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图/文:<b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一苗蓉,高级教师。爱旅游,发呆。偶尔把酒喝当茶,偶尔随笔感受生命的温度。</b></p><p class="ql-block"><br></p> <h3> 这个冬天,一位叫余光中的老人,带着他的乡愁沉沉地睡去了。他的乡愁会在何处游荡或停留?他睡去的这个冬天会不会有一场雪,一场世界只剩下纯净的雪?</h3><h3> ——无雪,乡愁会迷路。</h3><h3> 小时候,冬天是有雪的。阴历八月刚过的黎明,村前的田间地头就覆盖了白白的一层霜,河水渐渐变得冰凉冰凉的,有些刺骨。随后入冬,雪就裹挟着风雨,铺天盖地,纷纷扬扬。世界是白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上学的路变得有些遥远。没有所谓的伞,雨具是一张有些破洞或缺边缺角的薄膜,裹在肩上,头上戴着厚重而破损的斗笠,双手夹在胸前,呵护着怀里用破口盅或烂铁碗挂上绳子的小火炉,生怕灭了。口袋里或多或少藏着一把两把黄豆或玉米粒,边走边煨,一路闻着那香味,伴随着那颗粒在火里爆裂的声音,被冻僵的没有穿鞋的赤脚,变得轻了,上学的路变得不再漫长,山坡上那挂在苦楝树上的钟,声音悠长悠长,如荡漾心头的旋律,婉转动听。</h3> <h3></h3><h3> 路边的水沟里经常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走过时稍作片刻停留,照照 “镜子”,把散乱的头发理了理,再用木棍之类的,挑起沟里水面上的冰块,惊呼一声——哇,我的“玻璃”,你那块有我的大吗?然后总是神往地说,将来要是能住在都用这样的“玻璃”建成的房子里该多好。然后,抬起脚,轻轻一踩,“玻璃”碎了一地,又捞起一块,如此反复。随着脚起脚落,“咯吱咯吱”的声音和着童年无邪的笑声,梦有了雪白以外的色彩。</h3> <h3> 这笑声一直延续到中学前面的那片麦田。(那时候,是种有麦的)</h3><h3> 家乡中学前面,是村里的一片良田,平坦,肥沃。秋收后,就撒下麦种,随后就长出青青的麦苗转眼就窜到我们这些孩子一般高。放学后,钻进去,躲猫猫,拔猪菜。随后而来的一场大雪降临,麦苗全被雪覆盖,站在田边唉声叹气,惹得大人直笑。村里的老奶奶说:瑞雪兆丰年啊!可我们不大懂,摇着奶奶的腿说,明年才得玩啦。雪过天晴,不久,田里一夜之间冒出绒绒的一层绿色,不几天,麦苗疯似的往上窜,比原来的还绿,藏猫猫的好戏再次鸣锣开场,在一片绿色和嬉笑中,麦开始抽穗,顺手扯下几穗,伸进路旁冒着火苗的烧土皮火堆里,“噼里啪啦”一阵响后,香味窜进鼻孔,口水跟着像完成一套隆重的仪式,呼哧哧溜地进了肚。</h3> <h3> 南方的雪大多时候是颗粒状的,圆圆的小颗粒,携着雨,裹着风,常在夜深人静时候造访,落在田边地头,菜地里,窗外亮如白昼。凌晨起来,走出屋外,手捧起,就像捧起一把珍珠,擦在脸上,打个寒颤,却犹如电击一般,让人气爽神清。菜园里,那些菜经雪一夜浸润,下锅时,尤其软,尤其甜。在缺少油盐的日子尤显珍贵,特爱吃,冬雪总是这样滋养着我,喂饱了肚子,也滋养了我们的灵魂。</h3> <h3> 其实,童年时曾不大爱雪的。不管下多大的雨雪,父亲依然要扛犁,牵着牛队到邻村去(民办教师要参加生产队队劳动,而且必须到别的生产队去),要赶在年前,把田翻了,挣回一些工分补贴家用。父亲就那样赤脚在田里,扶着犁,跟在牛身后,翻起一条条的泥沟。雪洒在他脸上,肩头,眉毛凝结成霜。天色退去,暮色盖下来。那个叫岜岭的生产队,要翻几座山,路远天黑,山路无法行走,父亲难得回家,不得不寄宿在一户孩子和我相仿年纪,小名叫伟的人家里。犁耙完地,撒下油菜种,年前才能回家。那段冬天的记忆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雪声,屋里是昏暗的煤油灯光影中,母亲一个人忙碌的身影。<br></h3> <h3> 雪天的温暖是在年前。雪铺天盖地,茫茫一片,天地不分。大家搁下所有的农事,三五亲友,围着火塘,添一把柴,炒一把黄豆,上一碗酒,窗外雪如幕,世界清净而分明,屋里暖意融融,酒令正憨。端着杯,话着家常,目光不时穿过窗外,怀想着那雪,想着来年,似乎听到雪水浸入地里,而后秧苗拔节,往上直窜的声音似一种快感电流般流过全身,一代人的希望穿过满山山岭岭的白,在屋里屋外升腾。大人不喝酒的日子,屋里是静静的。这时候,就可以静静的坐在火塘那里,一人一椅一书,任思绪天马行空,没有擦肩而过的遗憾,亦没有孤独寂寞的累积,火苗升腾,来年的希望在火苗中酝酿,发酵。</h3><h3> 冬天若无雪,定平添好多无趣。</h3><h3> 有雪的冬天,由哥哥带着,和村里的三五个小伙伴,窜在村里,瓦房的墙洞里摸鸟雀。哪家的屋檐下的墙洞有鸟,有没有鸟蛋,心里透着呢,一摸一个准。雪越大,天越冷,越容易。当鸟蛋被爬在梯子上的人一亮,下面的人一阵欢呼。“给我,给我摸摸。”“是我哥摸到的,哪能给你”……接下来,香味弥漫出窗外,雪夜里多了一种叫做满足的味道。整个冬天,那香味一直丰盈着我的身体,更丰盈着我的岁月,温暖充实。</h3> <h3> 想雪,更想着外婆。</h3><h3> 上学路的拐弯处,外婆坐在雪地里,当我走近,她便从怀里摸出一两个红薯,或一两毛纸币塞到我手里。大多时候,她带着我往集市上去。在街头左手边,有一家米粉店,远远就闻到米粉的香味。外婆用带在身上的白米,换了一碗一毛二分钱的肉粉,然后隔着桌子对面,看着我狼吞虎咽地把粉全吃干净。在裹挟着酱油香味和雾气升腾的店里,祖孙俩就面对面坐着,不急着回家,外婆陪着我,我陪着外婆。窗外,几乎看不到行人,雪如天外精灵尽情与雨缠绵。在热气升腾的店中,在米粉和酱油的香味里,走着我的童年。</h3><h3>更多时候,外婆把接我回家,我们就坐在火塘边,外婆给我一把眉钳,教我把她眼里倒长的,老扎得她泪流的眼睫毛拔出来,我俩和面对面地坐着,我右手捏着眉钳,左手轻拉她的眼皮,感受着她熟悉的气息,尽量小心翼翼地一根根给她拔了出来。依然记得当我拔了差不多时,她就眨巴着眼睛,然后用手帕抹去眼角溢出的泪水,舒一口气,说:“嗯,不扎了,舒服赖了(壮语——舒服多了)”。若锅里的水开了,外婆就站起来,从缸里舀起一瓢冷水直接冲进锅里,接着说:“什么细菌都死了洛。”总惹得我哑言失笑。然后,她就把水往水壶里灌,备我第二天早上起来喝,洗脸。灌完水,她就刨出火堆里已被烤得焦香的红薯,剥了皮往我嘴里送,饱了,夜也深了,祖孙就分睡两头,我抱着她的脚,她把我的脚揣进怀里,在雪敲击瓦片的声音里进入梦乡。</h3> <h3> 平生遇到最大的一场雪是1983年的冬天,正读中学。</h3><h3> 夜半醒来,世界被茫茫的白色包裹着。道路,田野,房项覆盖着近米厚的积雪。睡在学校泥瓦房的宿舍里,听着远处有树木枯枝被雪压断的“噼啪噼啪”的声音,脆脆的,如天籁。不敢闭眼,裹着有些发潮的棉被,害怕头顶的房梁突然断裂,自己被瓦砾埋了的感觉至今还那么真实。透过窗户,那雪,让那夜半的世界一片清明透亮,点燃着我年少的灵感,心里瞬间变得宁静,突然觉得世界本来就应该如此的干净得没有杂质。哪怕在暗夜里,一切都应该通透如镜。</h3><h3>天亮了,将雪压进装了米的饭盒,拉着拖鞋穿过铺了厚厚的雪的操场,送到食堂去交给工友放进蒸笼。回来坐在教室里,给远嫁广东的大姨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这场雪如何厚重,过后,大姨寄来了我平生第一双白网鞋,那个冬天,少年的我,突然懂得在雪夜里想着春天的事。雪暖了我少年,让我突然间感觉冬天若无雪将有些窒息。</h3><h3> 如今,雪变得那样的遥远。</h3><h3> 最近一次见雪,是2002年的冬天,想来恍若隔世。就在那年,琪儿已经9岁了,正是好玩雪的年纪。那天,雪如天使如精灵降临,如北方的那种,鹅毛般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整个校园被雪覆盖,路极湿滑。学校停课了,我们带着琪儿,在郊外的干涸了的水库里,滚雪球,推雪人,打雪仗,拍照,玩得不亦乐乎,惬意得忘乎所以,疯长的快乐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肆意挥洒。如今,琪儿都已成年,而雪,却未再来过,遥不可及如天外尤物。</h3> <h3>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h3><h3> 乡愁老人走了,我的雪也走了。</h3><h3> 冬天无雪,不如再见。</h3><h3> 来年,请给我一场雪。</h3><h3> </h3><h3> 写于2017年12月28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