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3>我要和我的好朋友们一起回故乡看看,我的心情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激动过。一默念灵峰村这个字眼,我的心就开始怦怦跳,感觉到呼吸困难。春的老家和我老家挨在一起,我们一起相约回家。我们都已经长大,以至变老,而我们即将要回去的故乡早已没有了属于我们的家。</h3> <h3><br></h3><h3>整个上午我们都在茗洋关外留恋,从三级水电站留恋到二级到一级,它们呈阶梯状修建在灵山山脉的腹地,彼此相隔不过几里路,每一个水电站都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水力资源的综合开发,每一个水电站都驻守了不少工作人员,那儿因此滋养了一大批职工家庭。春就是其中一个家庭养育出来的姑娘,从三级站到一级站,每一个站点都留下了春的童年印迹。</h3> <h3><br></h3><h3>我们最先到达三级电站,它坐落在灵山山脉的最低处。三级电站早已改制,电站留用了几个员工,电站现在还是某小学的课外活动实践基地,新修了大门、篮球场。远远看去,梧桐树挺直高大的身躯,庇佑低矮的几排平房,身姿不改当年的劲挺忠诚,黄绿叶身则像是热情捧出的巨大花束,在雨后放晴的明朗光线中真心迎接我们的来到。</h3> <h3><br></h3><h3>春是小跑着回家的,这个场景让我热泪盈眶。每一个孩子都是小跑着回家的,哪怕她想故意要放慢脚步,想要一步一步仔细端详,想要一步一步仔细打量,哪怕她实在是步履蹒跚,他们的内心都在飞奔着回家。</h3> <h3></h3><h3>春快步走过小桥(怎么这座小桥不是她小时候眼里那座宽阔平坦的大桥啦),春在栅栏边张望,那儿缠绕着熟悉的葛藤,第一间平房就是春小时候的家。那时候多好啊,春和妹妹在院子里打打闹闹嘻嘻哈哈。春的脾气很倔,父亲的脾气很大,春挨打了痛了忍不住哭了,父亲一凶她她就马上生生止住了哭。妹妹却和春是两样的性子,妹妹止不住哭,越挨打越哭,越哭越要挨打。春的记忆里,妹妹那种铺天盖地的哭声仿佛山呼海啸,带着每一个锋利的符号撕裂了她当年的童年记忆。但是,那时候又是多么好的时光啊,至少,还可以挨打,至少,父亲和母亲他们都还在身边还在人间。</h3> <h3><br></h3><h3>春从第一间平房的窗户朝里张望。玻璃破了,冬天寒风漏进来会是多么冷啊。可是,屋子里再也没有一家人居住了,灶台塌陷,残痕遍地,灶台再也生不起温暖的火光。春一直朝屋里张望,她用眼光生起了一堆堆泪光盈盈的火光。</h3> <h3> </h3><h3><br></h3><h3>春一直在发视频一直在语音,她用手机和没能一起前来的妹妹直播互动,说这是哪儿哪儿了,说路况怎么怎么样了,仿佛姐妹俩是手拉着手儿一起前来溜达的。春溜达到厕所,啊哟哟啊哟哟,妹妹几岁的时候曾经掉进了茅坑啊,又冷又臭又恐慌得发抖。妹妹在手机里抱怨姐姐怎么把这样的糗事告昭天下。啊呀呀啊哟哟,我们几个老朋友一起溜达进了这个会致命的厕所。</h3> <h3>三级电站只有一户人家还住在那儿,是一位老职工,他的老伴就在远远的屋檐底下绣一只毛线拖鞋。春说出了她父亲的名字,老职工是认识她父亲的,再开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多出了粘合度和热切度,因为一种共同的记忆连接,这一刻,初冬时光被炸出了哔哩吧啦的记忆火花。</h3> <h3>操场的地面涂了红绿油漆,梧桐树叶黄绿驳杂地飘落下来,在地面上铺开一幅幅油画,不管从哪个角度取景都是绝美的画面。水笼头一直开着,水库里的水一直哗哗流着,树叶飘落进了水盆,水流冲击让树叶在盆子里翻滚,如同相逢了巨浪的幸福奔涌。</h3><h3> </h3> <h3>地面堆了一堆东西,落叶和垃圾没有彻底燃烧,起了淡淡烟雾,翻卷在红砖的墙角,翻卷在葛叶的藤蔓间,烟雾钻进梧桐树枝,袅袅消散。我们几个在操场上争抢一片落叶,你追我赶,我们手执一片落叶款款来回。春是从故乡根须上成长的一片叶子,冬天的时候停落在家门口。</h3><h3> </h3> <h3><br></h3><h3>三、四里路之外是二级电站,现在也一样有了两处用途,一处仍作水电站,一家京宝路桥工程有限公司进驻此地,这里戴上了这家公司的另一顶帽子。除了机房还保留着原貌,其他地方拆得拆毁得毁改建得改建,多半面目全非。</h3> <h3><br></h3><h3>一间用红砖砌出双喜图案窗户的老房子已经没有了房门,像一个门牙缺失的老人噤语在风中,当年的喜悦幸福都烟消云散,现在他词穷言尽,再说不一句话来。进入二级电站院子的大铁门还残留原处,铁门上锈迹斑驳如蔓延一身的老年斑纹,中间点缀的五角星图案消失了昔日光环,褪色风化。</h3> <h3><br></h3><h3>我们握住铁门栅栏,老虽老了,筋骨仍健劲,还支撑得住我们飞身踏上的一只脚,还可以托住我们的身躯转上一个半圆又一个半圆。身着红裙的春从铁门后探出了脑袋,飞脚挪移,那一刻时光倒流,她又回到了轻盈的少女时光孩提时光。她调皮地爬上一侧一个沉重巨大的石滚碾子,石滚碾子滚落在院门角落,似巨兽困住手脚,一言不发,只能任由她欺负着它,从从前欺负到眼前。</h3> <h3>一级电站是建设得最为规模的一个大型水电站,就在茗洋关水库的大坝底下,分别设立了工作区、生活区和休闲区,这里见证了一个伟大时代从辉煌的崛起到没落衰退的演变过程。休闲区古樟参天,静幽雅逸,小院书写“谐趣院”三字,轩窗外,白云悠然,灵山巍峨,良田遍地,沃野千里。想当年这里是很多人挤尖脑袋想要进来的好去处,如今门庭冷落,萧条黯淡,落叶满阶,青苔暗生,鼎沸烟火都化作云烟消散殆尽。</h3><h3><br></h3> <h3><br></h3><h3>只有原住民仍安心扎根,在倒塌的一排排旧居之后是新建起的一幢幢高楼,我们的到来惊动了护家的土狗。犬吠从楼房里直冲过来,一直地动山摇地在耳边狂吠不休。一路上我们却只闻其声,后来我终于发现,土狗的忠诚和胆识终止在一间小小的破柴房里。有小路明明可以让它与我们直面啊,我们遇到了一只聪明的土狗,懂得保家更懂得自保的双重含义。</h3><h3> </h3> <h3>一级电站是春的出生地,这里留下了许许多多亦笑亦泪的记忆。小时候的春最惧怕拍照(现在倒是异常喜欢并享受这个过程了),她父亲的好友热衷摄影,出于交情,他主动给春一家人拍照,拍照在当时还是相当时髦的新鲜玩意儿。春却无比恐惧这个过程,觉得那个黑匣子会吞噬掉她的灵魂。父亲不肯错过这个机会,生拉硬扯拖着两个孩子一起拍全家福。春如临大敌嚎啕不止,春的小手背都叫父亲打肿了,春就这样憋着一股子委曲进入镜头,春那只可怜的小手搁放在妹妹的肩上。从照片中看,只能看到小时候的春确实有着非常肥厚的小手背啊,黑白照却不能精准记录当时的红肿与青紫,黑白照也不能映照出她的红眼眶和泪痕。照片上,小小春始终崩着一张倔强的小脸蛋,她的惊魂未定她的恐慌她的忍辱负重都以一种倔强的神情留存下来。</h3> <h3><br></h3><h3>春小时候的模样正是我打心眼喜欢的模样,联想到她长大后的模样,她长大后的模样也是我喜欢的模样,没有叫时光侵蚀,顽强留存一份纯真倔强。我所喜欢的朋友们都具备这样相同的特质,小时候的她们都干净澄澈,长大后的她们也通透明亮,并没有叫时光侵蚀得面目全非。</h3> <h3><br></h3><h3>车子慢慢绕上水库,我们终于迈上水库坝面。两条马路向左向右,群山以环抱的姿势,将偌大的茗洋关水库搂抱在怀里。马路又如一根银线,将水库围成一个汽球模样,关口就是一个结点。沿着左边的马路出发,在群峰的葱郁间安放着我的故乡灵峰村,我站在坝顶,有了一种回家的踏实。我的心理感受是,从迈上水库的那一刻开始,只有迈上大坝,才算正式进入故乡的势力范围。刚才我们溜达的都是春的故乡,我们和她一起打探一起触摸一起体验感受,从这一刻开始,我才算真正回家了。</h3><h3> </h3> <h3><br></h3><h3>我站在坝面上,朝老家的方向观望。老家的地基早让表哥建了新楼房,老家的菜园子也一起给了别人建新房,有一些亲戚在老家开枝散叶生根发芽。我们在老家的确凿物证和人证都已经丧失了,要说我们老宋家还有什么留存在老家,那只有一些模糊的蛛丝马迹还留存在某些人的记忆里。就是凭借着这样的微弱气息,我们具备某种回游的本能,我们一次次地从再远的地方也要努力地试图靠近故乡。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们离家求学,半夜离家起身赶车,到寒暑假期,我们一次次向着灵峰村飞奔回家。从多年前父母亲在县城落户,却总不顾体弱高龄一次次一趟趟地热衷在奔赴回家的路上。从我自己也在县城安家,这之中的二十余年都仿佛和老家再无联系,但只要听谁一提起灵峰村这三个字,我仍旧会脸红心跳。</h3><h3> </h3> <h3><br></h3><h3>我提前备了四份糕点,给小舅舅,给表小姨,给堂哥,给表弟,我一年难得回家一次,我带着朋友们回家,我担心亲戚会冷淡待我。我打算在灵峰的犄角旮旯都拍照留念,我也担心家乡人会因为我的举止而笑话我。这个时候已过饭点,我们迫切要找一家饭店,坝面上竖着几块饭店广告牌,都指向了右边的东灵村。车子向右拐去,我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h3> <h3><br></h3><h3>右边的马路还是沙子路,路上窟窿很多,车子缓慢在盘山公路上绕,终于看到了一户人家屋前悬挂着红灯笼,横联书写生意兴隆四个大字,车子还没停稳,我就跳下车。客厅有一桌残席,客人刚刚酒足饭饱离席,我用家乡话和老板娘交流。这是一位纯朴的妹子,吹惯了山风的脸带点高原红和粗糙。我点好了菜,她在厨房快手快脚忙活起来。我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捏了一根装在盆子里的泡菜直接就往嘴里塞,又打开冰箱取出米酒,加了很多勺白糖,兑好开水,和朋友们一人一碗热乎乎地先喝起来。老板娘长得有点像我的某位表嫂,她乐呵呵地看着我们。</h3> <h3><br></h3><h3>老板娘烧的咸鱼好吃,不是很咸,也不至于淡得坏了味道,加了调料之后吃出了水库鱼的鲜香。辣椒炒鸡蛋味道淡了一些,她仿佛有些小心翼翼过了头,不敢往菜里多搁盐巴。南瓜和南瓜叶子混合一起的烧法我是第一次看到和吃到,有一种奇怪的甜味,油放得太少,吃出了山里人家的一种寡淡清冷。厨房就在客厅一边,隔着博古架可以看到厨房的所有动静。邻居裹着头巾在帮忙洗碗,女儿终于被老板娘叫下楼帮忙洗葱和切辣椒,老板娘不停朝锅里添加佐料。最后上的一个红烧萝卜还算色香味俱味,咸辣鲜,圆满了这一顿中餐。</h3><h3> </h3> <h3><br></h3><h3>车子沿着水库慢慢绕行,在挖沙石的一处开阔地停下来。婷在车里睡大觉,我和春和红一起下车溜达。前面的小树让春挪不开步子,低矮的苦槠树居然结出数颗苦槠果,黑宝石一样散发着光泽,松针丛里发现的三朵松菇让春发出尖叫,她开始了新一轮的埋头大搜寻。沙地上一出浅浅水洼竟是一处绝佳景致,映出我的清晰倒影,红在一边抓拍。我坐在沙地上,和铁芒萁和松树依靠在一起,我打小就和它们相亲。宽大的蕨类叶子变得焦黄卷曲,掉落下的一根蕨叶如同一枚镂雕的佛手,说不出的禅意古拙。</h3> <h3><br></h3><h3>故乡的灵山山系多半是砂石土质,一大块山体滑落下来,砂石凝聚成一堵横截面,日晒风吹,塑形成道道山脊的小走向。小时候我们上山砍柴,时常就在这些沟壑之间爬上跃下,个个仿佛都有攀岩走壁的绝世本领。砂石看似有着锋利的刀刃外形,却无比温和,跟随我们的肆意踩踏而泥沙俱下,保全我们的安稳快乐,新的轮廓在足碾下缓慢定型。半山腰的这个开阔地带,如小山神托出的一只手掌,茗洋湖在低处生息修养,云雾在群山间弥漫缭绕,我在沙地上安坐。故乡的风吹向我,吹向我,每一寸发肤,每一寸肌理,填满我生命的每一个空隙。</h3><h3> </h3> <h3><br></h3><h3>茗洋湖的尽头,浅滩裸露,杂草丛生,土黄、枯黄、焦黄、老黄、苍黄夹杂着深红、赭红、绛红、酒红、殷红,还有银灰、青灰、深灰、黑灰一起调和出一类肃穆苍茫的初冬色泽。来自湖滩上的风格外清冷,仿佛一群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孩童或者孤老,在初冬的清寂中离群索居,萧瑟,颤栗。我们进入初冬调的领地,衣襟粘了许多植物种子,鬼针子紧紧附着在衣衫上,如叮咛,如牵绊,欲去还留,欲语还休。挖野葛的老人背着沉重的野葛缓缓走过浅滩,我急切地叫住他:哎哎,老人家……脱口而出的竟不是乡音。老人家对响在身后的叫唤置若罔闻,他青黑色的身影像一根芒草渐行渐苍茫。</h3> <h3><br></h3><h3>远处,茗洋湖似一滴泪凝聚在天边,群山之侧,万千泉水汇成数条涓涓溪流,从不同的方向剖开浅滩腹地,奔涌向前。云层越压越沉,天色很快暗下来。距离灵峰村还有好长一段路,要从焦畈村的村口弯进去,再走上好长一段山路,就算我们现在抵达,光线也不适拍摄任何景物。诸多念头在我心里闪灭,车子一闪而过焦畈的路口,这一次,我心念所系的故乡仅仅成为了我挂在嘴边的一个名词。</h3><h3> </h3> <h3><br></h3><h3>我们都不觉得遗憾。这一整天,我们都在故乡的山水之间兜兜转转,身心舒坦,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放松自在。其实我们对于故乡都是更陌生的一个名字,大多数故乡人根本认不出我们是谁。我们都只是一条固执地携带了生命特质的回游的鱼,从出生之日起,故乡的气息注定烙印进我们的生命血脉。每一个人都一条回游的鱼,不管身处何时何地,不管此去千里万里,永远朝着故乡的方向,且行且回头,回头是岸,故土难离。</h3><h3><br></h3><h3><br></h3><h3>美篇文字:零落成尘</h3><h3>美篇摄影:永 红</h3><h3><br></h3><h3>2018-11-12</h3><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