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湖少年

许晓鸣

我14岁时初中毕业，因家庭政治问题，没能上高中。在社会闲散了一年，别无出路，父母决定让我学一门手艺。

一开始想做剃头匠。古宋当地管剃头匠叫代诏。拜了巫二代诏作师傅后，我拿表弟的头做开张。本想剪分头，剪完之后前看后看都像被狗啃过的，于是改成平头。平头剪得还是不成人样，最后只好剪成光头。巫二师傅摇摇头说，这个徒弟我不收了。

父亲问我想不想学木匠。木匠分小墨和大墨。小墨管做家具，是细活。我心粗，做不了。大墨管造房建屋，是重活，我也干不了。想来想去，父亲让我做泥瓦工试试。

第一个师傅叫江明安。他教徒弟的特点是不教。带我做事从来不给工钱。上来就叫你独立做活，做不了骂你是猪，做慢了也骂你是猪。做了几回猪之后，我再也猪不下去。父亲只好给我换了另一个师傅。

第二个师傅我叫他魏幺叔。几十年过去了，我想起他仍然是感激。我是学徒，他却总在雇主那里给我争取尽量高的工钱。他教我做事，总要提一点理论高度。比如讲解设计房顶倾斜角度，即几分水，他会让你不要绝对化，必须结合房顶总的集水面积。

我跟魏幺叔学艺只有一个月。一个大工程完成后，他到糖果厂做散工，不能带我了。我于是开始半独立地和人合伙干。一开始由罗四哥带着干了一个多月，然后和梁大哥合伙干了一个工程。再之后就自己独立进入江湖。那时我不到16岁。

在此后一年多时间，干过的活上天入地，既能修墙补壁，也能移梁换柱，但主要是修修补补的杂活：打灶头，捡房子（即翻新屋顶的瓦片），打三合土地面，夹壁头，粉刷墙壁等等。新建房的大项目做得不多，只为几个熟悉的朋友做过。一周两周的零碎工不少，但暑假放假期间一般在几个学校长期做。

古宋城小，见面都是熟人。我外公外婆在当地是大姓。外公姓康，康姓的人在城中占了一条街，即康家巷子。外婆姓卢，古宋旧名泸卫城，有童谣“好个泸卫城，卢家占四门”。城里遍布我的近亲远戚。再加上父亲一直在古宋中学工作，母亲在城里最大的两间小学（中城一校和三校）先后当过校长，城里他们的同事学生很多。雇主找我，也许是看中我的手艺，但更多是看我父母的面子。总之，许二泥巴匠在古宋慢慢建立了自己的顾客群。工价也从开始的一级工（大约每天1元5分）涨到每天1元5角左右。要知道当时普通小学老师的工资也不过每月40元左右。

很多年后有朋友问我做泥瓦工苦不苦。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觉得有多苦。虽然每天早出晚归在泥水中谋生，虽然夏天烈日下捡房子能晒脱一层皮又一层皮，虽然双手几个手指蛋被砌墙的石头磨破后又被石灰腐蚀成黑痂，虽然在简陋的脚手架上每天负重上下，累得直不起腰，但我的劳动毕竟有相对不错的报酬，也得到雇主的善待。相比之下，我大哥当知青起早贪黑致力科技种田，曾被四川日报专版报道，却因家庭所谓政治问题与招工招生无缘。我父亲背负莫须有的政治历史问题，以赎罪的态度为单位劳动，甚至摔断了脊椎，却多年得不到公正的对待。我只是受一点皮肉之苦，而整个民族正在蒙难。

劳累不算什么，但无辜失学却让我感到委屈。我初中同龄的同学基本都上了高中，我却被隔绝在他们之外。平时我能平静对待这件事，但有一次却例外。那次我正在高中围墙外的中城一小学翻盖厕所的房顶，夏日炎炎下厕所的味道熏人。一群高中学生放学出来，其中有几位是我初中时的同学。他们看到我，兴奋地向我挥手打招呼。我那时的复杂心情，难以描述。

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经历的江湖。它让我从与贩夫走卒的厮混中领会了当时的教科书中缺失的礼义廉耻。它让我从社会底层窘迫的生计中切身体会到被报纸文件掩盖的社会危机。而艰辛的劳动，又让我悯己及人，滋生了血荐轩辕的使命感。正因为这些，一时的不幸，成就了一生的底线。

2018年1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