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未央未央
遇见你时,我16岁,你24岁。
我家租你家的房子,开了一爿小店,所以你成了我家的房东。原本一个村的人,因为年龄相差大,尚在读书的我和在外地工作的你似乎根本碰不到一起。可是,在你家的西厢房内,我遇见了你,你看到了我。
我很诧异——年近花甲的房东竟然还有那么一个年轻俊朗的小儿子,定定地看着你;你更诧异——小店主人怎么会是一个小姑娘,你定定地看着我。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冲你笑了一下;好像忽然感觉到失态,你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虽然从未谋面,却有一种相识很久的亲切感。
你在离家50多里的镇上工作,听说是供电所,每个星期回一次家。来时,总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挎包,一身洁净的衣服,修长的身材,在满巷子扛锄荷担的人群里款款而行,显得卓尔不群。 走到我的店门窗口,你会停留那么一会儿,温和地对着我一笑 ,有时会问一句:“在忙啊 ?”我会很腼腆地垂下眼睑,笑着回应一声,很轻很轻.然后,你无声地穿过台阶——“回来啦?!”马上有伯母欣喜的声音传过来。不久会有烹煮的香味传送过来——伯母总在这时候做很多好吃的,吃饭时,会用小盏装几碟送过来。于是,我总是盼哥哥你多回家。
你家的院子是个典型的四合院,东西厢房都租给别人,留着中间三间朝南房自己住。你喜欢在客堂坐着看书,客堂很大,客来时就坐那。你一回家就端个凳子坐那,面朝西,看得很入神。我家的小店在西厢房,后窗正对着你看书的位置。常常是,我一扭头就会看到你在看书,或凝神思考;有时,你也会看着我忙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时你会踱过来,饶有兴致地看我做买卖,看得高兴,冷不防会说一句:“小囡婢(小姑娘),很会做生意嘛!”看到我满脸羞涩,你会不自然地笑出声来。然后你又慢慢地踱了开去。
你最喜欢看我学习的样子。每当生意空隙,我就拿出废报纸,在纸上写字,练完钢笔,再练毛笔——没有老师,没有任务,我就这样静静地对着一本字帖,天天描啊写啊。累了,伸个懒腰,然后看好不容易借来的书。你就在我的西窗静静地看着我率性地涂鸦。猛一抬头,看到了你注视我的柔情的眼神,还有,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陡然间,我的心跳就急骤起来,草草地收笔了。 由于腿伤,我一歇就是一年。而你,在这一年里,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时四五天,有时三两天便回一次,有时天天回。你妈心疼车钱,让你少回家,你回家的理由竟是饭菜不好,吃不惯。于是你妈做了很多好菜让你带了去。可是,你依然三天两头回家。
我复学了,很少看到你了。学习很忙,我也渐渐忘了你的存在。偶尔碰到,一定是周末。你好像总是在西窗对面坐着,总是能看到我,我的每一次抬头总会看到你温和的眼神,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时,你会踱过来,问我学习情况:学习紧张吗?成绩怎么样?然后,问我要不要带补习资料。我很感激,于是,慢慢地,你在我心里留下了记忆。
每个周日,我习惯了往窗口看,你在?还是不在?每个周日,你习惯了坐在那边往窗口看,我来了?还是没来?你的问询明显多了,温和的眼神里明显多了一份热切,和那种亲人才有的自然;你的关切似乎更多了,因为,每到周末,你会亲自把你妈为你准备的小菜为我端一些过来。而你,在看到休学几年的我,复学后竟然每次名列前茅,很是感叹,眼神里更多了一份敬意。 得知我以高分被师范录取,全家不胜欢喜,而你,似乎比我更高兴。你说:真难为你了!这么辛苦的一年半终于熬过来了!
长长的假期,如释重负的我暂时把书本抛到了一边,每天在小店里忙碌,在窗外洗衣。你来得很勤,可是,你每次来不再是坐在客堂一角看我,而是看着远方,神色很凝重。一连几天都是。
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替你焦心起来:会是什么事让你如此乱了方寸?你过来了,看着我说:“小敏,什么时候去报到?”我说,9月份吧。你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深深地叹了口气——亲爱的哥哥,你为什么叹气?!我跳出龙门你难道不开心吗?我小小的心有点疼。
你又开始坐在客堂一边,静静地看我干活。我在院子里洗衣,你就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我干活。阳光从四方的院子上空洒下来,我看到了我充满青春活力的臂膀,臂膀上那淡淡的绒毛,绒毛上不时沾上几滴细小的珍珠。我能清晰地看到我垂下的长长的睫毛。一切皆因你在而变得生动起来。而你的目光从未从我身上移开过。我感觉脸上阵阵的灼热,我,不敢抬头看你。看着看着,我听到了你轻轻的一声叹息,那么长,那么深,让人惘然而不知所以 。 八月底了,你家进出的人明显多了,出嫁的姐姐和在县城工作的哥哥都赶回来了,有客人在你家一坐半天,你妈告诉他你的生辰八字——你要订婚了!我妈告诉我。
为什么要订婚呢?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困惑,更充满了伤感。我不明白,那么温和亲切的眼神,竟然还可以再面对另一个女人 !可是,我算什么呢?小丫头!小囡婢!这是你经常称呼我的。
离家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心越来越彷徨。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深深地笼罩了我。我知道,我小小的心里已经装满了一个影子,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少女的心事!
我在自己的世界里苦苦地挣扎!
我渴望看到你!
你来家的日子明显增多了,因为要举办订婚仪式。而我守店的日子也更多了,因为我要多看看你。
可是你却再也不朝西窗口看我了 !在弄堂相遇,你眼神落寞,然后匆匆地报以一笑,走开了。你知道,那一瞬,我的心有多疼!
但是我依然为你高兴, 因为你最终找到了你的爱人 ——尽管,我是那样的失落,痛苦不能自己。
我终于离开那个让我纠结的地方,离开那个曾经温馨甜蜜的窗口。在师范学校里,我重新投入紧张有序的学习生活,我很努力地学习,为的是可以忘记那曾经的甜蜜,曾经温和的眼神。但是,在静静的深夜,你常常不请自来,在醒时,在梦中,在无数个恍惚的刹那间——你温柔的眼神,若有所思的神情,那么清晰地进入我的心里,我的梦里,让心隐隐作疼。
那一年,我19岁,你27岁。
寒假很快到了, 我带着满怀的忧伤,带着被思念煎熬得闪亮的眸子 ,出现在小店里,出现在西窗口。我看到客堂大厅里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朋友和亲戚们进进出出 ,院子里有准备喜被的,准备柴禾的,还有捣麻糍的,一片喜庆的画面。你终于走进画面来!一抬头,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你;我看到你憔悴的眼睛陡然亮了一下 ,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那样的柔情,我听见了心在那瞬间融化成水的声音,潮潮的,湿湿的——可是,为什么你会与别的女人结婚!你欲言又止,望着我长叹一声:“回来啦!”可是,这不是我想要听的话!
我被你妈叫过去帮忙,整理房间,为你的新房叠铺被褥,挂帐子,挂结婚照片。我看到新郎和新娘幸福地相偎在一起——那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很成熟,很厚道的样子。我忘情地做着这一切,我知道,你将和另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永远!而我也将和另一个男人一起生活,永远!就让我在你的房间里感受你的气息,感受你曾经对我的情意,让我把那份痛深藏在记忆里,永远!
新婚的日子很快过去了,我看到了你和新娘子出双入对,形影不离。新娘不高,有点胖,听说是国营厂里的挡纱工,小学没毕业。可这又怎么样呢?因为她是居民户口,将来孩子就吃皇粮了。对于迫切希望摆脱黄土气息的农民来说,这就够了!
我们还是会在过廊里相遇,你看到我总是匆匆一瞥,粗略而机械,好像老师在批阅一篇很上不了台面的文字,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一瞥——然后把头扭向别处 。我的心又一次化成了碎片。
又开学了,我坐在西窗,默默地整理返校的东西,我知道,我在整理我的思绪,我的感情,我的无处可以倾吐的委屈——你又出现在窗口对面,迎着我的目光走过来,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我感觉我的心骤然间停止了跳动——
“鹰哥哥!” 我很费力地咽了一口水,低下了头,“我要返校了。”
“我知道!” 你轻轻地说,“我送送你吧!”
“不!”我很干脆的抬起头来,“我自己可以的!”
“也好!”你很费力地吐出来几个字,久久地看着我,目光里又多了那份柔情,还有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你长长地透了口气,对我笑了一下,很牵强的笑容。 我看着你,看着一个成熟男人的脸,看着你宽厚的肩膀,玉树临风的身影,还有,那让我铭心刻骨的眼神——那样的真挚,那样的柔情,那样的让人怦然心动。我低下头,感觉到泪水在我腮上肆意蜿蜒。
我轻轻地说:“哥哥,祝你幸福!”你呆呆地立着,默默无语,好久好久;然后,我听到你转身离开的脚步声。我不敢抬头,怕眼泪又一次决堤而出。谁能知道,此地一别,竟会是阴阳两隔! 再回家,已是清明。油菜花遍地金黄的日子里,我踏上了回家的路。车窗外,是我熟悉的风景——黛青黛青的远山间杂着那样丰富的深深浅浅的新绿,几枝火红的杜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却是别样风韵。山脚隐约可以看到淡云一般缥缈的粉红梨白,那是梨花桃花在晒春吧。一路的水杉整齐而挺拔,一如你的风姿——哥哥,我又想起了你!
车到小镇,没了下一程,只好走回家。一个小学的同学碰巧骑车经过,捎带了我。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孩提时的趣事,转眼到了村口的高坡——翻过坡顶,就能看到整个村子啦!当然,也可以看到你啦!我俩下车,开始爬坡。
路两旁的小草很是茂盛,野花开得很旺,毗邻的田地里紫云英大片大片的,散发着清香。我说,清明了;同学说,回来扫墓的吧。我“嗯”了一声,抬头看到一个刚垒成的新坟,坟顶的黄土新鲜得刺眼,青石板上刻着新凿的名字——那怎么是你的名字!
“那是谁?”我机械地问。
“噢——那个——你不知道吗?那是你家小店的房东儿子,廿多天了,被电击死的。听说才结婚,孩子还在肚子里,才三个月呢。可惜死了!”
感觉天瞬间黑了下来,我迈不开步,喘不过气来。 我在路边坐了下来。“你先走吧,我累了,歇一歇。”我轻轻地对同学说。
他的墓就在路边的山坡上,面对大路,好像在遥望回家的人。
今天我回家了,可你,却以那样的一种方式等候我——你应该知道,我有一句话没跟你说——还没来得及说!
我——爱——你!
你知道吗?哥哥。
春天的风吹过来,把我的发丝,把我的泪水吹得四处飘散。我开始从容地恸哭。
为你泪雨纷飞,为你夜不成寐,为你孤芳独赏,为你甘守寂寞,而你,却这样一走了之!
而你,更是没有对我说过情爱之语,哪怕,是一个字!
我的恋人就这样被锁进一抔黄土,永远无法再见!我的青涩的初恋,就这样被锁进心门,永远无法打开!
离开我时,你28岁,我20岁。
我回到了那个曾经魂牵梦萦的西厢房,物是人非,昔日喜庆的场面依稀可辨,今日却白幡素缟,伊人不再。客堂一角的凳子还是朝着一个方向摆着——他坐在那儿,朝着西厢房,正柔情地注视着我 ——我的泪潸然而下。
我去看望你的妈妈,她躺在床上,一见我,嚎啕大哭,哭得喘不过气来,她告诉我:你喜欢的是我,可是怕耽误我的学业,也不愿拂了父母的意愿,最终听从了父母规劝,什么也没抗争,按着父母的意愿跟一个自己不熟悉也不爱的女人结婚了。是这样的吗?哥哥!
我应该想到,订婚的日子里,你那么郁郁寡欢的神情;应该想到,我即将赴外地求学时,你欲言又止的眼神;我应该想到,祝你幸福时,你久久的沉默、远离的脚步 ;应该想到,我眼里的痛是刺在你心里的刀,你比我更痛;更应该想到,在无数个静静的夜里,你和我一样,彼此思恋着对方,夜不成寐,泪湿枕巾!你比我更深地懂的:爱一个人,是为了使她幸福;爱一个人,可以为了她的幸福而放弃爱的权利! 那种爱,叫放手!
而我的爱,来不及说出口,你却走了!我的初恋之花还未开放,却永远枯萎了! 是那样纯净美丽的一份爱恋,是那样铭心刻骨的一段记忆——你泉下有知,定然能明了我的心意,是吗,哥哥?
后记:这是我一个同学多年前写的文章,每一次阅读,每一次泪眼婆娑。今晚,未经她的许可,私自发布了出来,因为心底有莫名的冲动。正如另一个同学所讲:纯美的情感和文字永远是美的,尽管岁月流逝,但总有些东西并不曾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