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家门前是一条窄窄的红石板小路,呈斜坡状,坡下便是上场后街流下来的大水沟。</h3><h3><br></h3><h3> 石板路对面曾是一个高门大院,住着杨姓兄弟两户人。院墙用泥土筑成,大约两米高,墙头盖着黑瓦,以免泥墙被雨水冲毁。院门在斜坡下方,筑在高高的红条石墙基上,正对着大水沟,非常气派。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说是爬满青苔的泥墙富含养料,他家的高墙被推倒,泥土运到田里作肥料去了。</h3><h3><br></h3><h3> 从我记事起,看到的就是门前一段短短的泥墙根。这里也有弹琴的蟋蟀,能喷烟雾的斑蝥和浑身长满脚的蜈蚣。还有成群结队的蚂蚁,孩子们捉了苍蝇喂蚂蚁,或是蹲在地上,看一群蚂蚁大力士般举着甘蔗渣浩浩荡荡地移动。泥墙根处,有一小块碧绿的菜地,种着玉米或青菜。院里有很多不知名的灌木丛,藤蔓和一丛丛一堆堆的粑叶粽儿叶。灌木丛中,也有一种紫红的小果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或许就是“覆盆子”吧。还有粉色的木槿花,紫色的喇叭花,红色的指甲花,白色的马蹄莲,和各色的野花,招引着成群的蜻蜓蝴蝶。</h3><h3><br></h3><h3> 院里分布着七棵桂圆树,两棵相对矮小,其它五棵高约十米,粗糙的树身呈黄褐色,旁逸斜出的枝条上,覆盖着密集的长圆形小叶片,枝繁叶茂,四季长绿。一个树冠形成一个巨大的伞盖,五个巨形伞盖相连,几乎笼罩了半个院子。站在浓荫之下,抬头仰望,枝条纵横交错,叶片层层叠叠。阳春三月,树上长出一丛丛黄白色的小花,在春日暖阳下闪着微光。春雨连绵之时,树顶笼着一层薄烟,花丛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忽明忽暗。花丛渐渐褪尽,枝叶间露出一粒又一粒,一串又一串青绿的小果子。夏日里,长成了一串串淡黄色的桂圆,一粒粒圆润饱满,挨挨挤挤的,在风中微微晃荡,十分诱人。</h3> <h3> 最大的一棵桂圆树就在我家窗前,青枝绿叶伸展到了我家屋面上。雨夜,听雨点敲打在长着青苔的瓦片上,敲打在门前被雨水冲得光滑的红石板上,敲打在窗外密集的桂圆树叶上,“滴滴滴”“嗒嗒嗒”,织出轻柔、和谐的旋律,也曾痴痴的想:雨巷里会走出一位撑着油纸伞的丁香般的姑娘吗?风大雨狂时,那枝叶在屋瓦上呼过去扫过来,“呼呼呼”“唰唰唰”的响,屋瓦也常被毁坏屋面常常翻修。</h3><h3><br></h3><h3> 那年夏天,一夜风狂雨骤,清晨终于停歇。早起上班的奶奶,走下檐坎,便踩到了圆圆的什么东西,拿手电筒一照,大为惊讶,门前石板路上,几乎遍地是桂圆。奶奶赶忙叫起我们姐弟几个,端了一个脸盆,就在我家门前,竟然捡了大半盆。那桂圆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有的还沾着泥土,也有摔破皮的,果肉依然晶莹多汁香甜。</h3><h3><br></h3><h3> 院子里有很多的鸟。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相互和鸣。枝头上穿花衣的小鸟,仰头高歌,“咕咕咕”,枝叶间露出一只小鸟,摇摇尾羽回应道,“啾啾啾”,草丛中,几只蹦跳的小鸟,点点脑袋附和着,“喳喳喳”。那“咕咕咕”的是山和尚,学名戴胜鸟,头顶五彩冠,身著道士衣,细长的嘴向下弯曲,叫声极快,“咕咕咕”,三声一度,高低起伏。唐代诗人贾岛曾有《题戴胜》: “星点花冠道士衣,紫阳宫女化身飞。 能传上界春消息,若到蓬山莫放归。”它有一项特异功能——预报天气。如果它在树梢上方跳跃鸣叫,必是晴天,如果它呆在树枝下方,即是雨天。</h3><h3><br></h3><h3> 还有一种鸟,隐身在桂圆树枝叶间,叫声很响,浑厚粗重:“哘嘚,咕”。“哘嘚”停顿一下,“咕”短而重。这叫声很特别,却不知是什么鸟。上高中的时候,我们的语文老师——一个平反的右派,博学多识,瘦瘦的,瘪着一张嘴,爱穿白衬衫,戏称自己“白衬衫人”——讲宋代词人辛弃疾《菩萨蛮》名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时说,鹧鸪的叫声听起来极像“行不得也,哥哥”,古代文人常模拟鹧鸪的叫声来表示行路的艰难。明代丘濬就有一首著名的《禽言》诗:“行不得也哥哥,十八滩头乱石多。东去入闽南入海,溪流湍疾岭嵯峨,行不得也哥哥。”我顿时想起那曾经熟悉的鸟叫,难道我当年听到的是鹧鸪?迅速解锁尘封的记忆,翻捡出儿时往事,可是,我分明听到那鸟十分干脆有力的叫到“行得,姑!”声音重重地撞在院子那边粮站白色的围墙上,再弹回来,给人一种旷远的感觉。</h3><h3><br></h3><h3> 我们也常在无聊之时,学着闰土父亲传授的方法,支起竹筛来捕鸟。 竹筛下撒些白米或米饭,棒上系一条长绳,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可是,我们也像迅哥儿一样,性子太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半天下来,也捉不到两三只。</h3> <h3>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河对面修建丝厂,要搬迁几户人家,其中一家被安排到这个院里。为修建房屋,砍掉了大片的灌木丛和粑叶粽儿叶,两棵高大繁茂的桂圆树,在斧头的淫威下,呻吟着倒下了。</h3><h3><br></h3><h3> 那时候修房子,使用打夯锤来夯地基,有木夯(较粗大很硬实的圆木做成,底部包一块铁皮),也有石夯(本地红砂岩多,一般选用红石头做成)。方形红条石上小下大,上面十分之二处打起槽,用四根木棒绑在槽里卡住,四个壮实的汉子,穿着土布背心,露出黝黑健硕的肌肉,牢牢地握着木棒。其中一人唱道"哎—嗨—咗嘞",众人应道"嗨—嗨咗嘞",并用力抬起石夯,再重重地砸下,然后重复一次,第三次唱道"嗨呀咿嗬咗嘞"(或是:同志们加油干嘞),"嗨—嗨—咗嘞",三次一组,循环往复,以使泥土紧实,地基牢固。</h3><h3><br></h3><h3> 地基打好后,砌上小青砖,架上木头的房梁房檩房椽,再盖上小青瓦,忙忙碌碌大半年,一座小平房终于建成,搬来了一家五口,夫妇二人和三个子女。主妇是这个院里嫁出去的女儿,高高的个子,逢人一张笑脸,十分聪慧勤劳。每天做完家务之余,便在菜地周围拔杂草,捡石头,再翻挖打碎泥土。几十天后,开垦出一大块平整的菜地,种上了茄子辣椒豇豆苦瓜等蔬菜,又在泥墙根上,插了一排冬青作为篱笆,还栽了一些菊花。</h3><h3><br></h3><h3> 春日里,青绿的菜苗沾露带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昭示着生命的活力。等到豇豆苦瓜长出嫩嫩的柔柔的卷须时,主妇在地里交叉着插上一些细竹竿,那卷须便一天天地绕着竹竿往上攀,竹竿上渐渐地就爬满了绿叶。夏日里,绿叶间露出金黄滚圆的南瓜,浑身裹着白霜的冬瓜,紫色油亮的茄子,红红火火的辣椒,淡绿的苦瓜吹着黄色的喇叭,细长的豇豆在风中摇动 ,头顶的紫色小花,蝴蝶式的巧笑倩兮。蜻蜓悠闲地盘旋,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忽而静静地停在竹竿上,又倏然远逝,飞向大水沟,施展凌波微步,落在了伸进水中的枝条上,透明的翅膀微微颤动着……深秋时节,冬青叶上撒着些盐粒似的白霜,各色的菊花却开得正艳,在秋风中浅笑嫣然。闲时赏菊,就有了陶氏“采菊东篱下”的悠然。</h3><h3><br></h3><h3> </h3> <h3> 桂圆树依然茂盛,依然长绿。如约在春风里开出黄白色小花,在艳阳下结出圆润饱满的果实。它们长年站立在院里,像慈祥的老者,静静地俯视牵牛花爬满篱墙,蜂蝶在菜花上舞蹈,观赏细雨微风中燕子斜飞,聆听枝头飞鸟啁啾,叶底鸣蝉长吟。孩童在树荫下奔跑游戏,摘野花寻蝉蜕追蜻蜓扑蝴蝶。忽听树上一阵鸟鸣,孩子掏出弹弓,随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对着小鸟拉开弹弓,“嗖”,小石子飞了上去,可是小鸟太机灵,孩子只能望树兴叹了,于是,又有了“儿童疾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遗憾。夜里,劳累了一天的邻居们围坐在树荫下,与桂圆树一起仰望明月呼唤清风,轻轻的摇着芭蕉扇蒲葵扇,闲话一天的见闻趣事,老人絮叨着自家理不清的家务事,说完又摇摇头说,唉,都是自家人,就不计较了。夜深了,闲话声渐渐消失,只听虫声呢喃,蛙鼓传唱…… </h3><h3><br></h3><h3> 夏日的午后,骄阳炙烤着大地。桂圆树的青枝绿叶间,一只蝉突然扯开嗓子高调地宣布“知了”“知了”!不知它是知了自己即将成为孩子手中的玩物,还是知了这棵桂圆树未来的命运,总之,它暴露了自己的行迹。孩子望了望桂圆树,立即飞跑进屋,长竹竿是随时备好的,蛛丝网也是屋檐下随处可见的。竹竿在蛛丝网上来回绕动,惊得中军帐里的“诸葛亮”赶忙缩到房檐一角,八卦阵被搅得支离破碎。孩子把丝网捏成团,粘在竹竿顶端,蹑手蹑脚走到桂圆树下。蝉儿早已噤声了,孩子仰头专注地寻找,正想离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蝉突然又狂叫起来“知了”“知了”。孩子仰头一望,一阵窃喜,迅速地将竹竿伸上去,这只蝉就成为孩子手中玩物了。</h3><h3><br></h3><h3> 九十年代中期,饱受洪灾之苦的黄沙坝村民集体搬迁,被安置在泰山石渔业社旁的庄稼地上,有一户人家被安排在这个院子里。菜地被征用了,冬青和菊花被拔除,泥墙根被铲平。新建的房屋背对着红石板小路,一堵灰暗的水泥墙高耸在路旁。当年的大院已变成促狭的小院,没了碧绿的菜畦、缤纷的野花,也没了鸟鸣声声、蝉虫吟唱。</h3><h3><br></h3><h3> 桂圆树衰老了,几乎不再结果,叶子暗淡无光纷纷掉落,后来相继被砍掉。如今,院里仅剩一棵桂圆树,也不太茂盛……</h3> <h3>打夯锤</h3> <p> 图片:来源于网络</p><p>(谢谢您阅读!如果喜欢,欢迎转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