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3> 这口井在姥姥家后院墙外,后院留有小门。村子分为几个院,出了小门就是另一个院了。穿过胡同可以到村里小卖部,高大的砖柜台拦住里面的花花绿绿,裹着薄纸的水果糖和炒得焦香的松子诱惑我捏紧一两个钢镚,一次又一次从井边蹦跳着走过。</h3><h3> 井口很大,大到小孩子只敢远远的探头探脑看一眼,仿佛多看一下就会被里面的妖怪拉进去,这是家人无数次夸张恐吓后的结果。盘踞井沿的石头年深日久种下深深浅浅的坑洼,裸露着坚硬的凉意。这些坑洼很有用处,脚卡在坑洞里正好把滑,也能稳住新手面对硕大洞口的颤抖。</h3><h3> 月光笼罩的夜晚,井口大张着嘴,黑洞洞的,守着一口幽深的秘密。不知道井里会不会有月亮。自从学过课文,就常常幻想井旁这棵高大的槐树上会倒挂一串猴子,探到井里来捞月亮。猴子在哪儿呢,那些书本里的猴子一直待在书本里,从来也没有出现过。</h3><h3> 挑水是大人的事,每天早上,只有大人才有机会抓住辘轳的摇把,把挎上勾绳的铁皮桶叮叮当当放进井底。吃满了水的水桶随着紧了劲的绳子低声吱吱悠悠摇上来,哗得一声倒进旁边立着的另一只水桶里。白亮亮的水花在桶沿漾了几漾就恢复了清澈的安静。辘轳又被大人双手抱住飞快倒转着,把水桶晃晃悠悠放下去。把水缸挑满需要几趟功夫,这中间陆续又有别的人担着空桶吱吱扭扭来,有从姥姥家前院里穿过来的也有后边那个院里的。倘若金属的声音半道上停下来,就是他们遇上了,就闲闲散散说说庄稼和天气,时不时斗斗嘴弄几句笑话。</h3><h3> 那时候小孩子没有什么玩具,一堆沙子一个虫洞就能玩上小半天。前院有一口小井,井口小也时常用木板盖着。盛夏时候,给井边的小石槽灌满水,等到孩子们睡过午觉(大多时候是睡不着的),池子里的水也晒得暖暖的醒着。两三个孩子一会儿水里一会儿池外闹闹腾腾,等洗干净了,被大人撵到饭桌前,天都要黑透了。水是金贵的,一点儿也不能浪费。大人在池边摸索着抽出底部一团棉布做的塞子,池里的水就放进了旁边的菜地里。人捧着粗瓷碗喝汤,地里种的韭菜香菜也咕嘟咕嘟喝开了水。</h3><h3> 孩子总免不了调皮,乡邻间的争执也常常因为孩子而起,而有仇怨的人也会把怨气发泄在仇人孩子身上。时常有孩子挨了谁的巴掌,接着就有大人互相对骂。人们的苦日子过得太长了也过怕了,针尖大小的事都放大成棒槌大。鸡毛蒜皮都要在心里过上几十遍细细算计着,越寻思越觉得吃亏,嫌隙就这样心里咬着怨眼里瞪着恨无限叠加起来。再比如你家的鸡跳进我家院叨了一粒晒着的麦子,前院的檐水洇湿了我家泥墙早晚要倒,借给你家用的锄头还回来就沾了锈。杂杂碎碎的小事被轰然放大成轰轰烈烈的大事,鸡飞狗跳的大闹一场。有些对骂一阵也就过去了,有些积怨太深互相记恨就升了级,女人们从院门里拉扯到长长的胡同外,散了头发烂了袖子,哭爹喊娘叫骂不止。男人们倒干脆,拿刀弄棒留个疙瘩是轻的,往往流血挂彩搁不下台。这样的闹腾给贫瘠消沉的日子挑开一丝丝带着血腥的云彩。像天边急于归隐山背后的那片,被暮色拉扯一下又往上蹦一下。隔三差五,这人头上的伤疤还没掉渣,那人又折了腿脚。嘴里鼻里房前院外扑腾起尘土味,厚重咸腥,没完没了。这些仇怨的根源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井的归属。井不会发声,却被当做由头一次又一次做了主角。</h3><h3> 槐树叶子落了又长,树干越发粗壮。井在树下树在井边,年轮和旧事藏在树心里落进井底下。这里发生过的事情,总会被一些人落下,又被另外一些人拾起来。丢下了什么又拾起了什么,风来来回回又吹走了哪些,没有哪个人会全知道。只有树和井知道,可它们缄默着,把表情也藏起来。</h3><h3><br></h3><h3><br></h3> <h3> 井是安静的,井边的人却常常因为它闹出动静来。</h3><h3> 月亮好好的歇在树稍上,有人却骑上墙头,挥舞着嘴里的狠话和手里的铁锹,惊得月亮扑棱棱落下凛凛的冷光,从枝枝叉叉间一直飘洒到墙上、地上和几个不断碰撞的身影上。不用说,两个院上的人又因为井起了纠纷。</h3><h3> 不知哪个挑事鬼玩笑过了头撺掇起事端,话赶话就有了火药味,梗着脖子瞪起眼,谁也不服谁,就有谁的手先薅住了对方的衣领,谁又先挥出了拳头,一个两个三个,几个人明劝暗帮,纠缠厮打起来。好不容易等叫骂声熄了火,松开的手底下,衣裳靠墙躺地沾了灰塌塌一层土,前襟袖子张开口子忽扇着风,脸上挂着血红的道道,一个个胸口里又攒下稠密的怨气。</h3><h3> 好东西自然争抢的厉害。</h3><h3> 周围几口井就属这口井水甜,炉膛里随意加把柴火,熬出来的小米粥粘稠软糯,黄灿灿浮着厚厚一层米油。日子长了,挑回去的水就有了分别,这口井水大都用来做饭熬粥,其它井里的就洗洗涮涮饮牲口。双方都认为这口井归属自己的院。可争来争去谁也拿不出证据说明是自家祖上打下的井。撕缠不清又都不服气,就这样打打骂骂了好多年。</h3> <h3> 是什么时候开始,再没有邻居挑着水桶穿过姥姥家的前院再穿过后院跨上井台又原路返回来,把沉甸甸的水桶挑回家。再没有听到铁桶挂在扁担两头,晃悠出来金属的吱扭声和寒暄声。仔细回想,声音还能在往事里清晰不断,身影却再也找不到了。</h3><h3> 找不到的还有雨天泥泞的大路,村里大大小小的水泥路一直铺到家门口,有些院子里也是。家家户户平展展的院子里,都安装了自来水,厨房里也有,水龙头一拧,就接进了锅里。插座一插就用电磁炉做上了饭,又干净又方便。再也不用烟熏火燎的了。</h3><h3> 谁能想到这么方便啊,这在前些年,想都不敢想。邻居婶子从树上摘下一个石榴,边递给我边感叹。</h3><h3> 婶儿,和你东边院子里的还没说话?</h3><h3> 都过去啦,这会儿孩子都大了,他们都在城里工作还经常走动呢。你说有啥说不开的, 刨到底要不是护卫那口井,我俩都是一个村来的媳妇,可是犯不着斗那闲气。我和东院的每天晚上还去村里小广场跳集体舞哩,这几天排练,准备参加重阳节比赛。</h3><h3> 其实啥都不是,一个穷字就把人全拿住了。</h3><h3> 可不是么。</h3><h3> 这会儿再让谁挑水保险谁也不干了,哈哈。</h3><h3> 村里打了深井给大家都安上了自来水,这几口井就都没水了呢。婶子从屋里提出一袋子花生坐下来。</h3><h3> 不光是水,还接了大暖,等你冬天回来再不会受屈了。这些年电也正常了,哪像那时候天天限电,根本指望不上。</h3><h3> 坐在院里,村里的往事新事就如同我们手里的花生,不断剥去花生壳,露出新鲜的仁来。不时左右张望这院子,五间瓦房木门大窗宽敞明亮,院里菜蔬花草还有几棵果树生机勃勃。</h3><h3> 婶儿,咱家院子真好。</h3><h3> 这算啥?门边里比这好的多了呢。</h3><h3> 我开始憧憬如果也有这么一座院子该多好,水、电、暖、路处处方便,和城里有啥区别呢。</h3><h3> 临走前,我又去看了看那口井。</h3><h3> 头顶的槐树伸展枝叶,拢住缓缓而来的黄昏,细微的光线从叶片的缝隙间辗转而下,和着我的脚步,在枯落满地的茎叶上发出脆响。辘轳架没了,几根散乱的石条潦潦草草封住井口。井老了,老的了无生气。在满是草叶灰尘的角落里,它是在想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想。想与不想,又有什么分别呢?该来的还是来了,该走的拦也拦不住。</h3><h3> 绕着井口慢慢走,仿佛井绳一圈圈缠紧了辘轳,把散碎在记忆深处那些因井而起的嬉笑怒骂一点点打捞上来,而那些贫穷的岁月,却如何也打捞不起来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