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母亲年轻时唯一的一张彩色照片。那时候还没有彩色胶卷,是照相馆技师在后期用毛笔蘸颜色描摹的。尽管这样,色彩仍很逼真。我喜欢这张照片,娴静,优雅,专注,姿态很美。那时的母亲还没有认识父亲,当然更没有我。开个玩笑如果可以让我提前选择的话,我是十分愿意选择这个美丽的女人做我母亲的嘿。
我的运气还不错,转眼间我已经陪伴母亲过了50多年。母亲是一部大书,区区几段文字不足以表达我的感情。好在前两年我教会了母亲使用微信,而今又有了美篇这样图文并重的软件,可以在上面尽情地怀旧叙事。母亲早就想让我写写她,母亲节要到了,就在此闲笔几句,作为献给母亲的礼物吧。 母亲是山东烟台人,17岁就远离家乡父母参军去了东北,成为新中国空军部队科班培养的第一代白衣天使。
母亲从长春空军卫校毕业后,分配在空军461医院当护士。461是东北日据时期伪满高等法院所在地,高大气派设施一流。母亲刻苦钻研医护技术,年年都被评为一级技术能手,她的穿刺术和危重病人护理技术无人能替。有一次一位将军大出血紧急抢救,那天刚好母亲休假,手术台上护士轮番上阵,可因为病人血管收缩,谁也找不到可扎的血管。医院紧急将母亲召回,母亲到后观察了一番,果断从腹股沟穿刺,很快就找到了输血血管。医院魏副院长对着总护士长大发雷霆:整个医院只有一个姜露君,哪天她出差了探亲了,难道你们要开飞机把她接回来不成? 在长春,母亲遇到了英俊孔武的父亲。这张便装照体现了那个时代的特征,两人的微笑很和谐,谁年轻时没有甜蜜的时光呢? 儿时到现在,最喜欢看这张照片,每次都会忍不住遐想。那时的我,如母亲经常回忆的那样,已经会用化石撅着屁股在地上写字了吧。
不过最让我享受的还是靠在母亲怀里的甜蜜,仿佛有一种冥冥的默契,让母子如此贴心贴肝,一起对着镜头微笑。5岁时遇到文革爆发,在部队工作的父母无暇照顾孩子,把我送到了徐州姥爷姥姥家。从此,渴望母亲成了我幼儿时最大的期盼。母亲每次坐火车回来探亲,到达时总在深夜。那个晚上我总是拒绝睡觉,却总是熬不住,在子夜时分睡去。不过只要门一响,我一定会警醒,第一眼就能看到风尘仆仆刚进家门的母亲,看到母亲跟照片上一模一样的笑脸。母亲会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在被窝里亲我,外面冷,母亲的脸特别地凉,可我却觉得十分舒服,也许过度的期待让我脸上的温度也过度升高了吧。
母亲的探亲假一般有20天,可再长的假期也要分别,临走时我总是被锁在家里不准去火车站送妈妈。姥姥说曾带我去过,在站台上火车鸣笛母亲将要上车的刹那,我突然抱住母亲的脖子大哭不肯撒手。从那以后,母亲每次都尽量选择坐深夜火车离开。早晨一觉醒来,已是人去屋空,哭也没用,我只能绝望地开始新一轮漫长的等待。 从这张照片上看,我的眉脚和嘴角都紧闭下挂,神情里已有些隐性的焦虑。那是1966年的八一节,照完相妈妈就要回部队了,这是5岁的我头一次和母亲长时间分别。后来的五年中,母亲每年回来探亲,我都要经历一个从期盼到惊喜再到担忧和沮丧的周期。临别时,无论我怎么撒泼哭闹藏起行李甚至地上打滚,都不能挽回母亲的离去。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学会了承受痛苦,甚至能和姥姥一起去火车站,平静地与母亲告别。不过回家之后,我会独自上床面壁,等姥姥发现过来安慰,发现我已泪流满面。姥姥后来总说我人小心重,是的,儿时的我敏感又脆弱,可天底下的孩子又能有几个什么都无所谓的浑不吝呢? 8岁时姥姥带着我和姐姐表妹去东北长春探望父母,一住大半年。记得从徐州坐的是慢车,三昼夜才抵达。我插班进了当地的小学,期间因为父亲自学理发手艺,第一次失败了给我剃了个光头,导致照片上的我一脸阴郁。那时盛行领袖崇拜,每天早课要向伟大领袖脱帽致敬。我不肯摘帽,遭到了老师批评和同学恶作剧。他们抢我的军帽作乐,每次光头乍现都会引来大笑。我逃了学,又被母亲押回学校,这是儿时阴暗的记忆。
不过,去母亲医院玩总是很大的享受。病房走廊里永远是苹果味儿,我偶尔会得到巧克力,还有飞行员叔叔给的铝制小飞机模型。医院大院里都是杏树,每到夏秋,硕大的黄杏累累垂荫结满枝头。大孩子们拿着长竹竿捅,即使如我这般大的孩子,常常也能得到一脸盆。妈妈还给我买过一支苏制转轮式冲锋枪,那是我最骄傲的玩具,因为别的孩子眼馋。 这是在徐州和母亲的又一次重逢。也许是想到短暂的相聚之后又将是分别和漫长的等待吧,我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嘴角还微微下挂,寓示着内心的沉重。 姥姥带我和姐姐表妹去照相馆照相要寄给妈妈。因为换牙,我的两颗门牙都掉了。记得照相时我故意张开了嘴,展示自己漏风的口。结果脸上没绷住,露出了一种计谋得逞的坏笑。 父母结婚后相继生下了姐姐和我。父亲不服东北水土,加上事业繁忙夜以继日,连患重病不堪高负荷工作,结果母亲在34岁的壮龄,随39岁就因病从部队退休的父亲,全家一起回到了父亲的故乡永康。从此,母亲再次远离父母家乡,在语言不同风俗各样的异乡,一呆就是整整四十年,成了不会说永康话的永康人。 这是四十多年前在老宅里的母子合影。对一个长期忍受分离的孩子,能从此和妈妈长相厮守,再苦的日子也是甜的吧。嘴角上的笑容说明了一切。 母亲是永康农机厂厂医。工厂在东库山背,主要生产手扶拖拉机配件。钢铁制品笨重,机器也常出故障,经常有零件在高速运转中飞出车床砸伤人。常常听见车间里一声巨响,不一会儿就有人扶着或抬着血肉模糊的工人来到医务室。母亲见惯了大场面十分镇静,双氧水、碘酒、龙胆紫、凡士林纱布轮番招呼,消毒、止血、消炎、初步缝合,双手并用犹如穿花攒蝶,不一会儿功夫就处理完毕。有的工人包扎完了还举着手指头,看着手上紧凑妥帖的绷带,像是在欣赏艺术品。
母亲为人健谈而热心,口袋里经常有青年男人或女人的一寸黑白照片,那是厂里的青年工人求母亲帮助寻找对象。我家老宅很宽敞,记得有段时间家里门庭若市,走马灯一般成了青年男女的临时约会场所。不过母亲也有脾气,她来自孔孟之乡,生活极为严谨,从不跟工人开低俗玩笑。记得有一次下班前开会,母亲坐在窗口,一位师傅路过,存心跟母亲开玩笑,扯了一下母亲的头发。母亲一声不吭,站起来端起门边脸盆架上半脸盆水,朝那师傅劈头浇了下去。 农机厂厂区周围都是山林,卫生条件十分简陋。尤其是公共厕所,每到夏天苍蝇蚊虫群舞肆虐,粪缸蛆虫到处乱爬。母亲每过一周就戴上口罩套上袖套背上喷雾器,用自己配制的杀虫消毒药水逐个厕所喷洒,害虫很快绝迹。工厂食堂也是母亲监管,生熟食分开,备上防蝇罩。儿时放假去厂里玩,每次和母亲去食堂检查,大师傅都会从纱橱里拿出熟牛肉,切一片给我尝以示新鲜。
母亲退休后不久,一日和我在街上遇到厂里的老工人桔生师傅。他一见母亲就喊:姜医生啊!你空了回厂里去看看吧!唉呀!简直一塌糊涂啊!原来医务室继任者是名乡下上来的赤脚医生,不太懂医术,给工人包扎时,绑的绷带像个大罗卜。厂里的厕所也不再有人问津,蛆虫甚至爬到了墙上。食堂里也是苍蝇乱飞,已非往日景象。
我们回到永康后住在老宅里,和祖父母同住,一住整整四十年。祖父去世前两年开始痴呆,大小便经常失禁;祖母活到100岁,耄耋生活也主要是母亲照顾。洗衣做饭擦身换裤亲力亲为,打针喂药更是母亲专项,家里没有请过一天保姆。母亲曾跟我说过祖母去世时的情景,那天早上母亲和往常一样去祖母房间探望,见祖母横躺在床上痰喘倒气。翻开眼皮一看,祖母瞳孔散大已行将过世。此时父亲外出早锻炼未归,时间不等人,训练有素的母亲迅速擦去祖母口边流出的痰涎,用药棉塞紧肛门防止人死后括约肌松弛导致粪便外溢。又趁着祖母尚有余温身体松软,赶紧找出备好的寿衣给祖母换上,捋直遗体,这才跑出去寻找父亲。待到父亲回来,祖母一切安排停当,瞑目仙逝面目安详。 母亲尊老爱幼老少通吃,我大学毕业后在丽水工作成家。儿子出生时正逢冬天,那天晚上漫天大雪,我赶到邮局给家里拍了电报,第二天母亲就拎着火腿鸡蛋荔枝龙眼冒雪赶到。那个冬天母亲天天浸在冷水里给孙子洗尿布,临走时双手生满了冻疮。而当年即使在寒冷的东北,母亲也从未生过,而从那以后,每年冬天母亲都要习惯性生冻疮。后来儿子稍大,几乎每年暑假母亲都要把孙子接去抚养,有时一呆就是几个月。上有祖父母两个老人要照顾,下有苕龄幼童要抚养,那段时间是母亲最瘦的时候,体重还不到一百斤。 这是母亲和她宝贝孙子的合影。儿子幼儿期很瘦,后来在母亲和岳母的调养下渐渐胖了,而旁边的母亲仍然很瘦。 由于长期操劳,临离开永康前母亲频发心脏病,心情也很不好。此时我已在宁波工作,购了房把父母接来。母亲卸去了重担,身体日渐好转,可对父母尽赡养责任,为儿孙操心,是天下女人不变的情怀。 在宁波安顿妥帖逐渐适应新家生活之后,母亲觉得自己一生漂泊在外,虽然每月寄钱,但未曾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尽过几多近身赡养之责。她电告舅舅,从南京把已年过九旬的姥姥送来宁波自己家中。从此,刚刚卸下赡养公婆重担的母亲,又晨昏叩奉亲侍汤饭,整整两年十个月贴身侍候未离左右,直到姥姥思念儿子返回南京为止。此时的母亲已经75岁高龄,终于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晚年。 母亲年轻时酷爱文学,喜欢铺排故事。自己人生中很多往事、琐事、趣事总是翻来覆去百讲不厌。曾见一篇文章说,孝敬父母的一大秘诀就是鼓励他们勤用脑,最好让他们经常回忆过去。我心生一计,撺掇母亲将往事写出来,没想到母亲一口应允。她开闸动笔就一发不可收拾,不但写了多篇忆旧散文,还在一个夏秋天完成了一部近10万字的长篇小说。这是母亲儿时听她祖父讲的一个悲欢离合的家族传奇故事,情节生动曲折,结局大出常人意料。母亲给取名《幽谷兰香》,让我打印数册分送给她要好的同学战友,读者无不啧啧称叹,连我这个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书生也不由竖大拇指。 前些天我搬重物不小心扭伤了腰,躺在床上行动困难,好几天没去父母家。母亲发微信询问,得知情况后一定要来看我。我连发微信阻止,母亲却断了消息。急打家里电话,父亲说母亲已经上路。我担心她的安全,躺在床上如热锅翻饼,这一去却将近一个小时没有音讯。原来母亲先去菜场买了菜,又坐公交到了我家门口那条马路,却忘了该从哪条岔路进来,徘徊寻觅了好久。待母亲安全进了家门,我忘了长幼尊卑,急头白脸一通训斥。80多岁的母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累得没话跟我争辩。待我一腔怒火发泄完,不知怎么心里一动,拿起手机把母亲的样子拍了下来。母亲带来了云南白药和青草膏给我喷雾涂抹,又用鸡蛋、蔬菜和鱼给我做了午饭。母亲走后我掏出手机来看,照片上的母亲一脸焦急又劳累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姥姥生前经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七十岁要个妈八十岁要个家。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母亲爱美,到老尤甚,显著的标志是爱拍照。不管什么景点,这儿得来一张那儿也想来一张,差遣的自然都是我,美其名曰自己的儿子用进废退。五一节请母亲去外面吃披萨,母亲打扮了足有十分钟,出门时还没等她说,我早已蓄势待发上前拍照,反正早晚都得拍。 这些年成了母亲的保镖,带着她去过很多地方,去徐州见同学、去烟台访故乡、去长春会战友、去新西兰观光。每次回来母亲总是兴致勃勃又想着去下一个地方。明年是母亲的母校徐州一中校庆一百周年,后年是父母亲六十周年钻石婚,她还等着宝贝孙子结婚,等着她重孙降生,她带着童心和好奇,一个劲地想着未来。这样的母亲不会老,我又想起了姥姥生前讲的一个笑话:两兄弟都很孝顺,在一起商量怎样才能做得更好。哥哥说:“兄弟,一个妈太少了,要不咱再买个妈吧。”姥姥不识字,但老一辈人的朴素伦理观却有着惊人的教化效果。我别无所求,惟愿母亲的愿望和憧憬都能在我的陪伴下去一一实现,母亲对我们应家四代人有赡养和哺育之恩,这恩比天大,比海深,用尽一生也报答不了。在母亲节来临之际,通过美篇,我写这篇短文作为送给母亲的最好礼物,也祝愿普天下的母亲晚年幸福,快乐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