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b><font color="#ed2308">十八塘</font></b><br> 张港继<br> 十八塘是赣南的一个小山村,清一色,姜姓,村老人自称是神农氏的后裔。<br> 背靠山,面朝田,四十多户人家环居在山腰。这里,山不高,满山满坡长着松树、樟树、栎树,山下,多桃树、野菜野花和狗尾巴草。这里,不临河,不濒湖,靠天水靠山泉,自给自足,俨然桃花源。<br> 十八塘整个地形地貌像个大大的“爪”字。三条大垄,扇形状,依次叫妇娘排、洋花排、黄洋排。这儿的人,把一垄田或一片开阔的田地,叫做排。每排呈八字,分布二三百亩良田,坡缓梯浅,曲水流灌,水到渠成。<br> 十八塘,田多,人均两三亩,缺水,大旱年份,井水见底,家用水得跑到山脚下山塘里去挑。祖先们或许遭遇过无数载的枯竭旱年困窘,为了生存,就依山随田,开挖山塘。山脚下拦一口,大而深,水澹澹而清冽,源头活水可饮可灌。田垄中间,按可灌溉面积,依次挖堰筑坝,蓄水成塘。从古到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一共围堵了一十八口山塘。十八塘因此得名。从山塘的名字可以推断,有些山塘历史悠久,如妇娘排山脚下那口,叫嘉庆塘,翻看族谱,确是村民姜爱田的祖宗在清朝嘉庆年间率子孙修建的。姜爱田的老宅子,就在嘉庆塘的左岸上。三口最大的山塘,一口叫解放塘,一口叫胜利塘,一口叫红旗塘,明显建于“大跃进”时期,村里像姜爱田这般年纪的人都见证过当年修山塘肩挑水提“大干快上”的盛况。每口山塘有各自包干的流灌区,沟渠相连,形成了“上水上灌,下水下灌,流水进塘,旱涝保收”的排灌系统。“焦渴”年份,邻村争水纠纷不断,十八塘则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塘水潜入田,润物细无声。<br>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十八口山塘守护着十八塘,守护着这里的山,养育着这片田土和人民。<br> 泉水出山,发蒙大地。山塘,吸纳一切,承载着一切。风调雨顺,仰接天上水,俯收山中泉,兼蓄并容,满满的波光粼粼。枯水季节,慷慨解囊,滋润禾苗,供养菜蔬。年年夏秋季节,无论旱涝,金黄总是十八塘的主色调。丰收的底色和喜悦浸染一垄垄田畴,千亩良田,稻浪起伏,谷穗飘香。<br> 十八塘的人依了这十八口塘,相濡以沫,劳作生息,延续了三百多年。<br> 山塘恩赐的不仅仅是谷物杂粮,蔬菜瓜果。原先人们盖房,娶儿媳妇,缴子女读书,就连村里的集体经济,都指望着这十八口山塘。塘里可养鱼。塘上可养鸭。塘泥可肥田。塘有大小、远近、水质有差别,谁都想承包,怎么办?抓阄吧。每年除夕团圆饭后,是十八塘最热闹也是人人攥着希望的时候。饭碗一丢,无需吹哨子打锣,全村人自发聚集到仓库门口。十八口塘,十八个阄,谁抓中了,来年就承包养鱼养鸭,尤其是那三口大塘,好年份能产大几百斤鱼,抓着阄等于中了大奖。当然,承包大山塘的人家知道,来年是个辛苦年,起早摸黑,累死累活,可塘中自有黄金屋,塘中自有富庶梦,苦点累点,怕啥?一家老小都攥着一把劲,丰收的喜悦早已随着新年的鞭炮声在心头漾起。十八塘的人像山塘一样,心里装得下一切,酸甜苦辣,劳烦愁怨,忍得春荒、夏热、秋旱、冬寒。<br> 这里的人、山塘与大自然和谐共处。春夏之交,雨水充沛,几个大山塘,承包人自然成了看护人,日夜值守,巡查堤坝,注视水情,水满则溢,水浅则蓄,谁都想保住自家的鱼,但更想保住全村人希冀的一塘满水,以备消夏度旱救急。干旱季节,先从溢洪道升闸过水,水位一降,禾苗分蘖抽穗期间,根据需要凫水下塘启动暗设的“下水道”,自然溢水,科学灌溉,保证禾苗生长充足的水分。碰上特别干旱年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保田保禾,天经地义,哪怕起底涸渔。姜爱田当生产小队长那会儿,定了个规矩,村里从上缴积留的渔塘承包金里拿出钱来,适当补偿承包户损失的鱼苗款,只是承包人一家子大半年的辛苦打了水漂,但是谁也不争争吵吵,人们像山塘一样守规遵约。<br> 三年一次的山塘清淤,姜爱田至今说起来,还眉飞色舞,无比的快活。元宵过完,春寒料峭,家家户户,男女老少,扛着锹铲,担着萝筐,推着独轮车,为山塘“清洗”、“减肥”。物流淤积,三年沤溷,塘泥肥着呢,人人争着往自家田里担填。塘泥里有的是泥鳅、黄鳝、田螺、蚌壳,还可以挖出“王八”来。只是那个时代的野生甲鱼,个个嫌。奇形怪状,无从下刀。除了“大盖帽”,难剔三两肉。尤其可怕玄乎的,十八塘老辈人称龟头雄起咬了人的手指,只有等到打雷时才会松口,春分时节离打雷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这不要人命啊,于是十几条泥鳅交易一只甲鱼的闹剧在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塘里喧嚣。<br> “云洲的花生,十八塘的米;碧洲的豆腐,十八塘的鱼”,十八塘有了名气,成了方圆百里的“鱼米之乡”。<br> 热闹红火几百年,渐渐的,四周似乎安静了下来。姜爱田明显感觉到,走上堤坝的脚步越来越少了,人们关注山塘的眼神少了往日的温情和感动,尤其是年轻一族。秋收的金黄底色中,有了良莠不齐的斑驳和杂处,山塘的淤泥在加厚,水草和岸上的杂草纠缠不清,垄上行,边边角角有了抛荒的梯田和菜土。几个边远的小山塘,大概一二十年没人打理了吧,水生植物覆满水面,间或露出簸箕大的一汪水也是浅显见泥,山塘四周的荆棘丛生,杂树旁逸斜出。<br>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这儿的山塘静悄悄。春节一过,年轻人远离村庄,候鸟般迁徙到南方,对山塘看都不看一眼。青壮年都外出了,只剩下老弱病残守护着这十八口山塘。厮守在山塘的老人家就纳闷了:守着守着旱涝保收的良田厚土,为何就舍得丢下手中的犁耙?<br> 坐在山塘坝上、刚过花甲之年的姜爱田也在愁怅和纠结:继续种地,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撂荒随大儿子去深圳,又辜负了祖宗馈赠遗留下来的山塘和这一排排一丘丘良田。一辈子,他没离开过十八塘。敬老才有福,敬土才有谷。山塘和土地,给了他活路,给了他一个幸福的家。虽算不上富庶,但他家不是贫困户。姜爱田用他一生证明,只要手脚健全,只要辛勤耕耘,山塘与田土的丰厚回报馈赠,不会让勤奋者贫穷得需国家来救济和帮扶。他深深眷恋这山塘这片田土,只不过,不会像艾青那么会表情达意:“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多少个夜晚,他梦见山塘渐次干涸,田里杂草漫延,半夜醒来总叹气苦想:“精耕细作,看水护田,下的都是苦功夫,劳作一个月咋就抵不上人家干一天的工钱,一担谷子咋就只能抵两包好烟钱?”姜爱田掐着手指算,现实也确实如此。耕种一亩田,种子、薄膜、化肥、农药等加起来,成本要480元,尤其是靠近山脚下的,田块小,有坡度,农机上不去,犁耙、管水、插秧、除草、收割,每样农活还是传统古法,每天的工时费,一年平均摊下来算,只有二十多元。<br> 多好的山塘,多好的田土啊!姜爱田夫妻俩这几年买了机械,农忙时节请人帮忙,坚持每年把自家门下的近二十亩水田全都种上,还养了两口鱼塘。父母七老八十,姜爱田早就不让他们下田干活了。一个弟弟赣西挖煤遭遇塌方,断了双腿,老婆打熬不住跟人跑了,弟弟带着一双儿女也跟着姜爱田过活。两个儿子,老大在深圳,买了房买了车,连媳妇儿女都带出去了,回来过年过节,田埂上都不愿走,还多次要求他们夫妻去深圳看管孩子。可这个家怎么离得开他呢,姜爱田也依恋这山塘,舍不得抛荒了祖宗十八代的田。小儿子姜志农在县城家俱大世界配送家具,每天收入也有两三百,一早一晚,姜爱田硬拽着张志农下田,教以犁耙和机械操作,教以农时和推算节令、观察物候,像山塘一样朴实的姜爱田时常告诫儿孙:中国十几亿人,一日三餐还要吃饭,那得多少粮食?谷子永远少不了,千行百业,作田打粮永远是根本。<br> 其实,何止姜爱田这么想,十八塘的一些长了见识的中青年以及山塘以外甚至江湖之远庙堂之高的人们都在思索,先民们筚路蓝缕开挖的山塘,开垦的土地良田,不可能在我们手上荒芜堰塞!<br> 出路在哪里?或许,许许多多的人都在用与时俱进的眼光,重新审视这山、这田、这山塘。民以食为天,食以米为主,米是大地永恒的“胎记”。在工业化、城镇化加快推进的过程中,那个曾经有过一阵子只承载老人青涩回忆和诗人唯美离愁的生命原乡,该想点办法了,使处于边远、贫瘠、高山、旮旯里的每一座山、每一口塘、每一丘田、每一块土,重新活泛起来,葱绿起了,热闹起来。<br>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沧海桑田,一切在变。穷则变,变则通,通则兴。适者生存。一切不适应先进生产力的,都在嬗变改进,包括锄头犁耙,包括驴子耕牛,甚至山塘梯田。<br> 阳光在那儿,总会照到我们身上。十八塘,时来运转。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自来水接进了厨房,村里还装了几盏路灯,晚上的蚊虫都有了嬉戏的好去处,班车开到了村头,六十岁以上老人整天坐车去县打转转竟然不要钱。人们似乎也不必要像原先那般劳作劳苦,但身上穿着光鲜,家家饭桌上餐餐有鱼肉鸡鸭。姜爱田觉得变化最大的,就是多年外出务工的,回了村,就不再走了。曾经,新年初六初七和元宵节后几天,村前马路上去广东深圳打工的一拨接一拨,县一级车站那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车来车往,熙熙攘攘。这两三年,有点像门前冷落的山塘,风平浪静。家门口也有了好风景。惠农政策越来越好,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县城工业园厂子几十上百家,都跑到村里头招工了,家门口就业当然好哇,敬老顾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还可以半工半农,打起赤脚下田耕耘,穿上鞋袜进厂做工。姜爱田还明显地觉察到,出去了那么些年,回来的村里人大都改变了旧日模样。他们见了世面,长了知识,眼界开阔了,开口说什么立体开发,规模种植,合伙合作,共享共赢,闭口谈什么“合作社+”,“十八塘+”,“基本农田+”,他们再也不可能像姜爱田那样围着山塘打转转,鞭打笨牛低头做犁耙功夫了。最近,姜志农也引着一伙人背着仪器隔三岔五往十八塘跑,说是有老板想来,有意向在十八塘搞立体开发种养,田里种金稻,塘里养“王八”,水面养天鹅,山上种仙桃,要把十八塘做成个“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br> 对儿子姜志农那几个人的折腾和臆想,姜爱田有点儿将信将疑,可今年农历秋分日,县里那个施工队进驻十八塘,那是真实不虚的。那天,红旗塘大坝上树起了一条长长的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第一个‘中国农民丰收节’暨十八塘高标准农田建设开工典礼”,县里乡里村里都来人了,热闹得跟逢墟似的,姜爱田说,不比五六十年代修山塘水库大会战的场景小。耸立在塘坝上的规划图,比一堵墙还大,规划建设后的山塘、圳渠、稻田,规规整整,豆腐似的,还花花绿绿的好看。姜爱田挤在前排横竖看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妇娘排上的嘉庆塘、红旗塘大坝要夯实加固,水圳沟渠三面衬砌,田埂端直硬化,连接两口塘之间的羊肠小道,拓宽改造,一辆小四轮行驶在规划的机耕道上。站在规划图下面讲话的,说是县长,反正姜爱田只在电视里看过。县长说了好多,姜爱田只听到说,县农业局牵头在十八塘挂点帮扶,说搞基本农田建设,要突出绿色生态,做到“少硬化,不填塘,慎砍树,禁挖山”,修葺山塘,整治规划基本良田,有利今后机械作业和规模生产,发展高效特色作物,进行综合立体种养,推广复种轮作模式,让十八塘重新变成“鱼米之乡”。 <br> 有了一,就有二,规划了妇娘排,今后洋花排、黄洋排也就会接着规划,整治了嘉庆塘、红旗塘,胜利塘和解放塘其他山塘也会跟着整治,遇到什么事,姜爱田总爱往好的方面想。</h1><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h3><h1>“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今年是个丰收年,除了市场出售一万多斤粮食,家里还贮备了满满一仓,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姜爱田心里是实实的、美滋滋的。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传统的也好,现代的也好,眼下,姜爱田只一心一意做好传统的犁耙工夫,反正他相信,勤守着十八塘,就不愁吃不愁穿,就会有好日子。</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