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匠人

晓禾

前几天回家，父亲说：“坭兴陶协会邀请我周六去参加茶话会，广州珍品馆约我下个月去他们那里献艺，我都一一回绝了！”我说：“不去就不去吧，您今年已经77岁了，该多多休息，不要再那么辛苦了！”其实父亲只是不爱抛头露面，对于工作，他可是一天都没停止过。父亲2001年从厂里退休，退休后继续在岗位上发挥余热。

77岁的父亲，精神依旧抖擞，一双手有着刀刻的纹路，额头上的皱纹仿佛又增多了，风吹动着父亲头上日渐稀疏和泛白的头发，这一瞬间，竟觉得父亲苍老了不少，我的心中竟是百般滋味！

随着年纪的增长，父亲越来越像个小孩，有一次我看见他跳到一个废旧的汽车轮胎上，然后又跳下来。现在我觉得父亲就像一个需要我们呵护的小孩子，就像小时候我们需要他一样！

父亲退休前是广西钦州市坭兴工艺厂的一名普通工人，该厂主要生产坭兴陶工艺品，而父亲是专门从事雕刻工作的。我是近年才知道，原来钦州的坭兴陶与宜兴紫砂陶、四川荣昌陶和云南建水陶是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陶的 ，原来我一直生活在四大名陶的故乡，原来我的父辈们一直生产着的在我眼里不起眼的陶瓷，它是中国轻工部认可的中国四大名陶啊，这让我怎能不激动，让我怎能不自豪呢！

钦江是一条穿越钦州城的河流，钦江东西两岸特有的紫红陶土经过一定的比例炼造出来的坭料是制作坭兴陶的上好原料。

时光荏苒，岁月变迁，钦州这个小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钦江两旁的高楼建了又建，人们的家搬了又搬，而在城市的中间，位于钦江畔的坭兴村却是如亘古不变的江水一样，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沿着着钦江大桥旁边那条不起眼的小路走进去，还是当年那条石子小路，还是那杆路灯，还是那些老旧的瓦房。多少次，我从这条小路去上学，风里雨里；多少次，母亲站在小路上翘首企盼父亲归来……

复行三百米，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展现在你眼前的是另外一个世界，这个在夕阳映照下的坭兴村显得古朴、风雅、宁静而缓慢，与外面喧嚣浮躁的世界仿佛格格不入。走进这里，它总能触动你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你好像回到了过去的岁月，找回心中遗失已久的简单的快乐！

坭兴村原来并不叫“坭兴村”，2013年的时候，钦州市在原钦州坭兴工艺厂宿舍区组建坭兴村，当地首个坭兴村正式成立。该村旨在利用钦州特有的陶土资源，传承和发扬钦州市坭兴工艺厂几代坭兴人的工艺精华，实现生产集约、销售协调，为钦州坭兴陶的发展注入新活力。

我们小时候就住在钦州坭兴工艺厂宿舍区，也就是现在的坭兴村。这里的职工宿舍都是由仓库改造的瓦房，房子长约20米，高约8米，屋里有个2平方米的天井，冬冷夏凉。冬天的时候，我和妹妹瑟缩在被窝里，听着寒风吹过瓦缝的声音，心里在想，我们什么时候也能住上那暖和不透风的平顶楼房就好了。

在宿舍区里，大家毗邻而居，鸡犬相闻。不像现在的商品房小区，大家关门闭户，老死不相往来。30多年前我们厂的宿舍区在这个小城市里算是郊外了，和一些小村庄相邻，所以我们自有一番城市里的其他小孩无法体会到的童年乐趣。

上一刻我是个淑女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看书，下一刻我却又像个假小子一样和小伙伴去爬树偷番桃、捉蜻蜓、挖酢浆草的根茎、捉迷藏、丢沙包……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到附近的村庄里偷番桃，被番桃树的主人追着跑，吓得我把鞋子都跑丢了！晚上，我们聚在某个小伙伴家里看《霍元甲》、《排球女将》、《射雕英雄传》……在没有电的夏天的夜晚拿一张凉席铺在门口，几个小伙伴躺在上面数星星，看月里的桂树，有时候也相互说些吓人的鬼故事。

宿舍区里玩厌了，我们就穿过大马路（那时候的路上可没那么多车辆）走到对面的厂区里面去玩泥巴。那泥料细腻柔软，就像现在小孩子玩的橡皮泥，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它捏成飞机坦克、各种动物，任何我们能想像出来的物件。我们玩泥巴玩得理直气壮，大人也不会责骂，因为他们上班也是在“玩泥巴”啊！那一块块泥巴在大人们的手里经过拉坯成型、雕刻、烧制、打磨抛光等工序，变成一个个精美的陶器，然后经过验收打包后发往全国乃至全世界。

精致的雕刻是坭兴陶的一大特点，是坭兴陶制作工艺中一个重要的工艺流程。我记得当时厂里面有专门的雕刻车间，我每次去那里总能找到父亲。不像母亲，有时候在打包车间、有时候在验收车间、有时候又改到大车间去上班，找不到母亲的时候我总要向厂里的阿姨们打听母亲的去处。

读书的时候每个学期都要填写学生档案，一般都要写上家庭成员的名字和身份。我看见同桌和好朋友们在父母亲“身份”那一栏填写的都是“干部”，而我，趁大家不注意（其实也没有谁看我填了什么），偷偷地在“身份”那一栏填上了“工人”。在我看来，同学们的父母亲是坐在办公室里的大干部，而我的父母亲则是整天与泥巴打交道的普通工人，这让我觉得很没面子，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父亲老实木讷，亲戚们对只会拿雕刻刀的父亲很不看好，觉得他这辈子也就是个普通的工人，不会有什么出息了！有时候我会在父亲身份那一栏填上“雕刻工人”，在我看来，雕刻起码与艺术有点关系吧，这样一来，多少给“工人”这个头衔增添了一点微弱的光芒。在那个媒体不发达的年代，如果我当时就知道父亲雕刻的大花瓶被送到新加坡和香港展览的话，估计我也就不会那么自卑了吧？呵呵，我该有多虚荣啊！

（80年代，父亲的工作照。父亲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那么自信满满，神采飞扬。）

如今我的家，那间老旧的瓦房，门前是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杂乱的样子。那个把家收拾得干净而温馨、永远在等着我回家的人已经不在，我再也听不到母亲对我亲切的呼唤，再也看不到烟囱里升起袅袅的炊烟！夕阳透过庭前杨桃树叶的缝隙，洒落下一圈圈落寞的光斑。这是母亲在世时亲手种下的杨桃树，如今已是枝繁叶茂，亭亭如华盖。思念是有生命的，如树根，随岁月的增长在我心里越扎越深。

如果时光能倒流，能回到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在一起相守的日子，哪怕是住在四面透风的窑洞我也心甘情愿，心里也是觉得无比温暖的呀！可光阴如那奔腾的江水一去不复返，现在的我也只能从回忆的长廊里去寻找那曾经温馨的点点滴滴了！

母亲不在了，父亲现在已经住进了新的楼房里，可他每天都回来这里工作，他舍不得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有母亲的身影，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母亲的气息，仿佛母亲从未走远。从门口透过老屋狭长的走廊，可以看到父亲认真工作的侧影，那么地寂寞、那么地倔强而又那么地执着！看着父亲苍老的背影，我的心隐隐作痛，我知道这世间没有恒久不变的事物，我也明白时光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真害怕有一天我什么都抓不住，只是徒留遗憾！而此刻，我正在父亲身边，我要珍惜和父亲在一起的每一刻，人生如果能牢牢把握好每一个当下，已经是意义所在了！

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制作坭兴陶，他们神情专注，虔诚地劳作，仿佛是在孕育一个个新的生命，在用自己的心血给陶器注入精气神，其情令人感动。

父亲就是这其中的一员，他虽然77岁高龄了，可每周工作7天，这就是我们认识的工匠精神。父亲从18岁进厂工作，到今年已经是第60个年头了。他退休不退志，继续在坭兴陶雕刻技艺上不懈追求，他的艺术生命是年轻而有活力的。和父亲一起进厂的工友，有许多耐不住清贫和寂寞纷纷离开了坭兴陶行业，只有父亲坚持了下来。

（我们姐妹俩和父亲的合影）

80年代末，大概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吧，有一段时间，厂里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家里的生活立刻捉襟见肘。父亲说是因为厂里接不到订单，没活干，所以也就没钱发。这期间，好多人纷纷下海经商，隔壁小姐妹的爸爸就买回了新的彩电和沙发，这可让我羡慕得紧呢！老实的父亲也曾尝试过到外面做点小生意，比如批发一些水果去卖。父亲开始早出晚归，可我们发现他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他那麻袋里还有三分之二的橙子，而且有好多还是坏的。那段时间，我和妹妹经常有水果吃，吃那些坏了一点又卖不出去的水果。我想，父亲肯定是只蹲坐在路边，他一定是不敢大声叫卖的，而且他进的货都是最差的，这怎么能卖得出去呢？看来，寡言少语的父亲真的不适合做生意。后来父亲帮一家卖兽药的店铺画了一副广告牌，才解了生活上的燃眉之急。

现在人们冠于父亲“大师”的称号，称他是“钦州坭兴陶雕刻第一人”，他笑得云淡风轻：“无他，唯手熟尔！”在别人退休后享受悠闲生活的时候，他还默默地耕耘着。这是一种信念和精神，它让父亲不惧枯燥和漫长，坚持自己喜欢的，一生只专注于做一件事，用一种纯粹的方式去生活，那么想必这一生都会是幸福的吧！

（父亲的工作照）

江水缓缓，岁月幽幽，在历史长河中绵延一千三百多年，我相信坭兴陶是有生命有灵魂的。一代代像父亲这样的坭兴人，都在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心、自己的智慧甚至生命去触摸坭兴，感受坭兴陶永恒的灵魂魅力。

儿时的记忆附着在坭兴古陶村身上，挥之不去，它在、家就在！我真的希望坭兴村能更久地留存，它是我记忆里的色彩，有我温暖的幸福。它让我多了些念想，让我能与它老友般对话，让一路走来的时光记忆不至于被断裂、撕毁，在冷冰冰的钢筋水泥的冲击下荡然无存。

坭兴村，你是我思念安放的地方，是家的所在，是我灵魂的归宿。时光渐行渐远，坭兴村依旧在风雨中，感受着岁月的苍凉和风雨的吹打，它容纳了光阴里的所有悲欢离合的故事，贮满了所有我对家乡的情怀。

　　“被风雨垒起的岁月

　　刻在父亲的额角上

　　深深地勾勒出智慧与人生

　　落花意已去

　　父亲的风采不再依然

　　逝去的痕迹盖满了遍地枯叶

　　萋萋芳草早已销声匿迹

　　岁月

　　何故如此匆匆呢”

时光时光慢些吧，不要让你再变老，我愿用我的一切，换你岁月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