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秋

野之

　　我这个人，向来不爱写别人写过的景致抑或反刍自己吟赏过的旧故，拾人牙慧，就好像不希望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活得可有可无。我也从来没有太过于钟情过秋天，一来大约赏秋是易得的闲情，被人写得太多，二来秋天之于我，往往不很分明，我厌恶这种不确定的爱恨和冷暖——颓败，无精打采，雨雪俱下，泥泞而暧昧，尽管它时而能够催发某种消极的孤独，但终究也不够深刻。

然而今年这个秋天却好像一种难得的辩解，使我忽然之间品出了几分秋的意味。

也许是今年的秋来得相当迟缓，我觉得这个秋天的光阴走得特别从容，以至于不很被仓促的雨或者雪或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不停地割裂，不至于到了深冬还要凭借片面的记忆回想，哦，好像草木是由枯黄而至叶落的。这个秋是一个真正的金秋！

有一次我入山，车疾驰而转弯，我错愕而见初秋，山中的绝大部分树木尚是翠绿的，没有褪去茂盛的气色，然而间或有一些变红或变黄的错综于繁茂之中，格外提神，而且经历了一春一夏树林一片片地仍然遮盖不住嶙峋的山石，苍青，而且在日光中熠熠生辉的山石与山罅间的流水一动一静，仿佛是埙和竹管，焦墨和飞白，把整个山谷变得如同世外桃源。山脚下把它深褐色的身子和耄耋的白头在风中不停摇摆的芦苇，凭人想象，原本该是与山腰的白云、山上的草木和山间的流水丝毫不入的，但此时却不知为何，偏偏成了点睛之笔，从俗好比是做菜时的一点儿糖，点着烟卷儿时火柴燃尽的一丝磷香，不仅并不突兀，反而气象大开——一幅《溪山行旅》杂乱有序，如入化境。

渐渐地，我觉得秋天好像是最温暖的季候，这温度，不是最热，也不是雪中送炭的暖，而是具有如同鎏金一般质感的。流金溢彩，不是散发，说散发稍嫌迟钝，而它的金和暖的的确确是不绝地迸发而又静静流转的，看到这种迸发和流转，就好像能够看到光阴无情璀璨的样子。从街市上匆匆走过，开始是给林立的高楼遮住，楼之阴处荒荒芜芜、凄凄惨惨，然而忽然眼睛就会被亮烈的、略带彤红的金光直面照射过来，眼睛闭上的一刹那，我并不觉得难受，眼睑温热而明亮，像一床刚给晒过的被子，延长了眨眼的时间，等到再睁开眼睛，马路两旁夹道的梧桐、银杏尽皆金黄，在日光之中黄而透亮，万千黄叶在一片金风中抖落，铃铃作响，地上呢，又是一派金迷纸碎，沙沙地给吹得越聚越密。午后的暖阳照在万寿宫的红墙上和门口的一对铜狮子身上，古老而温存，我忽然被此刻的温度照得困意全生，温暖无比，靠在门柱上差点儿昏昏睡去。

总之是这个秋天过于晴朗，晴朗得让人容易生出“厌离心”。仿佛从朱光潜先生的书中看得，览阅繁华的满足便可填补离别时知见的障碍，使人愿至往生。这个秋天死了很多人，虽使人哀痛，却也于平复之后似乎感到“死得其所”，此一“得”是动词，是得到，得到好的去处，这个秋天如此庄严宏大，如果有一天我垂垂老矣，能够选择，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在这样的一个秋天。

秋日如此，秋夜亦然。“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秋夜于我，大抵如此。少年爱读唐宋，以为勇猛浓稠，如今才知魏晋清雅，恰如秋月。秋夜之中，月落金盆，大抵是清爽高悬，寒气沁人，入药入骨一般的直率，而此时常人都嫌清寒，不肯出户，于是万里江山、千端流水，尽成我一人所有。独对朗月，则魂思梦绕，不可方物，嫦娥广袖，碧海青天，草木摇落，凄清圆融，秋夜宜眠，也竟然如同梦醒。念及几日前偶得汪春泉《鸿雪因缘图记》三册，中择小品一篇，有一联曰：“云影涵虚，如坐天上；泉流激响，行自地中。”又有一节曰：“虽高甍画栋，无复旧观，而微云澹月，芳草明沙，足供游咏。乃坐翠微阁上，遥望桥头，游人三五，错落掩映。既而月色甚美，风露浩然。”读之陶然，不禁于清醒时更添快意。

不过，哪怕这个秋天统统是好的，也仍然有使人不喜的秋雨，它们是捣乱的恶灵，是不肯屈就的诤官，总是把这个明明看起来已然十分完满的季候变成一个横置的深渊，它来回地散放出冰冷无遮的剑，扇着阒黑的风，驱赶往来的行人。秋雨，并不像雪一样虚无，更不似春叶那般飘忽，而是斩钉截铁的，打一下就有一下的重量，打一下就有一下的退缩——这倒使我站在窗里知道，忽然使人惊而恋之的秋天并非是一个接近想象的幻景，它究竟只是一个秋天。

然而，无论如何，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一个怪物扰乱心绪，它比一个毛绒玩具对于一个幼稚姑娘的作用更大，尽管它不得已被阴晴圆缺所左右，但它一旦高兴起来就会银铃似的咯咯地笑个不停，这种声音柔弱而开朗，使我不停地在三十岁的一段时间里跟着它起飞和降落，跟着它走在怀疑和理智当中。我自然会被它喜怒无常的性情变得捉摸不定，但是它的一笑千载难逢，是我平生未识，以至于使我对它晴朗笑靥的希冀也变得十分谨慎、胆战心惊。都说“一叶知秋”，其实归根到底是肤浅的，我看过那样多的秋叶，竟也从来不知秋的好处，真是“知之者不如乐知者”！

走在这个秋天的晴朗里，我都会觉得我比原来好看了，因为金色的阳光和金色的风会一起缓慢地度过我脸上那些沟沟壑壑，把我变得与众不同，与往日迥异，它会把我脸上的疤痕照得暖暖和和，照得空空荡荡，照得金光灿灿。

野之 于借山堂

2018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