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h3><h1> 忆祖母日记五则</h1> 王孝全
1971年9月22日,晴
很久没有收到亲人的信了,今天收到莱哥五日的来信。来到这偏僻的山村,晃如与世隔绝。报纸只能看到一周以前的,新闻早己变成了旧闻。家信走到我们手上总要走半个月才走得到,莱哥的这封信足足走了十七天,要这信有腿的话也不要走这么久的了。
莱哥信中说到祖母上月进乡去,在车上中风,三日三夜不省人事,也不知近况如何? 阅信后心中很是不安,祖母的一桩桩往事涌上我的心头……
祖母是何时到我的家中我已没有了印象,只是打记事起祖母就和我们住在一起的。父亲58年离家后,母亲一人负担我们这个八口之家,外面的事是母亲一人周旋,而家里的事就都是祖母在照料了,我们兄妹七人都是在祖母的拿扯下长大的。蒸茶煮饭、缝补浆洗,她老人家拖着一双细脚,巍巍巅巅地走出走进。几十年来忍受着心灵的巨大悲痛,生活上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三年的苦日子,每顿饭是由她分,当时我们年幼无知,不懂事,还没吃饭就老喊饿,端起碗总嫌少,她老总是默默地将自己碗里有限的饭分给这个一坨,那个一口。儿子好端端的当院长怎么一下子就进了班房,荡平可从小就是个老实人,从不乱来,又怎么会去犯什么法? 这一切找谁去诉,找人诉还要遭居心叵测的人白眼,想起这些她老只能一人独处时眼泪双流….
祖母有时也会很得意,那就是和别人谈起自己儿孙满堂。她老人家最引以为自豪的是王家人多,她老经常给我们讲述的一个故事是要人还是要财,相传我们留田王家的祖先和另一处姓王的祖先面临人和财的抉择,另一处姓王的选的是财,因而发了大财,但最后绝了种; 而留田王的祖先要的是人三斗三升油麻(芝麻)子孙多,而发了蔸,使留田王家成了一个大姓。在冬日寒冷的夜晚,我们兄妹两三个跟她老睡一床,为她老暖脚,这使她感到最大的欣慰。儿女中她老最喜欢的是满叔和大满,尽管她老住在湘潭,心里却时时牵挂着远在临武和冷水滩的满叔和大满,腌了好吃的腊鱼腊肉(尽管当时很少有鱼肉可腌)要想方设法寄给他们吃。每次满叔来了总要依偎在祖母的跟前陪她打讲,滔滔不绝,祖母百听不厌的是满叔讲给她听的下乡办案的事:“我们一爬爬到那个山顶上…”,满叔带临武味的湘潭腔把个“爬”字拖得老长,引得祖母开怀大笑,笑声中充满无限的温馨。想起那次寄腊肉给大满我还真费了累,姑爷子学名叫符方元,而在家时叫坤炎,祖母叫我们寄包裹时写的符坤炎收,寄到对方查无此人,包裹退了回来,我为此还跑到邮局去了三、四趟才将包裹取回。
祖母是个既勤劳又很善良的女性,虽说她是地主家出身,但她身上却看不到半点地主太太的痕迹。她慈眉善目,俭朴大方,一生劳作,我下乡的这几年在农村接触过的一些纯朴的老太太不就是这样的吗?我在她们的身上看到了许多与我的祖母相似之处,我情不自禁地将她们视作我的祖母。我的祖母善待一切人,包括曾经待她不公的人。她住在我家时,乡下人进城或路过,她总是当客招待,将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从糖缸里、从柜子深处搜寻出来给他们吃,临走总还要想方设法打发他们一点什么东西,四伯母爱客气这是雍家塘的人有口皆碑的。彭纯甫跟细满离了婚,细满对他深恶痛绝,但祖母却总是牵挂他,仍把他当作自己的郎看待。向阳叔是过苦日子时来我家最勤的人,他喜欢向他的这位堂伯母诉苦诉穷,尽管祖母比他还穷,比他还苦,但每次他来了总要搜出点好吃的给他吃,要么煮两个红枣蛋,要么下一碗面,饥饿的我们在一旁馋得不得了,祖母却宽容地说,细伢子有吃在后,分给我们几根面烧着吃来解我们看人家吃时的馋。祖母自己却十分节俭,她经常告诫我们的是要节约每一粒粮食,她给我们讲的有个读书人将掉在茅厕板上的饭还捡起来吃了,后来中了状元的故事至今我还记得。祖母教育我们读书人从小就要养成爱整洁,讲收捡的好习惯,要诚实,善良,这些美德伴随我们成长。
六八年我们下乡前夕祖母进乡去了,六九年我从酃县回来探家时最后一次见到了她老,她是来潭短住的,不久她老又进乡了,父亲归来,她老再次来潭短住,但我没有回湘潭,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她老。
......想起这些,我的眼睛变得模糊了,我要归去,再去见一见我的祖母!
1971年9月25日 晴
今天又收到母亲的来信,看了不由人不感到心酸,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字句就和着一股股的泪水涌上我的心胸,在我的眼眶中滚动,我咬咬牙,把那些字句和着泪水吞下去。母亲的形象一直在我的脑际萦回,憔悴的面庞上为儿女操心又平添了几多皱纹。招工啊,招工,母亲,怨只怨我们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们比谁笨,我们有哪点比不上别人?但我们却不敢奢望招工会招到我们的头上来。
母亲信中也说到祖母进乡中风一事,只怕是凶多吉少。看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更坚定了我要回去见辛勤抚养我们长大的祖母的决心。
1971年10月1日 阴有小雨
有好几天没记日记了,因为每天都是疲于奔命。为了请假回潭,奔波了好几天,几十里的山路,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为了换粮票,挑谷到公社粮站,一个转身近百里山路。昨夜在酃县旅店一夜未睡安稳,刚入睡就听到敲门声,进来几个人检查证明,同房间的一个外地青年被喊起来带走了。其时夜已深,我却不能入睡,唯恐自己睡过头误了车,听着钟敲过了两点、三点,眼皮又不由自主地合上了,五点多我促然被一阵人声惊醒,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就直奔车站。六点正开车,清晨大雾迷漫,车开得很慢,一路不少的人排着队,扛着木棒、红旗朝县城方向走去,也许是去开国庆庆祝会吧!一路车过茶陵、攸县又折向衡山,下午天气变得很冷,还下起了毛毛小雨。三时左右,汽车驰入我朝思暮想的故园。
一年多未归,湘潭大变样,国庆的街头行人如织,故乡在我这个背井离乡的游子眼中显得有一种陌生之感,走在马路上,人们似乎在以异样的眼光打量我这个他乡之客。走进大雷家巷,摆脱了喧嚣,顿时进入一个宁静的世界,进得家门,细满正和母亲在坪里打讲,我的回归给她们平添了几分惊喜。父亲在午睡,母亲连忙叫醒他:“我家这个老头子看还认不认识他!”父亲旧时的形象我已经淡忘了,这时只见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竟说:“请坐,找哪位?”望过半晌,他才发表感慨,"动作和背影都跟孝雨一样! "离家十多年的父亲竟难于相认自己的儿子,我的心头涌上一丝惨淡的感觉。这时母亲已为我搞好可口的饭菜,吃过饭,我想睡一会儿,躺在床上却难以入眠,又爬起来拉小提琴,一曲未完,仿佛听到哭声,仔细一听,是母亲在哭泣,还有谁在讲话,原来是孝钧从乡下来了,告之祖母去世的消息,猛然听到祖母去世,我浑身感到震颤,仿佛一道电流触及我的全身,使我茫然不知所措。祖母啊,祖母,我千里迢迢赶回来想让您再见见我这个不孝孙,您却匆匆地走了。回想起前年夏天回潭见到祖母最后一面的情形,记得走的那天为了赶车很早就吃了饭,祖母也起来了,硬要塞给我两元钱,我感到很内疚,这么大的人了不能挣钱给她老用,还要拿她老的钱,十几年来她老省吃俭用,将儿女给她老的有限的零用钱塞给我们这个那个。她老在我们家这十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简直是在给我们做保姆,一日三餐,蒸茶煮饭,老了眼睛看不见了还在带着老花镜给我们缝袜底。祖母啊,您真忍心离我们而去吗……
1971年10月3日 阴
今天我和细满、孝桩一起进乡参加祖母的葬礼。
这是我第二次进乡,第一次是在过苦日子的60年,那次我是和莱哥、联姐一起去的。那次我记忆最深的事是到亲戚家吃饭莱哥的眼睛老是盯着我,那时家家都少吃,而不懂事的我只想趁走人家多吃几顿饱饭,结果总不能如愿以偿。
坐了两个多钟头的车到了客家湾,下车后走了不到三里地,转过一个弯就看见雍家塘的大瓦屋了。我第一次来时雍家塘还留有一个大围墙,房子很大,如今围墙塌了,雍家塘再也不是旧时的模样。走进堂屋,只见祖母的棺木孤零零地摆放在空荡荡的堂屋当中,前面摆着一盏长明的油灯。在灵牌前叩过头,伯母她们搀着细满进屋歇息,过了一会儿,大满和她的二女美莲从冷水滩赶来了。
晚上我和孝钧给祖母守灵,铺两把稻草在地上,开了个地铺。躺在祖母的灵柩旁,望着昏黄的油灯,祖母仿佛从油灯里走了出来,仍是那么慈样,和祖母在一起时的桩桩往事涌上我的心头。这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在稻草地铺上辗转反侧,躺在身旁的孝钧呼噜声如雷,空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醒着,但我却毫无半点恐惧感,这是我可亲可敬的祖母,这是辛勤抚养我们长大的祖母,在漫长的寒夜里我们依偎在她的被窝筒里给她老暖过脚,在炎热的夏夜里她老用蒲扇给我们驱蚊子、扇凉风,伴我们入睡,如今她老去世了,留给我们的只有这无限的记忆......
1971年10月7日晴
入葬的日子已经看好几天了,定于十八日上山,几天来天一直是阴沉沉的,十七日中午下起了毛毛小雨。洞开好了,在猫脑壳岭上,猫脑壳山顾名思义,从雍家塘屋后的山上望过去酷似猫的脑袋,猫形由此而得名,如今开采红石将猫脑壳山打得面目全非了。祖母坟地附近已有两座坟,埋的是她的两位叔伯母,另外还有一座年代较为久远的祖坟。十七日晚请了几位乐师吹打了一晚,祖母在生爱热闹,这样做也许她老会喜欢一点。
十八日清晨,天放晴了,湛蓝的天空偶尔飘过几缕白云,这是半个多月没有过的好天,人们都在说祖母好福气,也有人说人生在世做了好事老天爷是知晓的。
十时左右,出殡了。鞭炮声、锣鼓声和着哭声,只听到一声“起”,龙杠抬起来了,我的祖母离开了她曾居住了几十年的雍家塘,在这里她曾经是做小媳妇,一双小脚,巍巍颠颠地,这里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她的脚印,尔后成为母亲,她有三儿两女,到她有孙儿时便离开这里到城里住了一、二十年,如今叶落归根,她老把自己永远地交回给了生她养她的这片土地,交给了她老经常念叨的猫脑壳山。这里山清,满山遍岭的茶子树;水绿,山谷里就是猫形水库,水清澈见底。正前方是一片开阔地,望得很远很远。祖母,您老在这里安息吧,我们会时常来看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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