饶,甚至有了施展拳脚的冲动,只因服务员不慎用汤汁弄脏了他新购的驼绒大衣。那一瞬我不禁黯然神伤,人类的优越感与自卑感与生俱来,弱肉强食也是亘古有之,但诸如阿Q和小D之间的同类相残却历来为人所不齿,鲁迅就深恶而痛绝之地称其为“龙虎斗”。多少曾经吃土豆的人摸爬滚打,艰难掘进,如今总算吃起了麦当劳的土豆条,然而这些曾经靠土豆活命的人如今却居高临下,横眉冷对着一些正在靠土豆活命的人,这样的滑稽剧每天在我们的周边上演,岂不令人心寒!</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  </font><font color="#ff8a00">扯得有点远,每天身处稠人广众中的我经常思维比脚步还要凌乱,如同秋后的土豆蔓一样狼藉满地缴缠不清,我还得把话题扯回我的鱼河村和鱼河村的土豆。不知绘画为何物的我,有段时间特别关注梵高的油画《吃土豆的人》,那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同吃一盘和他们一样质朴憨厚的土豆的场面无数次震撼了我:妻子深情而爱怜地注视着丈夫,父亲和儿子同时望着母亲,眼里满含渴盼与关切,母亲则全神贯注于咖啡壶,显出超常的淡泊、平静与自安。这群吃土豆的人,也是种土豆的人,他们的人生就像土豆一样简单,卑微,他们用自己的体力和气节老老实实地向大地索取食物,他们坚强质朴而又达观自足,一杯咖啡,一口土豆,日子就无比快意舒畅。我必须向他们奉献我虔诚的感动与膜拜!梵高的画取材于法国,一个远离巴黎的叫作纽南的乡村,和我的鱼河村一样是个被荒凉和贫瘠埋葬了诗意和美感的乡村,可我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过渡到“洋芋花开赛牡丹”的鱼河村,过渡到鱼河村那些</font><font color="#ff8a00">瘦骨嶙峋的躯体和布满皱纹的面庞,</font><font color="#ff8a00">过渡到土豆的香气氤氲上升肆意扩散的母亲的厨房。</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而且,每当这个时候,回村的渴望就像夏天上了草木灰的土豆一样蓬勃而葳蕤地疯长!</font></h3><h3><font color="#ff8a00"> </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