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 画语</p><p class="ql-block">图: 网络</p> <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里,幼时见过的老人都是一副黑衣黑裤的样子,冬棉夏单。头上系着白毛巾,腰间扎着白腰带,别着根旱烟管,腿上打着白布绑腿,穿着黑色的旧式纳底黑布鞋。他们不是赶着骡车,就是驴车或者马车。路上偶尔碰见,他们总会笑眯眯地唤着我爸的小名,让我搭上一段路。</p> <p class="ql-block"> 但令我记忆犹新,且想起就会眼睛湿润的却是我的姥爷。在我的印象中,他也总是一如所有同辈人一样的装扮,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样子,和看我的眼神。</p><p class="ql-block"> 他很白,国字脸上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略略上翘的薄唇边有一圈黑色的短须,颔下则是几撇黑黑的山羊胡。如山般峭抜的身子很高,略有些偏瘦。那时我还小,大约十岁左右的小人仰着看他,总觉他头上的白毛巾雪白雪白的色彩,很像书里说得青山顶上的皑皑白雪。</p> <p class="ql-block"> 而他看我的时候,总是噙着那根黑亮的旱烟管,先吧嗒几口,才斜眼俯视着我,淡淡地问道:“你和谁来了?”此时,若是我与母亲来的,便总会仰起脖子,腼腆地笑着用不大的声音回道:“和我妈一起来的。”他点点头,边吧嗒着旱烟管,边用略有些含混的声音说道:“到外面耍去吧!”</p> <p class="ql-block"> 我则是依旧腼腆地笑着,低低地应了,和姥姥打过招呼后,就飞快地跑出去找我的表姐玩去了。</p> <p class="ql-block"> 但如果是我一个人来的,我则不敢看他,只会忸怩地低着头,边看脚尖在地上画着圆圈,边嗫嚅着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回道:“我……我……”然后他便不等我说完,就声色俱厉地训斥道:“又是一个人偷偷跑来的?还不赶紧回去!”</p> <p class="ql-block"> 说到这个,我就有些想哭。那是我约七八岁的时候,因为过于太黏母亲,回家后听父亲说她去姥姥家了,登时就急了。然后也不知有没有和父亲打招呼,就一个人偷偷地踏上了去寻母亲的路,也就是说我也要去姥姥家了。</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村子,虽然一个连一个,彼此都不远,但要从我家到姥姥家,也是要经过两个村子的。我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不时歪头看看两边比我还高的玉米地。它们密密的绿色枝叶彼此交错,一眼看不到边,里边黑乎乎的。一有风来,还发出一阵阵淅淅索索的声音。想起村人说过的狼吃人的事,我就忍不住阵阵哆嗦,只怕突然从里边跑出一只狼来。</p> <p class="ql-block"> 如此想着,就渐渐地从走变跑,而且是边跑边回头。此时,我是多么盼望路上能有人啊,哪怕只是和我迎面走来擦肩而过,也是好的。</p><p class="ql-block"> 可惜我忘了时间,竟然选了盛夏的中午。所以只有炽热的太阳像个大火球一样悬在我的头上,看着我两条小短腿不停地费力奔跑。能让我喘口气的地方,就是那玉米地忽然变成一片低矮的马铃薯地或者别的豆子地时。因为能一眼望到边,我知道狼不会在这儿。</p> <p class="ql-block"> 可等我气喘吁吁地到了姥姥家,才知母亲早已走了。姥爷见是我一人跑来,登时就黑了脸,将那管常年不离嘴的旱烟管别到腰带上,弯腰将脚上的黑布鞋脱下,朝我虚张声势地打来。我吓得蜡黄着小脸,不知所措地哭着躲着,最后姥爷终是没有打我一下。只是声色俱厉地训道:“如果以后还敢一个人跑来,我就拿泼鞋打你!”</p> <p class="ql-block"> 这个“泼鞋”,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写,只知道如果再犯,他就一定会用鞋底抽我。所以,我边心惊胆战地应着,边牢牢记住了这句话。直到几十多年后的今天,依然记忆深刻。</p> <p class="ql-block"> 我的姥爷,天生相貌威严,据说在他们家族是类似于族长之类的地位。平时不止族中人,就即便是左邻右舍,一旦发生纠纷,总是请他前去评理。</p><p class="ql-block"> 他言语不多,也许是因为一米八几的身高之故,虽然身姿峭抜,却习惯将头微微勾着。但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中透露出来的威严,绝对不容人小觑。也许正是因此,所有的人才惧他敬他。见了他,才总是“三爷、三爷”的叫。</p> <p class="ql-block"> 而且据母亲说,以前姥爷在“老皇”也就是日本鬼子面前也是很有骨气的。具体情形她也不清楚,但却是知道他很看不起曾与“老皇”打过交道的人。我村中就有一个,也是同他一样身着黑衣黑裤,头扎白毛巾的老头。</p><p class="ql-block"> 所不同的是,这人所穿黑衣类似于后来的中山装,是有着四个口袋的。而姥爷所穿的却是中式的歪衿盘扣服。并且他的身高也不及姥爷,还有些驼背,虽然喜欢背着手装作很有派头的样子。但我的姥爷见了他,却总是看也不看,就径自大步离去。对于这点,小小的我是很自豪的,因为这个有骨气的人是我的姥爷。</p> <p class="ql-block"> 但从记事起,我的姥爷就是一个不知道多大年龄的老人。在他与我有交集的十年光阴里,说过的话应该不超过十句。可就是这样的他,让我从小就膜拜不已。以至于在他患病之际,刚上初三的我,日日忧心不停祈祷,甚至希望老天能把我的阳寿给他十年。</p><p class="ql-block"> 不为别的,只因我想让他看到长大的我。结果真有一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有只狼咬断了他的脖子。醒来后我便十分高兴,因为之前听母亲说过,梦都是反的,所以死就是不死。并且几天后就听说姥爷的病情果真有所好转了。为此我就更开心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祈祷灵验了。</p> <p class="ql-block"> 经此一病,一向硬朗的姥爷日渐虚弱了。曾经峭抜如山的他,开始柱起了拐杖。每当我看见他如此模样,总是会忍不住心酸。</p><p class="ql-block"> 虽然在他面前依旧腼腆,但却敢壮着胆子上前搀扶于他。甚至有时还敢说些貌似安慰的话。而他,除了不时“嗯”一声,就是偶尔默默亲切地看着我。此时,我才知道他原来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也才发现他的眼睛早已变了浑浊。</p> <p class="ql-block"> 记得最后一次见他,他依旧如旧式装扮,拄着拐杖坐在门口的大青石上面,仰头看着我:“你真能考上学校?”</p><p class="ql-block"> 我盯着他浑黄却满是担忧的眼神,哽咽地点点头。他静默半晌,才叮嘱道:“你母亲不容易,日后好好待她!”我含泪应了。然后他又撩起裤脚给我看他的腿。他说:“你看我的腿,一按一个坑!”我颤颤伸手按了两下,果真如他所说,只是轻轻一触,便是一个大大的坑,且久久不曾回弹。那时我不知这是什么病,只记得愣了很久很久。</p> <p class="ql-block"> 后来,时光不知过去了几许,令我猝不及防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我上高一的第二学期,他——我的姥爷忽然就病逝了。待母亲来学校找我,当时我就哭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逝去的亲人。 </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他,更恨老天并没有遵守对我的祈祷约定。明明说好拿我的十年阳寿,换他的生命延续啊!可是,可是他还是走了。那次出殡,是我参加的第一场葬礼。在众多的孝子贤孙中,我没有嚎啕大哭,只是不断回忆着与他相处的不多的点点滴滴,暗自啜泣不已。</p> <p class="ql-block"> 及至后来听母亲提起,他曾在我更小的时候,徒步十里来给我们送粮食,就更是怀念不已。都说养儿养女就为了将来的孝敬回报,可他不仅不在乎,反而还一再贴补于我们。在那段家家都艰难的岁月,只有他这样的老人才能省出口粮,给自己孩子的孩子。</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你,就像那默默的青山一样,虽然承载了很多付出了很多,可心底的爱却从来都不肯说。这样的你,让我怎不怀念?所以我才用自己蹇涩的笔,浮光掠影般勾勒出一个不太完整的你。</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这只是你的冰山一角。可惜我与你交汇的时光太短,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无论你知或不知,这都是我多年的心结。尤其是当我看见白毛巾,我就想起头扎白毛巾,一身黑袄黑裤吧嗒着旱烟管向我走来的你。我的姥爷,惟愿你在天上能永远安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