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十年 (6)

西风

<h3>2005年9月22日晚九点半,一辆银灰色面包车下了柏油路,向北穿越一条铁道,往东驶过龙门村的一段水泥路,行至一棵古槐再往北,车灯刺破昏黄的路灯一路爬坡上去,迎面与另一辆银色松花江中意交会。松花江车里,那一双瞪得圆溜溜的大眼睛对交会瞬间瞳孔里的影像充满了狐疑与审视。</h3><h3><br></h3><h3>此刻,威子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电视,女儿已经在里屋睡去,司机老刘开着松花江刚走。威子的脑子很乱,电视里演的什么情节他浑然不知。终于,他听到了脚步声,大门被推开了,透过玻璃,威子看到了霞的身影,他没去开堂屋的门,霞推门进来,威子没说话,扭过脸儿看电视。</h3><h3><br></h3><h3>“我去医院打针了。”霞说道。威子“哦”了一声,继续看电视。霞不再解释,径直去睡觉了。</h3><h3><br></h3><h3>回来就好,威子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然而,一个不想问,一个不想解释。威子不想打探有些东西,他任何合理的讯问,在她的咄咄逼人的姿态面前,都将变得唯唯诺诺。所以,他宁可沉默。</h3><h3><br></h3><h3>第二天一早,司机老刘来接威子出去干活。车里,司机老刘瞪着圆溜溜的一双大眼看了看威子,他说:“昨晚我一走她就回去了吧?那是辆银灰色面包车,看不清车里!”威子说“嗯,她昨晚是去打针了。”司机老刘使劲儿拍了一下方向盘,他说:“昨晚我就在你家呢,她去医院用得着另叫辆车吗?”威子沉吟不语。司机老刘抽了口烟,烟雾于他浑浊的眼睛前方缭绕着,他说“开春时她认识的部队的那小孩儿,说有三万平防水活儿,到现也没影儿,就是个骗子。”威子摇开窗户,对司机老刘的话不置可否。司机老刘看威子不吭声儿,有些着急地说“昨晚,我怀疑是李秃子!”威子还是沉默着。隔了一会儿,司机老刘叹了口气,他说:“你啊,注意点儿吧!”威子的心茫茫然,他回头看了看车箱里的压力案子、水钻、几根镀锌管和管件,还有一团弄乱了头绪的麻。司机老刘再说什么,他没听到,也不想听。</h3><h3><br></h3><h3>扫过几条九曲回环的胡同,威子和司机老刘各自扛着笤帚、拎着锨和竹筐来到了一条东西向的巷子,清晨人少,树叶调零,昨天刚扫过,今晨又落了一地,他们各自选了一个位置扫了开去。</h3><h3><br></h3><h3>巷子西头和中间的位置有两个公厕,司机老刘一手笤帚、一手铁锨,他总是叼着烟进去,又叼着烟出来。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容颜上有着与其年龄不相趁的苍老。</h3><h3><br></h3><h3>威子撮完最后一锨垃圾,他一手扶着锨,一手揉着腰,远处司机老刘拎着筐冲他走来,威子真佩服他那粗壮的身板儿,巷子里,扫完大街的他们相视一笑。威子说:“走,吃饭去,今天八组暖气呢!”晚上又得加班。于是他们把工具放到居委会旁边的一个简易棚子里,锁上门,向来时的胡同走去,一前一后,一个叼着烟,一个揉着腰。<br></h3><h3><br></h3><h3>司机老刘腰粗屁股大,他每次蹲下或是坐在地上拆装管件时都会露出很大的屁股沟子,而威子也从不会去取笑他,威子知道,他们没有什么不同。有时他们为了给客户省钱,经常于压力案子上从老管儿上往下拆生锈的弯头,司机老刘拿着卡钳咬着牙往下按也没拧动,威子不动声色,说:“我来!”只见他一手摁着卡钳,一手摁着压力案子,然后双脚离地把整个身体悬空并使劲儿往下按去,只听“咔吧”一声,卡钳断掉了,原来是把生铁的。寒夜里,他拿着卡钳这一头儿,他拿着卡钳另一头儿,相对哈哈大笑,笑声划破了夜色的苍茫。</h3><h3><br></h3><h3>威子和司机老刘,一个是外来农民工,一个是本地低保户,他们在最底层的劳动中逐渐熟识。对于司机老刘参与自己的家事,威子知道他是一根筋,看不惯的总想说出来,更主要的是他能体会他肩上的重量,一个二代农民工,父亲精神病又摔断了腿,弟弟边缘智力至今未婚,一起流过泪、流过汗的哥们儿,他看不得他有半点差池。至于某些所谓的原则,就顾不得了。<br></h3><h3><br></h3><h3>亲兄弟明算账,每次结了账,威子会把油钱和工钱算个大概塞给司机老刘,多多少少的彼此都不会去计较,威子知道他憨厚,也不会太亏着他。</h3><h3><br></h3><h3>在小饭馆儿,威子扒拉完最后一口削面,司机老刘还在剥大蒜,待他吃完时鼻涕都快流到嘴边儿了,威子想笑,但看着司机老刘十分认真地擦去脑门的汗和嘴边儿的鼻涕时,他又笑不出来了。威子觉得他是个苦命的人,原来司机老刘是二婚,前妻给他生了个女儿,谈起十岁的女儿时这个憨憨的汉子眼里充满了温情。提起前妻时他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别处,烟雾于他那粗糙的手指间缭绕,他弹了弹烟灰然后淡淡地说道“她死了!”语调有些哽咽,威子便不再问,那是男人内心深处最不可触摸的地方。</h3> <h3><br></h3><h3>日子在平静却又繁忙中一天天过去,2006年的开春,霞又不卖衣服了,她嫌原来的五金店地点太背,就换了个新店面,威子什么都依着她,随便她折腾,反正家里的钱都是她管着,他要做的,就是把活儿干好。<br></h3><h3><br></h3><h3>威子依旧干活不要命,他琢磨着,防水工人的工资从2000年的50元一天涨到2006年的100元,他干一天,就省了一个人的工钱。因此,所有的工地,一千平米也好,几百平米也罢,甚至是几平米的活儿,威子既是老板又是工人。活儿多了多找人,活儿少就少找人,而干活的也都是河南老乡。防水工程是建筑上必不可少的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处理好关键部位是重中之重。威子通常会自己先处理好水眼再和工人们一起铺大平面。</h3><h3><br></h3><h3>自1999年以来,威子从见陌生人说话就脸红的青年,到自然地与客户交流的二代农民工,春夏秋冬,风吹日晒,眉宇间自是有着一丝苍桑。七年以来,他从不害怕干活,但是,他却越来越不开心。</h3><h3><br></h3><h3>2006年的春夏之交,那一天,威子和司机老刘、小舅子、长兄、小胖子在房顶上干活。快完活了,长兄凑到威子跟前,咧着嘴笑嘻嘻地问道:“老表,明天还干不?”威子隐约听到了他说的什么,他用手去拧喷灯的开关,火焰随之变小。他说:“明天暂时没活儿。”长兄牙一呲,那张脸,活脱脱就是非洲人在北京,他有些难为情地问道:“那能不能把我的工钱结了,我最近可能要去西安?”看到了表哥眼里的期待,威子轻轻一笑,说:“行!”</h3><h3><br></h3><h3>回去的面包车上,威子说:“霞,明天没活儿,把老表的工钱给他清了吧。”在副驾驶上坐着的霞冷冷地回道:“急什么,再等等!”车里谁都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凝固,一旁跟威子挤坐在一起的长兄低头抠着手指头上的沥青,他的脸更黑了,两只胳膊上,与威子一样,都有着大大小小的烫伤瘢痕。威子有些尴尬,那一刻,他斜坐着的身子有些僵硬,似乎石化了一般动弹不得!</h3><h3><br></h3><h3>威子知道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让自己丢面子了,在女儿才一岁时,他在胡同里哄着孩子玩儿,女儿调皮,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把土,然后放进嘴里。霞看到了,过来二话没说照着威子的后背就是几拳,胡同里聚音,锤背声就像擂鼓一样,几个邻居就在旁边,表情愕然,威子红着脸忍了又忍。</h3><h3><br></h3><h3>后来,似这样的尴尬似乎并不少。那次,威子给隔了几个胡同的邻居干活儿,那是个50多岁的寡妇,毕竟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结账时还欠200元,之后两月迟迟没有还。有一天,威子和霞出门,正好碰到了寡妇,威子没说什么,霞迎面走了上去,没好气地问:“你还欠我家200块钱啥时候还啊?”但寡妇也不是怂人,她说:“我说不还了吗?”霞盛气凌人,又走上一步,挡住了寡妇的去路,说:“那你倒是还啊!”在一旁的威子一看情形不对,就上前劝解,他拉了霞一把,说:“她没说不给,再缓缓。”寡妇一看威子这样说话,她也来了劲了,她说:“不就200快钱吗,至于这么挤兑我吗?”说罢,寡妇夺路而走。此时的霞已是火冒三丈,她一把甩开威子的胳膊并追着寡妇说:“你还有理了,是你欠我钱还是我欠你钱啊?”寡妇回过头来一副气死人不偿命地神情回道:“我欠他的钱,不欠你的钱,你跟我说不着!”说罢,寡妇扬长而去。霞望着她的背影,说:“什么东西!”寡妇听到了,扭过头来回道:“你是东西?”霞气急,还要追上去,威子过来,使劲儿拉着她说:“算了,人家没说不给。”霞转过身来狠狠瞪了威子一眼,冷冷地说:“你是谁家爷们儿?竟然帮着人家一起骂我!”威子被噎了回去,一句话都说不出。</h3><h3><br></h3><h3>很多时候,威子有苦说不出,他就自我安慰自己,谁让当初相亲时就看上了她的那种不怕人、敢闯荡的性格呢。</h3><h3><br></h3><h3>曾经,威子读初二时,在一次体育课上,他蹲在地上协助老师画线,一个留着偏分头的初三男生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是说让对方让一下,可是放学后,偏分头纠集了四五个男生,他们在校门口北侧的杨树林里群殴了威子。在某一个瞬间,威子的身体弯成了一个弓型,双手高高地扬起,屁股上挨了一脚,手没落下,额头上又中了一拳……他踉踉跄跄,树叶翻飞处,几滴鲜血洒在树叶上,偏分头得意地笑着。最后他拿出一截手纸说:“擦擦!”威子接过手纸,他在十几双火辣辣的目光中默默地擦拭着鼻子。</h3><h3><br></h3><h3>曾经,两个查狗证的警察径直推开威子家的大门闯入堂屋,在威子的面前,撕碎了他过了期的暂住证,扔了一地,然后罚款20,不开票扬长而去。</h3><h3><br></h3><h3>曾经,威子和两个表哥在胡同里走着,一路说说笑笑,一辆警车猛然在身边停下,车里冲出来几个民警,所长举着枪指着威子的脑袋,他厉声喝道:“手抱头,蹲下,查暂住证!”威子和表哥们老老实实地蹲在了路边的尘埃里。</h3><h3><br></h3><h3>是的,威子很胆小,他知道每学期那一张张写着以“捐资助学”为晃子的借读费的份量。他懂得每年都要去居委会开证明再去派出所办暂住证的含义。</h3><h3><br></h3><h3>理想是诗与远方,可现实却像一盆狗血。所以,在老家相亲时,他宁可选择胆大历练的霞,放弃了娇羞美丽的小学代课老师。做为二代农民工,面对迷茫的未来,面对不属于自己的城市,敢打敢拼,是否更有胜算?</h3><h3><br></h3><h3>威子看到了,这些年,霞的这种风风火火的性格和极强的竞争意识甚至比自己更适合城市。所以,只要是为了这个家好,自己再苦再累,他也不怕,受点委屈,他也忍着。</h3><h3><br></h3><h3>也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h3><h3><br></h3><h3>2006年5月25日,威子在日志上写道:“昨天夜里下了一夜的小雨,早上送孩子上学,我浑身乏力,有点起不来。霞夜里两点左右又去进城进衣服去了。长兄来要钱,霞12点回来,她把钱拿出来,我交给长兄,共3200元。晚上妈打电话说爸可能又要犯病。”</h3> <h3>2006年7月2日,夜里3点,威子的TCL波导手机响了一声就断了,威子翻身查看,是司机老刘打的,他打了回去,电话里司机老刘吱呜着说:“没事,按错了!”第二天,威子得知,司机老刘的车,被打麻将的媳妇给卖了!</h3><h3><br></h3><h3>接着2006年7月30,长兄表哥的媳妇从老家打来电话借钱,说是长兄在西安查出了肠癌,在外面看不起病,现已回到老家。威子急切地问:“他现在咋样?”电话那头说:“晚期!”</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