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已去 江湖仍在

晚箫

　　和几天前李咏的去世一样，毫无预兆地，金庸去世了，享年94岁。

李咏的离世引发了满屏的痛惜，金庸的去世引发了满屏的怀念。

有水井处皆咏柳词，有华人处皆读金庸。前一句明显夸张，后一句名至实归。

金庸名满天下，生前即有各种研究汗牛充栋。他出身名门，经历丰富，交游广泛，多才多艺，武侠小说之外，本就满是故事，满是历史。如今斯人已逝，大众热议的，则还是他的小说。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外加一部《越女剑》。金庸用二十几年的时间，用十五部小说构建了一个金氏江湖。

选择其中三部最喜欢的说说。

　　我总认为这是金庸情感投入最深的一部小说，我是读得惊心动魄而又悲怆横梗。他自已说过，这小说主人公是有原型的。其实小说的所有人物都是有原型的，只是这个原型是儿时所见，接触又多，故印象最深，所以写来最为感人。

这是一部描写人性之恶的作品。为了宝藏，父亲害死女儿，丈夫杀死妻子，徒弟杀了师父，师兄吃了师弟。人性的贪婪、无耻、阴险、残忍，在一个传说中的藏宝秘诀中缓缓铺展开来。那本隐藏着藏宝秘诀的《唐诗选辑》，最后是用致命的毒蝎水浸泡之后才露出真相的。其实每一个为了这份秘诀而无所不用极及的人的灵魂，早就已被这致命的毒蝎水浸泡过了。

但他们的心灵何尝得到过一刻的安宁呢？万震山每晚梦游砌墙，花铁干总觉得身后有鬼。无尽的欲望，卑劣的灵魂，疯狂的杀戮，惊恐地苟活，害人又防着人，得到又怕失去。他们就这样凌乱地活着，一个接一个地屈辱地死去。

　　这是一部公认的政治寓言小说。因写时正值大陆文革，大家便很自然地把它和文革联系到一起。有人甚至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的一一对应，说得像模像样的。

其实金庸是熟谙历史的。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讲过，研究历史要有大历史观，即要将个体人物的研究置于历史发展的长河中去审视，不能局限于一时一朝一地。如果我们也用大历史观来读这部小说，则可以看出，作者要影射的，远不是单纯的文革，而是传统几千年的帝制与极权思想。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文成武德，天下第一。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日月神教，神功护体。教主万岁万岁万万岁。东方不败的这几句口号，不就是历代皇帝的心声吗？哪个皇帝不想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秦始皇就明确说了出来)哪个皇帝不觉得自己是文成武德天下第一？(乾隆就明确地说了出来)哪个皇帝不想万岁万岁万万岁？(都在找长生不老药呢)当然，所有的皇帝都死了，东方不败也终于败亡。但是，皇帝一梦，天下遭殃，教主一梦，血雨腥风。

在《笑傲江湖》里，还有无数的人想成为东方不败，各种的面目和嘴脸，在通往东方不败这条路上，渐次地展露清晰。猴子越往高处爬，屁股就暴露得越明显。权力是最有效的春药，也是最明亮的镜子。

书中的令狐冲是读者最喜欢的。但是，中国历史上，东方不败数不胜数，令狐冲却几乎绝种。金庸当然知道，他塑造一个令狐冲，不过给尘蚁般活着的草根大众一个虚幻的安慰罢了。

　　这是金庸武侠小说的封山之作。它是金庸的一部颠覆之作，颠覆了自己前面苦心构建的武侠世界，也颠覆了传统的武侠理念。申张正义、匡时济世的大侠仍有，但已经活得委曲，死得窝囊。开山裂石、力敌万夫的神功仍在，但已经作用不大，沦为末技。

韦小宝这个混世魔王，从一个最低微最卑贱的小瘪三一路爬升，最终跻身公爵之列，靠的就是一张嘴。吹牛拍马，阿谀奉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吹牛不打草稿，吹捧不会脸红。不论是江湖豪杰还是邪教恶人，不论是朝廷大臣还是草民百姓，不论是粗鲁莽汉还是温柔美人，无不被这张嘴哄得服服贴贴，妥妥畅畅。于是总能逢凶化吉，转危为机。金庸前面小说中的大侠，除了令狐冲，其他都是忠厚本分，木讷嘴拙的。他们都靠盖世神功在江湖扬名立万。但韦小宝不是的。他靠满嘴胡言、谎言青云直上。当然他也不是完全不学无术，他也有武功，他有神勇三招：照眼睛撒石灰，手抓脚踢别人下阴，背后捅刀子。这三招都是正宗正派武侠大家所谓的阴招或者下三滥的招数，都是大家所不齿的，但韦小宝用得得心应手，屡败强敌。他还有一招逃跑步法，跑起来别人追不上。总之，他的战术概括起来是三个字：一骗二打三跑。首先是骗，骗不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他没有理想，没有信念，没有诚信，没有忠义，没有所谓的大是大非，没有当时读书人念念不忘的民族大义。但是，他左右逢源，他受众人崇敬，他被众人寄寓期望。他是皇帝最信赖的亲信，是师傅陈近南心目中天地会的接班人，是美女梦中的白马王子，是朝臣认为可以交心的朋友。甚至，是反清志士顾炎武理想中的帝王。

武艺高强有什么用？当年李元霸就对李世民说过：打得赢的做皇帝；当年项羽就对刘邦说过：我们干脆来个单挑，免得百姓跟着受罪。结果，做皇帝的不是李元霸，不是项羽。道理一点没错，但看怎么打。韦小宝的是用嘴巴打，用阴招打，不和你一招拆一招，更不和你傻傻比拼什么内力。结果，其他人都挂了，只有韦小宝，载着金银珠宝，载着美艳妻妾，悠哉游哉过他的快活日子去了。

分析韦小宝的成功是一件令人沮丧和失望的事情，因为从他身上，我们找不出多少所谓的正能量的东西。分析他的成功又具有典型意义：在一个非正常的社会，只有通过非正常的手段才能获得世俗的成功。同时，他折射出，在一个非正常的社会里，官方宣扬所谓的正面的，积极的东西，不过是粉饰太平，愚弄百姓，所谓的正当途径，正当手段其实无法获得正常的成功。

因为熟谙历史，因为洞悉人性，金庸构建出他的金氏江湖。这是个虚幻的江湖，更是个现实的江湖。那些江湖人士，扒掉他们的各式外衣，便一个个都是我们身边的现实众生。94岁的金庸走完了他漫长的一生，江湖，却仍是岁月依旧，青春不老。各色的江湖人士，你方唱罢我登场，仍将演出一出又一出的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