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河背婶娘,是我大叔三十岁时才娶的妻子。直到婶娘去世的那天,我和她的儿女都不知道她姓啥名啥。</h3><h3> 小的时候,曾听父辈们说过,婶娘的娘家村名叫“太平河背”,与我家相距不到十公里。因为两家人口多、生活困窘,大叔与婶娘又都有残障,这才通过有心人牵线将他俩凑成一对。</h3><h3> 婶娘排行老五,上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可老天不公,一次因感冒发烧,误诊乱医,导致脑神经受损,记忆减退,思维迟缓,加上当时家境贫寒,营养不济,二十岁不到,背就有点显弯驼,所以嫁给大叔后,人们就叫她“河背人”,或“驼背人”,见她脑瓜子有时不如正常人,也有村民叫她“河背蠢婆”。因此,这几种称呼和绰号也就一直伴随着她的终生。</h3><h3> 我的父母和大叔分家后,相隔不远处居住,大叔住旧老屋,我家则搬进了新房。奶奶常住我家,平时没有大事商量时,两家几乎各忙各家,所以,少时对婶娘的印象并不算很深刻。</h3><h3> “你婶娘老家村后有一个很大的水塘,面积很大,在房屋后背,所以村里人就以太平河背为村名……”。记事起,奶奶时常会念道着婶娘及其她娘家的一些事情。而堂哥小时候也会经常去他外婆家玩,虽然只有十多公里路程,总觉得好远好远,每次步行至少要走上大半天,但他还是愿意去。</h3><h3> “水塘里时常看得见鲤鱼、鲫鱼、刁子、黑鱼在水里游,比我们村南方的小河塘要好得多呢!”回家后,堂哥还时不时在我们兄妹面前要夸耀着他的外婆老家那口巨大水塘。</h3> <h3> 奶奶对婶娘与大叔的结合,其实并不十分满意,也属无奈。只因家境实在是太过寒酸,大叔少时生病得不到及时治疗,落下了右腿拐陂的病症,无奈之下答应了这门亲事,期盼着来年婶娘能给奶奶生个大胖孙子,好延续家族的香火,至于婶娘蠢不蠢、干活是否灵便一时没有什么过多的深虑。</h3><h3> 河背婶娘进入大叔家时,正值寒冷的冬季。那天,穿着对襟大花格棉袄的婶娘不同以往,面现粉红,精神闪烁地由媒婆一路领着,深一脚浅一脚顶着天空纷飞的雪花,步行一大上午才到了村上。听媒婆说,婶娘这时刚满二十一岁,但不知道她确切的名字,来时听娘家人平常管婶娘叫什么“秀”。大家不习惯跟着叫她“秀”,于是按照家乡的风俗,称唤新媳妇娘家的村名就为她的人名,最后大家干脆叫婶娘为“河背人”。</h3><h3> 渝东地区的老家,丘陵平原,四季分明,春天风大,夏季炎热,秋高气爽,冬冷地裂。村落紧靠蜿蜒弯曲的河流,但多年来却有一种与生俱来而沉淀的风气,但凡光景过得去的人家,一般都不会去娶外省或有智障的女人做儿媳妇的。</h3><h3> 婶娘刚来的那几天,大叔家也算是热闹了一阵子,住在周边的邻里乡亲都纷纷聚拥过来,来看看新过门的婶娘。奶奶喜滋滋的,不停地招呼着让人坐下,吃花生瓜子,吃包花纸的硬糖。婶娘则坐在床沿上,勾着细腰,只看见梳得很光洁的头又黑又亮,两条细长辫子直搭在双肩上,脚蹬一双塑料底的平跟布鞋,衣服和鞋子都是崭新的。这时,有个男人起哄,说了些很野的话,婶娘瞬间惊慌地抬起头来,脸红朴朴的,冲着大家笑了一下,就又低下头去,但此时不细瞧时,谁也看不出她原来是个残障人,笑中还带着“傻”气。单薄的大叔则穿着皱巴巴显干净的青色棉袄,身体一高一低来回不断地向乡亲敬烟、递糖,满脸的喜气。</h3> <h3> 月光洒下来,满满地铺展开。大人叽叽咕咕地谈论,间或腾出一点儿时间来喝斥淘气的孩子。慢慢地,月高了,风凉了,薄薄的雾气升腾起来,带着庄稼汁水的青涩气息,隐隐地弥漫开来。见时候不早,大家就纷纷站起身,领着孩子,三五成群地回家了。</h3><h3> 送走了乡邻,奶奶与忙碌的大叔相互对视了一下。大叔心想,喜庆过后再不依附着奶奶生活,要与婶娘慢慢地过日子了。众人暂时看不出婶娘的残障,自己却不能骗自己。而奶奶的心思则不在乎婶娘与大叔今后如何生活,只盼着能早点看到孙子的出世。</h3><h3> 有了媳妇的大叔比以往要高兴得多,勤快得很,田间地头总是转悠不息。婶娘呆在家中洗衣做饭,时常不是焦灼就是夹生,衣服也是净了袖口脏了领子。大叔每每见状,不恼不烦,最多的一句:“慢慢来,久了就好了。”婶娘这时很满足,虽然思维迟缓些,但心里头记得大叔的好。奶奶有时候去大叔家探望,心里哀叹:“前世造的孽呀!”。</h3><h3> 第二年秋上,婶娘生下了堂哥,奶奶高兴的走村串户,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欣喜地说:“这个蠢婆娘还真给我生了个带把的孙子。”于是连续几天好生伺候着,用一瓦罐母鸡汤犒劳了婶娘。婶娘接过鲜香的鸡汤,闻了闻,便抓了一只鸡腿,啃得满嘴冒油。可婶娘那里知道,奶奶犒劳婶娘的后面有她另外的打算:孙子必须由奶奶来养。不怪奶奶绝情,我们村里曾经发生过外嫁弱智媳妇,夜里睡觉时翻身压死儿子的惨剧。有了这样的先例,奶奶不敢大意。两天后,奶奶就强行将堂哥抱走,婶娘无奈,多次在奶奶面前语无伦次地喊:“给,给我儿子……”,奶奶却始终没理会婶娘,一副家长的气势:“我孙子那么小,肉嘟嘟的,万一失手了怎么办?”,毕竟婶娘是个残障人,大叔也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无论奶奶如何举动,大叔也不阻挡。</h3><h3> 婶娘痛苦得很,奶水又胀得厉害。可怜堂哥没能吃上婶娘的半口奶水,都是奶奶一匙一匙喂养的。原来,奶奶不仅担心压着孙子,更怕婶娘的奶水里有“神经病”,要是传染给了堂哥就麻烦了。每当婶娘有抱堂哥的请求时,奶奶总会瞪眼训斥:“你别想带孩子了,如果哪天发现了你偷抱了,即便不打死你,也要把你撵回娘家去。”</h3> <h3> 六十年代的农村,家庭经济收入主要由劳动力攒工分获取。婶娘与大叔都是残障人,自然就没有很高的工分。那些年,大叔家始终在贫困的泥沼里挣扎,过着“日愁三餐,夜愁一宿”的生活。特别是添了婶娘和堂哥后,家里时常揭不开锅,总是借了东家又走西家。奶奶曾想把婶娘撵回娘家去,因为婶娘不但干活不成器,在家吃“闲饭”,时不时还要“惹事生非”闹出点动静。</h3><h3>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乡村的俗语,婶娘在年少时也听长辈们讲过,奶奶这么一说,婶娘瞬间像个孩子似的倚在床角边,倦缩着注视满脸褶子的奶奶。</h3><h3> 幼小稚嫩的堂哥在奶奶细心地照料下慢慢的长大。懵懂晓事之后,堂哥开始对“残障人”有了一定的概念。这才发现,每当与小伙伴玩耍吵嘴时,小伙伴就会毫不留情地说:“你娘是个疯子,你是你奶奶喂大的,不信回去问你奶奶。”听罢,堂哥无力反驳,自卑的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走开。没想到,自己的爹是拐脚子,娘竟是弱智,我怎么会生在这种家庭里?</h3><h3> 堂哥一天天长大,乡亲们茶余饭后的各种议论也越来越多,给幼小的堂哥心灵笼罩着一层自卑的乌云。从此就没给过婶娘一份好脸色看,也没主动说过话,更别想喊婶娘一声“娘”,而他们母子之间的交流总是以“吼”为主,但婶娘是绝对不敢顶嘴的。</h3><h3> 分田单干后,大叔被一位远亲养牛专业户请去帮工,包吃包住,每月还能领上几十元工钱,家里这才稍稍缓了口气,不再为饿肚子犯愁。奶奶也时常带着婶娘出门揽点活,主要帮人洗衣服,赚点酱醋钱。有时候还去田间拾撒落的稻穗,或去河里打猪草,在树林中捡牛粪,没再惹什么大的乱子。</h3><h3> 母爱是圣洁无私而又崇高伟大的。即便她是个残障人,但面对自己孩子被人欺负的时候,一时错乱的神志依然也会有一丝的清明。</h3><h3> 堂哥与我同读一座小学,在村东南方向,走过一处巷子拐个弯,绕经我家再走上五十米就是校门口。</h3><h3> 一天,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雨。在外揽活的奶奶叫婶娘回去给我们送伞。雨一阵一阵地下着,地上很快就湿润了,婶娘边走边跑往学校赶,可能是一路摔了好几跤,浑身像个泥猴似的。婶娘站在教室窗户旁望着堂哥傻笑,口里念念道道说:“伞,伞……”。自习的同学们见状嘻嘻地笑了起来,堂哥羞得面红耳赤,便冲婶娘挥挥手,让她走开些,婶娘不为所动,仍然站在那里喊:“伞,伞……”。班上大高个且玩皮的同学放下手中的书本,去刻意模仿婶娘那含糊不清的喊声。这一学,全班瞬间哄堂大笑起来,堂哥如坐针毡,恨婶娘不识相,更恨带头起哄的同学。于是就不管不顾抓起桌上的铁皮文具盒猛地砸过去。大高个同学躲闪后,冲上前掐住堂哥的脖子厮打着。堂哥矮他半头,不是对手,被他轻易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时,只听见教室外传来“嗷嗷”几声长啸,婶娘像个大侠似的,捡起走廊上的半块砖头,冲了进去,迅速朝着大高个头部拍了过去。刹那间,鲜血印红了地面。面对婶娘的惊人行为,同学们吓得呆若木鸡似地傻傻地看着,一时忘记了呼救,教室里顿时一片寂静,连针线儿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响声。</h3> <h3> 婶娘的这一拍,为堂哥出了一口恶气,却闯了大祸。光赔偿的医疗费化去了大叔半年的工钱,奶奶气得骂声不断:“你这个蠢婆娘,真是个败家子,赚钱不行反倒蚀本……”。大叔当天回家后解下腰间的皮带劈头盖脑地向婶娘打去。婶娘像一只惶惶偷生的老鼠,无助地跳着、躲着,不停地发出凄厉的叫声。看着伤痕累累、躲闪不停的婶娘,堂哥心声绞痛,万般无奈。</h3><h3> “这都是自己遭到了别人欺负的后果呀!”堂哥像是长大了似的,明白了这就是母爱,即使是神智不清,母爱也是清醒的。从那时起,堂哥再不吼婶娘了,当婶娘第一次听到堂哥叫她“娘”时,浑身一震,呆呆地望着堂哥,像个孩子似的羞红了脸,咧了咧嘴,傻笑了起来。大叔也懊悔自己不该打疼婶娘,实在是没有办法之举,要不下不了地交不下差,都是家穷惹得祸呀!真希望堂哥能明白他的苦衷,好好的念书,走出村里,不再让人欺负了。</h3><h3> 堂哥懂事地点了点头。从此,读书越发用功努力。几年之后,堂哥考上了县里重点高中。由于路途远,学业又抓得紧,也就选择了住校。因此,洗碗挑水、割猪草捡稻穗的辅助之类活儿全部落在婶娘和奶奶她们身上。每次周未回家,对堂哥来说只是拿点粮食、酱菜和 咸鱼,再带上几块钱做伙食费,家里的农活便做得更少了。</h3> <h3> 得到他人的关爱是一种幸福,关爱他人更是一种幸福。婶娘虽然是个残障人,但有时候心里也会像正常人思考这些道理。在娘家时,她娘时常对婶娘讲得最多的是要如何孝顺公婆,不管她听懂多少,思维是否清晰,可时间一长总会在她的心中潜移默化着。</h3><h3> 天有不测风云。积劳成疾的奶奶在一次喂完猪食后,突然摔了一跤,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吓坏了一块调料的婶娘,便急忙向外喊人。大叔和父亲闻讯后立即将奶奶送往三里外的公社卫生院。经检查,奶奶确诊为脑溢血。医生说,奶奶即便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未来的时光只能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轮椅上生活了。那天晚上,把奶奶接回家安顿好后,大叔和父亲召集全家人商量照顾奶奶事宜,考虑到我和堂哥在外地念书,其他弟妹又小,大人们都忙着开工赚工分,抽不出空来。几经讨论,决定从村里雇个人来照顾奶奶。这时,一直不说话的河背婶娘语调不清地说:“我、我来吧……。”</h3><h3> 大家惊奇地望着婶娘:“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那能放心你?”</h3><h3> “让、让我来试试吧!……”婶娘信心满满地对大家笑了笑说。</h3><h3> 大叔与父亲见婶娘态度坚定,试着遵从了婶娘的意见。因此,照顾奶奶的生活起居就落在身材瘦小且腰背显驼的婶娘身上。</h3><h3> 大病过后的奶奶脾气反常,高兴时喂饭还算听话,若是碰到不高兴,便会吐得满床都是,有时候还会遭到奶奶一顿责骂。这时,婶娘反倒把自己当成一个“弱智”,耐心细致,不离不弃地伺候着。吐了给奶奶擦洗,身子冒汗又用温水擦身,天晴时用轮椅把奶奶推到屋外晒会太阳,日复一日,每天忙得团团转,婶娘也消瘦了不少。每当出工路过的村民见状,都会好奇地停留下来,议论婶娘一番:“想不到,河背婶娘平常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心里明白的很呢!”奶奶清醒时也时常悔悟说:“河背人还真有孝心,之前对她的误解都是自己的错呀……”。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婶娘近两年的悉心照顾的奶奶,奇迹般地坐起来了。奶奶不仅能自己试着吃饭,还能慢慢走路,看着日渐好转的奶奶,婶娘心中充满了喜悦,只见婶娘又像往常一样,倚靠着墙边,歪低下头,向着大家傻傻地笑了起来。</h3><h3> 婶娘的一生简单平凡,但她所表现的一切母爱与亲情言行,却在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窥见伟大。时光匆匆,转瞬即逝,人生的每个阶段,每一个美好的瞬间,都值得我们去细细回味与珍藏,爱自己的所爱,爱自己认为值得去爱的一切,恨一切该恨得一切。</h3><h3> 如今,婶娘与大叔离开我们很久很久了,而他们当年喜怒哀乐的生命之路和生活态度,依然是后辈们人生路上的一道炫丽的风景,鲜艳靓眼、春暖心间。</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