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纺车里的故事

越城千仞秀

母亲纺车里的故事


                       作者：        陆秀

         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依稀听到了一首歌谣，好像是母亲以前唱过的，轻轻的柔柔的，有点像摇篮曲，却又不是摇篮曲：

       纺车摇啊摇

       摇醒了太阳

       摇醒了月亮

       纺织娘摇起纺车织麻线


       纺车摇啊摇

       纺织娘织啊织

       摇起新娘子的梦

       织起新娘子的新蚊帐

    听着母亲哼过的歌谣，不禁想起了母亲纺麻线的情景……

    记得我四五岁或者是六七岁的时候，母亲在下雨天，或者中午，或是晚上都会坐在门前的阶基上纺纱或者纺线。那是一台古老的木制纺车，造型非常简单，整个结构就是由四个部分组成的。母亲坐在一根木凳上，接好线头，放好线穗，右手拿着把柄摇纺车，左手拿着线一抬一收，纺车发出嗡嗡的响声，我就蹲在母亲的身边，看母亲纺线，有时线头断了，我帮着接起来，线穗满了，帮着取下来，再换一个新的上去。母亲纺线时有时神情很专注，大多数时候是欢快轻松的，纺到顺手时她会轻轻的哼歌谣，有时还会唱山歌，更喜欢不厌其烦的讲故事给我听，我蹲在她的膝前津津有味地倾听着，看着母亲的嘴巴欢快地动着，腮边的那颗肉刺不停地颤动着，眼睛眯缝着，说到激动处，会腾出手拢一笼飘在脸上的短发，脸上露出了两朵红云，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母亲好美！

      母亲的故事里，讲得最多的就是她跟父亲的爱情和跟队长斗架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我现在都能背出来。今天我就写母亲跟我讲的关于她和父亲的爱情故事。母亲纺车里的故事

        最先讲这个故事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天气炎热，门前梨树上的知了在拼命的喊热，母亲坐着纺线，我拿着一个大蒲扇，帮母亲扇风，纺车的嗡嗡声，蝉鸣声，和蒲扇的啪啪声使这个午后显得分外生动。母亲忽然说：“我讲故事给你听吧.讲你阿爸和我的故事。”我说：“好！”那一刻我非常高兴，摇蒲扇的手变得轻快而有力了。

        母亲说，她18岁那年，大姨要出嫁了，来外公外婆家给她说媒的多得踩烂了门槛，那时母亲不是很漂亮的姑娘，长着两颗大门牙，但是皮肤白里通红，还有一对又长又黑的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母亲很聪慧，很能干。性格泼辣，大胆，敢作敢当，敢爱敢恨，粗活细活都会干。那些细致的针线活儿她只要看一眼就会，村里人看她聪明，都叫她“懂妹子”，母亲本名叫陈四娇，自从有了“懂妹子”这个号后，真名没人叫了，人人叫她“懂妹子”，嫁出去了回娘家，大家还是叫她“懂妹子”，去年去世的时候，母亲的娘家舅舅们都叹息着说：唉！懂妹子走了！

        然而做媒的很多，母亲却没有看上眼的，她做姑娘时就学会了纺线，纺的线又快又好。那年大姨年底就要出嫁了，外婆要为大姨准备大布被面和麻线蚊帐。大姨长得文文静静，清清秀秀的，就是不会做针线，别说纺纱纺线了。所以这个活儿被母亲一个人包揽了！

        母亲大部分时间是坐在禾堂里的一棵大树底下纺线，母亲说那时长冲队有个家里有钱的人叫二根，非常喜欢母亲，叫了几个媒婆来做媒母亲都不同意，外公外婆很着急，媒婆的嘴巴也说破了，说什么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享荣华富贵的什么的，母亲一句话就甩给媒婆：“你们怕我嫁不出去吗？介绍一个二流子给我？不同意！”说完进房，把房门“啪”的一声关起来！大家都知道母亲的倔脾气，都摇摇头不再提起了。

        而这个二根呢，家境富裕，在村里名声很不好，好吃懒做，经常睡到日头三杆不起床，平时又游手好闲，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调戏一下。所以母亲对他没一点好印象的。他倒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派媒婆来没说成，自己亲自出马了。母亲说，那天他来时，母亲在禾堂里纺棉线，边纺线边哼着歌谣，他一来自己搬来一把木椅子，坐在母亲对面看母亲纺线。母亲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他一眼，没理他，继续低头纺线。

        他穿一件藏白色的长衫子，头发向后梳着，油光发亮，穿一双大头皮鞋，也擦得亮堂堂，手里拿着一把洋纸扇，看着就是一个纨绔子弟相，特别是那双细小的三角眼，看起来特别不舒服。他一坐下就叫母亲：“懂妹子哦，你手好巧！”母亲又用眼瞟了他一眼没做声，继续纺线。他又说“懂妹子哟！我叫媒人来说媒你为啥不答应我呢？你看，嫁给我要啥有啥，不愁吃不愁穿，我不要你天天纺麻线，只要你帮我生几个胖崽，几个好女就可以了！”母亲轻蔑地说了一句：“哪个稀罕你去讨哪个！莫在这里讨厌哩！”二根摇摇头，坐着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又逗我母亲了，讲起话来还拖着长长调子，像唱山歌：

“懂妹子靓，懂妹子巧，嫁给我二根子懂妹子好！”

        母亲没好气的回他：

        “二根子油，二根子滑，哪个嫁二根子哪个倒了霉！”说完母亲对着二根“呸”了一下。二根子站起身来绕着母亲转了一圈又坐回椅子上笑嘻嘻的说：

“懂妹子辣，懂妹子凶，二根子就喜欢懂妹子这副好模样”

        母亲回敬他

        “二根子懒，二根子痞，懂妹子最讨厌二根子那副哈巴相。”

        二根子还不甘心，把椅子搬近一点，对着母亲说：“懂妹子哦，你莫这么凶，哥哥我是真的喜欢你！”说完还伸出手想摸母亲的手。母亲眼一瞪，放下摇纺车的手，站起来，拿起地上的矮凳举起来就要砸二根子！二根子看到母亲的凶模样，吓得赶紧用手挡着头，拉起长衫摆，灰溜溜地跑开了！母亲气得把凳子一甩，“哼！”了一声，丢下纺车，回房间睡觉去了。

这样过去了好几天，一切平静了下来。一个深秋的早上，母亲起床一打开大门，就听见禾堂里的树上喜鹊在叫，她心里一震，想道：一大早喜鹊叫，难道家里有喜事来了？想到这里，眼角一挑，不禁面露喜色。

        吃了早饭，母亲又搬来纺车和麻桶，到禾堂里去纺麻线，由于心情好，边纺线边哼起了山歌：  

           哥是月亮妹是星，星子不比月亮明，

           妹是池塘哥是海，池塘不比海水深。

        母亲正轻轻地哼着，忽然一个男声接了起来：

            阿妹好比仙桃果，谁不想来谁不争？

            阿哥若得尝一口，死去三年犹复生！

       母亲突然一怔，手中的线由于用力过大，断了接口，不禁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站在纺车前面，正笑微微的看着她。母亲脸不禁红了起来，心也怦怦地跳了起来。只见这后生相貌堂堂，天庭饱满发亮，头发短而精神，两眼炯炯有神，皮肤黑里透着红色，两道眉毛又黑又浓，斜飞入发鬓，鼻梁高而端正，嘴巴肥厚，牙齿整齐洁白，个子一米七左右。上身穿着一件旧蓝卡基布衣裳，下身是灰黑色长裤，脚穿一双半新半旧的解放鞋，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精神十足，虽然不是玉树临风，却也算英俊潇洒。母亲不禁有点慌乱起来，低下头来装着接线口，脸上越来越烫了，接线口的手不禁抖了起来。

        这后生也胆大，见母亲接了几次没接上，马上蹲下身子对母亲说：“我帮你接吧”，一边说话一边从母亲手中拿过麻线快速地接了起来，一眨眼就接好了，大方地递给了母亲，母亲红着脸说了声“谢谢”赶紧低下头纺起线来。这后生看着母亲纺线，说：“还唱山歌吗？我也会唱山歌，咱俩再对唱一首？”说完不等母亲回答，就清了清嗓子，大声唱了起来：

           妹是路边一棵苗，我想连根拔回家，

           哥想拿回田里种，早上淋水夜开花。

        后生的声音浑厚洪亮，母亲悄悄地又偷看他几眼，不敢对他的山歌，心跳得更厉害了。后生说：“胆大泼辣的懂妹子不会对不出来吧？”说完狡黠地看着母亲笑了起来。母亲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挑起了她好胜的性子，头一抬，两条辫子一甩，放下手中的线，站了起来，没好气地说：“谁怕谁啊”！放开喉咙大声对了起来：

           妹是水仙花一朵，哥是牡丹花一丛，

           两棵好花同园栽，冬去春来花向红。

        唱完瞟了后生一眼，羞答答地跑回屋里去了。这后生也微笑着跟了进去了。

        母亲一进屋，看到上次来过家的一个媒婆在跟外公外婆说着话，眉飞色舞的，看见母亲和后生进来，媒婆哈哈大笑起来：“唉呀！懂妹子跟陆小师傅认识啦？”母亲不禁又一怔：陆小师傅？难不成是说给俺的？心里这样想着，脸不禁又红了起来。媒婆赶紧过来拿过母亲的手，又招呼着后生过去坐了下来，滔滔不绝地介绍起后生来。

        原来这后生叫陆生有，家住河伯岭的一个小山村，跟一个瞎眼的老父亲相依为命，解放前没屋住，住别人的牛栏巷子里，解放后分到两间木板房。15岁卖汤圆养老父，16岁拜当地有名的锯匠师傅学锯匠，勤奋苦练，18岁出师，那年刚刚22岁，已经是当地很有名的锯匠师傅了，还带有两个徒弟。常年翻山越岭去各地做功夫，家里无人照顾老父，做功夫时把老父也带在身边。带老父做功夫时，还发生了一件深夜遇老虎，后生怒吼老虎，把老虎吼走的传奇故事，这是后话。媒婆说得唾沫四溅，母亲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看一下旁边正襟危坐的后生，芳心大动。想：这家伙难怪那么胆大，跑江湖的！媒婆最后总结说：“家里情况就是这样子，虽然穷了点，但是前途好，陆小师傅勤快，孝心有目共睹，懂妹子你看怎么样，表个态吧！”

        母亲红着脸，用手搅着发辫梢，说：“问我爹娘，把爹娘为事。”外公是当地有名的“把式”，就是有一身武艺，开武馆的师傅。见识多广，阅人无数，当即表态：“这娃我喜欢，同意！”外婆有点犹豫说：:“闺女啊，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他家里有一个瞎眼的父亲要照顾，你要考虑清楚啊！”母亲低着头不说话，后生急了，赶紧对外婆说：“婶婶，你放心，懂妹子不愿意照顾俺爹，俺可以带着去做功夫，她只要在屋里做好家务就行了！我保证让懂妹子跟着我不吃苦！”母亲抬起头，盯着后生说：“谁说俄不愿意啦？只要你对我好，我什么都愿意！”说完红着脸进了她的房门。媒婆一拍大腿：“行！懂妹子直爽，这个媒俺做成了，哈哈……！”屋外树上的喜鹊此刻又叫了起来，而且不是一只两只，好像有无数只在喧闹着，外公外婆和父亲都面露喜色。

      到第二年的冬天，母亲帮自己纺了两床被面的纱和两副麻帐的线，腊月底坐着花轿就嫁给了住在山窝窝里的父亲，外公外婆给母亲的嫁妆是两个装谷子的四方柜和两个装衣服的长方形的木箱子，还有那台母亲用过的纺车。柜子和箱子木料绝对是上好的木料，因为跟着母亲用了六十多年，去年母亲去世时，那对柜子和箱子还完好无缺，只是颜色更显得古色古香了。

        正如父亲当初的承诺一样，父亲大事小事都让母亲做主，母亲主内，父亲主外。父亲常年在外面做功夫，母亲在家里打理家务，管教儿女，孝敬爷爷。嫁给父亲六十年，风风雨雨都经过，有时跟父亲吵架母亲也会说：“早知道这样子，当初就不该嫁你，穷得叮当响，没有我，你得打一辈子单身！”父亲也不示弱：“你不嫁给我，哪一个敢要你？两颗大门牙，天生泼辣相，到哪里去找我这样的好男人？我娶了你，是你上辈子的福气！”这样母亲就拿着棍棒追着父亲打，父亲笑嘻嘻地又讨饶：“懂妹子，我的好婆娘！我讲错了，我认错，要得不？别打了，打坏了，哪个去挣钱来养娃？”母亲气地直跺脚，又无可奈何！父亲和母亲就是这样的欢喜冤家吵吵闹闹过了一辈子。

        母亲嫁给父亲，为陆家生了八个女儿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中途夭折，剩下八个都健康成长，读书，成家立业，劳苦功高自不必说。母亲用她那辆纺车为我们七姐妹都纺好了出嫁的蚊帐和被面，那辆纺车跟着母亲用到了有花洋布卖了，有机器生产线了才没用，我是在母亲身边听着嗡嗡的纺车声中长大的，昨夜又梦见了那首歌谣，真的很像母亲纺线时哼的歌谣，轻轻的，柔柔的，母亲摇着纺车讲故事的情形又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母亲跟父亲的爱情虽然平凡，却很生动，对我们姐妹的爱情观有很大的影响。感谢母亲，感谢母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