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初秋的清早,离国泰电影院开门营业还早。一个女子,明明已经走过,又转了回来,轻轻地拂了拂大理石台阶上的灰,缓缓坐下。几米之外,一个中年男子眉头紧蹙,讲着手机,匆匆而过。三俩个女孩子们,从马路那边过来,显然是在去学校的路上,交谈间在她脚边漏下几片笑声,和着风,把还没黄透的梧桐叶,吹得翻了个身,露出了背面的霉斑。几位老人家,应该是在去小菜场或是公园的路上,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谁都没注意到这个神情落寞的中年女子。这是个该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女子,披着件薄羊绒大衣,衣着整齐,就是现在转身去徐家汇的写字楼上班,应该也是可以的,可是此刻却像个孩子似的,斜倚着墙角席地而坐,眉眼湿润,显然是出了神。</h3><h3>
许多年前,年头多得用手指是一定数不清了,她也喜欢在这儿倚着墙看路人,等到街上的人声渐渐喧扰起来,才也汇入人流,过了马路,转去那个一街之遥的石库门老房子。那里,是姑妈家。
姑妈在她的记忆里,初始而模糊的印象,是一个皮肤白皙的南方女子,戴着眼镜,独自在天井里与几个大木盆周旋,对付着一大堆的衣服,常常是出去玩了一圈,回来时看到姑妈还在和那些衣服缠斗,似乎不用上一整天的时间,对待这个仪式的态度就不够端正。父亲大学毕业支援三线建设,去了大西南山沟里工作。每次回沪,一家三口总是住在姑妈家。那时她还和公公婆婆一起住在一幢靠近城隍庙的小木楼里,走起路来木板吱吱作响,公婆住在楼下,姑妈一家三口住在楼上。在那个动荡的年代,这幢公公婆婆的小楼,不知道招待了姑妈这个人家媳妇南来北往的多少亲朋,每次到的时候,姑妈的大木盆里泡着上一批亲眷的被单,走的时候,自家用过的又进入了姑妈的洗衣阵。
记得从前奶奶唠叨,姑妈的奶娘皮肤白,到了第二年春天给父亲找奶妈时,只找到一个皮肤黝黑的,因此这两个都肖猴的孩子皮肤差距很大。父亲和姑妈有一张在老宅门口的照片,两个孩子边上是一只比他们还高的大狼狗,爷爷奶奶的两边的大家庭在中国近代史的一次又一次冲击中,早已四分五裂,出走的,留下的,每个小家庭的故事都成了一本书。爷爷奶奶也早不做了少爷和少奶奶,靠解放前完成的大学教育成了中学教师。姑妈作为长女,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想来是在没记憶时做着囡囡,从有了记憶起就挑上了长女的担子。
从我记事以来,每次跟随父母回沪探亲,绿皮火车的那一头,连接的都是姑妈的家。从老北门,到中山北路,再到茂名南路。每一个返沪的春节,也都是和姑妈一家一起过的。姑妈从小学到大学都在上海,因为上海工学院六六届毕业生仍然延用老毕业方案,所以幸运地分配在了老城厢的一家仪表厂做工程师,多年之后又被调入上海第一家中美合资企业,工作生活从未离开过上海。因为爷爷奶奶两家的“成份”都十分不好,在那个大时代的环境里,每个人的命运和选择都在很大程度上受其影响,婚姻里寻找的不仅仅是感情,还有足够的安全感。姑父是同厂的转业军人,高大英俊,有一个和睦的工人成份大家庭,又烧得一手好菜,姑妈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而姑妈的家也从此成了许多被那个大时代震离家乡的小家庭的落脚点。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每次离开,姑妈的礼物,就是大包小包的乡土食物,记得我们背过大米,豆腐乳,火腿,大白兔奶糖……全是故乡的味道。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姑妈喜欢上了说话,一件事喜欢反复地说。可是她说着的绵软沪语,在我,只是觉得好听,认识的人里只有她最亲的丈夫儿子,平日里实在听得多了,偶尔会打断她。记憶里的姑妈,总是是忙个不停,也说个不停,对晚辈则是叮咛个不断。爷爷奶奶年纪渐长,她代替在外地的弟妹,把探望照顾全揽了下来;两个妹妹先后去世后,于是把她们母亲的职责全揽了下来;那些因为国家各种政策,下乡,支援三线,参军离开上海的小家庭们,姑妈的家成了他们在故乡的家。姑妈的礼物,就是家的温暖。
八月时父亲来澳续签签证,带来了姑妈的礼物。给姑妈打电话道谢,电话的两边,都已泣不成声。姑妈说,这是给我们这些晚辈的最后一份礼物,因为已经没有体力去买,也不知道现在我喜欢什么,让我用这些钱去买件东西,也算是留一点念想,可以记得姑妈。这时,姑妈已经距离发现晚期肺癌十五个月,几种靶向药物先后开始产生耐药性,住进了养护中心。姑妈又怎么知道,记住她,又怎么会需要什么物件,她的音容善良,早已交织在我们成长的记憶里,烙印在人生一个个重要的台阶上。记得读大学时,因为发现见习医院离上海不远,心血来潮就在一个周末跑去了姑妈家,姑妈姑父惊讶之余,马上烧了满桌子的菜,再让带回整口袋的吃食,就好像一个任性的女儿回了趟家。记得结婚,是从茂名南路的姑妈家出嫁的,娘家两个字,是姑妈挑起的大家庭的屋梁。记得母亲病重时,是姑妈拉着我的手,一次次的宽慰,一次次地探望。记得母亲去年独自回沪时,是姑妈接送她,陪着她一次次地去银行,而那时,她自己应该也已经患病,只是自己不知道,疲惫了仍然强撑着而已。这样的姑妈,又有谁会忘记。
姑妈走了,看着心电监护上,各项指标疲惫地变成一条直线,看着护士们把纠缠着她的各种管子取走,她是那么苍白瘦弱。穿上五层新衣,姑妈走了。葬礼的种种规矩,也许想是亲人让尽量忙碌,在忙碌中没有悲伤的时间,可以总是有些缝隙,让泪水漏下。亲朋好友从各地赶来,眼睛湿润,许多人多年未见,能把大家聚到一起的,也只有姑妈这么年在每个人心里种下的好。姑妈的礼物,是她在七十五年的人生中,一点一滴间送的。
姑妈走了,似乎是怕我和父亲心有遗憾,撑到我们到上海的第二天,让我们有机会赶到她床边时,才离开。而葬礼,也是在我回澳晚班飞机之前的下午,让我可以再见她一面,陪她吃一顿形式上的豆腐饭。总觉得这是姑妈冥冥之中的安排,因为她总是如此竭尽全力地助人,而又是如此竭尽全力地不去麻烦任何人。姑妈的礼物,是这些总是为他人着想的善意,这些无奈之中的温良。<br></h3> <h3> 到过许多地方,遇到过许多人,可是却只遇到过一个像姑妈这样的人,看似赢弱,可是一旦撒手,人们才意识到,靠着她维系着的许多人和事,也就从此散了。姑妈的礼物,是她留在世间的那一份温良,那一份容忍,那一份理解,那一份不求回报的大度,那一份对世事无常的通达,那每一份了然后的付出与操劳,
姑妈走了,夜里守在灵堂,却找不到她的音容。在她离开后的第一个清晨,太阳仍然升起,夹道的梧桐树上,枝叶仍然茂盛,只有间或的几片黄了,又落了。坐在国泰电影院门囗的石阶上,看着过往路人,轻轻地拂去裤子上的灰,等绿灯,去茂名南路,那里,却再也没有了姑妈,没有了姑妈家……索性一路走了下去,走过茂名南路,走过复兴路,走过淮海中路,也许,这些路上还留着姑妈的足迹,或许,还有着她的气息……<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