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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病房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扑了半怀——门有点紧,推到三分之一处有了阻力,大概是地砖不平整,门扇边沿与白色地砖较劲似的狠狠地摩擦着,发出“刺-喇——”一阵尖利刺耳的声音。病房里的所有人都把头转向了门的方向,共同向她行注目礼——她有些歉意地微微一笑,“门有点紧……”
母亲赶紧迎了上来,一手托住门里侧的把手,另一只手从门侧一拉,“刺喇”声没有了。“抬着些推就不吵了。”
她嗯了一声,在门口一床老太太和她儿子的目视中走向父亲的病床。
父亲在病床靠墙一侧坐着,后面垫着卷起来的被子,扎着针的右手放在身侧的纸卷上,脸色比昨天好多了,由焦黑色转回了自然色,只是嘴唇上留下了一圈血痂,黑红色,好像高烧退得不甘心,非要留下些罪证?触目之时,她有些惊心。
“昨晚没睡好,低烧,”老了的父亲变成了孩子,看到她便委屈似的诉苦,“身上的肉都疼,到处烧的难受。唉!”
她看着瓶里的药一滴一滴有节奏的下落,问道:“多少度?怎么又烧了?”
“三十七度四,又不高。”母亲抢着回答,“比原来退多了,就哼哼,慢慢退,一下能降下来?”
面对母亲的抢白,父亲像个委屈的孩子,等待她的安抚。
“低烧就是挺难受的,”她说,“不过好在比前天降了许多。”看着父亲渐渐好转的脸色,她安慰:“发热要慢慢退,别着急。”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与父母的角色互置了?以前事事要父母做主的她反倒成了父母的主心骨。她心里一丝凄然,父母老了,她都四十岁了。
一床的母子俩很安静,老太太静静地躺在床上,连厕所都没上一回。中年的儿子有些谢顶,坐在床边安静地玩手机。
二床空着,乏了的母亲侧身躺着,与她一样仰头看着药水滴滴溚溚地下落——声音是她想象的,她觉得应该有这样的声音。
阳光很好,病房里光线充足,有些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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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赶到医院,看着楼道尽头的那扇门,她不由得加快了步子。
推门时她不忘从把手上抬了一下,技术似乎比不上母亲的,门依然在推了三分之一时受阻后“刺喇”一声。
门口病床的老太太一个人安静地躺着,父亲的脸色又好些了,嘴上的血痂退了一点。
“昨晚没烧,睡好了吧?”她问。
父亲蹙着眉头说:“烧是没烧,二床病人折腾了一晚上……”
她回头,看见了二床上拉开的被子,床头上斜挂着一双袜子,挂得很潦草,东一只,西一只——还在地上。
“二床来病人了?”她问。
“昨晚来的,胃病。疼得折腾了一夜。“父亲的嘴角有高烧留下的溃疡,说话不敢嘴张太大,话音里带着丝丝拉拉的疼。
“今晚回家睡吧,睡不好受罪……”她说。
门带着难听的“刺喇”声被推开了,一个矮个男人扶着一个瘦高个男人走了进来,瘦高个佝偻着背,双臂弯成圈状抚在胸前,身体弯成了虾米。两人都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矮个是黑红脸膛,高个的脸因疼痛而黑中泛青。
矮个男人慢慢扶高个躺在床上,盖上被子,病房里马上被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声装满了。
这人看来病的不轻。
母亲悄悄告诉她,二床是外地到营盘水铁路上打工的,胃穿孔,来的时候连袜子都没穿,一双脚糙的……床头的袜子是护士让陪他的工友买来的……
她不禁多看了两眼,那工友忙前忙后,照顾地很周到。
好在父亲好多了,她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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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多了许多仪器,滴滴溚溚地声音真的响起来了,不过不是父亲的点滴声,是二床病人监护仪器声。
她绕过二床,走向父亲的床位。父亲看起来气色不错,都计划着要请示主治大夫出院呢。
母亲嗔怪父亲,烧退了不到两天,就急着要出院。父亲反驳,说烧退了还住在医院干嘛。争论不下,俩人都望着她,好像她是大夫,她的话就是医嘱。
她说:“医生说发烧就是有炎症,要把炎症消下去才可以出院,别着急呀!等该出院的时候医生自然会安排。”
父亲听了怏怏不乐,扭头望着二床。
二床昨晚动的手术,病人侧身躺着,没有声音。陪护他的工友换了一个,同样的黑脸膛,一会儿看看滴滴溚溚响着的仪器,一会儿用棉签蘸了水帮他润着干裂的嘴唇。
病房里暖气很足,她靠窗站着,太阳光热烈,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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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到病房的时候,父亲不在,一床的老太太告诉她父亲去外面活动活动,等会儿要输液。老太太的声音不高,面色温婉,应该是个气质不俗的老人,她想。
二床病人能坐起来了,背挺的直直的,与床坐成了直角。昨天才做的手术,刀口不疼么?她都有些担心,病人背对着她,他黑脸膛的工友正用排痰的仪器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背上推抚,从下而上,一点点寸过去,细致地不像个干粗重活的男人。
门轻轻被推开,母亲陪着父亲进来了。真是奇怪,这门母亲总能悄无声息地开关,她每次使劲向上托,还是有刺耳的声音。
父亲精神状态很不错,扎针护士都说“老爷子您过两天可以出院了”。听到出院,父亲显得很开心。
父亲开心,就是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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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嘴唇上的痂完全退了,又开始絮絮叨叨,急着要出院。
替父亲交医保卡复印件,将原件装回父亲外套兜里后,她随手将衣服挂在病床头。
“卷紧了放下”,躺着输液的父亲嘱咐。
“好,”她应声。
父亲不放心地将头仰起来,“衣服卷紧,领口朝里挂好。”
她想笑,父亲的强迫症,近乎执拗迂腐的认真严谨。若放在前十年,她会不屑,反感,甚至出言不逊,顶撞一句。现在,感觉就是面对一个老小孩。
母亲可不放过,狠狠地白了父亲一眼。
二床的护理换成一个面色白净的小伙子,母亲说是二床的儿子,今年刚参加工作,听父亲病了,从外地刚赶回来。
二床恢复的很快,母亲说他儿子为让他恢复地更好些,花了一千多块钱从外地买了两瓶白蛋白——医院没有这种营养药品。
小伙子照顾地很细心,二床都能起床活动了,还与父母聊家常,说自己五十来岁,上有老父母,下有小孙子,还得给儿子挣钱买房娶媳妇,劳累得很呢!
怪不得大冷天连双袜子都舍不得穿。她听着,想到了那双东一只西一只的袜子……
两个病床,两位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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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要出院了。
她陪着收拾东西,出门时父母亲与二床父子道别,母亲称小伙子小董,几天了,她都不知道父子俩姓啥,真佩服大字不识一个的老母亲。一床的老太太依然很安静,在病床上微微一笑算是道别。
她陪着父母亲,走进门外初冬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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