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悲歌 ——由金代舞台到上党梆子的遐想

一笑

<h3> 长平悲歌 ——由金代舞台到上党梆子的遐想 这座小巧的舞台距今已经整整830年了,我听人说起这座金代的舞台时,并没有惊叹它的年龄,我曾见过许多木结构建筑,都要超过这个年龄,无论年龄和规模它都只能算个小弟吧,说到它的无梁架构,我甚至轻视那些对此惊叹的人,这毕竟只是个一间大的建筑,凭古人的智慧,不用梁架,仅靠斗栱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它却是一个舞台,而且是现在保存下来的最早的中国民间舞台,少年时对戏曲的极度迷恋,让我对它肃然起敬。中国的舞台艺术起源于何时,这是没法断定的,上古时候祭祀的巫舞(傩舞),估计没有一个平民百姓敢把它当作舞蹈来欣赏吧;那些田间地头的载歌载舞,也就是现代的街舞和广场舞,自娱自乐,也只有自我欣赏,不能算做舞台艺术,你要说天地大舞台,我也无话可说;还有纣王的鹿台,妙舞蹁跹,乐声醉人,当然是舞台,那估计和纣王的枕床差不多,散发着荒淫与无耻,容不得其他人观看吧,更别说平民百姓;将军百战河梁死,君王殿前犹歌舞,这样醉生梦死的歌舞又怎么会让平民百姓看到呢。 然而,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唐明皇的梨园子弟也在渔阳鼙鼓声中风流云散了,当各种文艺形式在宋代都渐渐走向世俗化的时候,舞台艺术也就出现在了民间,不再是皇家权贵、豪门大户的专利,专制终究阻挡不了艺术的百姓化,民间化,世俗化。勾栏瓦肆终于出现在了北宋汴梁的街头,终于出现在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里,那些高贵纯粹的歌舞,不再高不可攀,高雅终于和世俗“同流合污”,这些纯粹的歌舞,也夹杂进了故事,终于可以用更加通俗的叙事形式来表现了,不再象唐以前,只是宫廷里的专利了。 也许北宋的那些民间艺人也象吉普赛人那样喜欢流浪吧,那些勾栏瓦肆据说就是流动的大篷车,反正北宋留下来那么多的木结构建筑,偏偏就没有一座舞台,那些宋代的勾栏瓦肆难道就只能在华丽的宋词中看到了吗?然而,岁月的风霜就是这样无情。也许那时的人们就没有想过只在一个地方演戏歌舞,就没有想过建造一座永久的静止的舞台;或许这些流浪的艺人也没有多余的钱财来建造这样一座殿宇般的舞台吧;也许这样的舞台是有的,只不过在无情的岁月中被无情抛弃了。</h3><h3> </h3> <h3>当公元1183年这一年来到时,这一年深秋的十月,两个无名的石匠把他们的名字刻在了这座舞台的束腰石上,不知他们想过没有,他们的名字竟然能让八百多年后的人们看到,他们刻下的这一行小字,给了后世的人们多少惊叹,他们肯定没有想到,他们留下了经典。反正历史改变了,一座静止凝固的舞台出现在了后人的眼中,也许这并不是民间出现的第一个静止凝固的舞台,但它却是现代的人们所能看到的第一个存在于民间的舞台。</h3><h3>当我站在这个舞台的面前时,我的心象它对面的那座神殿一样静穆,我知道一定会有无数的学者、游人等各种各样的人为它发出惊叹,给它以赞美,以尊崇,我对它的一切表露都属多余,我只有平静。古建也和人的命运一样,各不相同,但总会有偶然性,在当初它也许非常普通,或者非常不起眼,但历史的偶然性却让它在今天,和今后的岁月中不再普通,呈现出来夺目的光彩。他自己也许没有想到,它在上面演绎别人命运的同时,也把自己演绎成了一个古建绝唱。</h3><h3>时间让它成为经典,其实他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建筑,说是舞台,但是实实在在就是一个亭子的结构,他没有现代舞台的豪奢与庞大,只是在一个狭小的台子上用四根石柱支撑起来一个斗拱飞檐的屋顶,看上去虽然漂亮小巧,精致玲珑,但实在是简朴,单薄了一些。</h3><h3>偶然的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些必然,站在这座别致的舞台前,凝视着它,我的思绪穿越千年,来到了经过完颜雍雄才大略复兴的大金,这时的女真王朝一改海陵王当政时的颓废和凋敝,人们从政治的高压下逐渐抬起了头,舒缓了腰肢,载歌载舞起来,当时的高平也是到处莺歌燕舞,一派欢歌升平的盛世景象,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一群群排着队、挥舞着方巾跳舞欢歌的人们,这些带有北方个性的舞蹈,简化了开化寺壁画上那些舞蹈的繁复专业,变的粗犷率真,随性而奔放,完全不同于醉生梦死懦弱婉约的西湖歌舞,人们甚至把这些舞蹈的场景刻在了石碑上,嵌在了庙宇的台基上,以至于我们今天还能在岭坡二仙庙的须弥座上,看到这些刻石,分享到当时的欢乐。</h3><h3><br></h3> <h3>而当时的王报村,却是一片被繁华遗弃后的萧条模样,县城刚刚从这里南迁,留下来许多废墟,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显得寂寥空旷,曾经繁忙的一个个店铺都紧闭着板门,那些高大的衙门也早已檐角脱落,门前长满了荒草,威武的石狮成了一些孩子爬上跳下的玩具木马,一些老人们在傍晚的夕阳中回忆着曾经繁华了几世几代的泫氏老城、长平古郡。另一些孩子们则在高岗上新修的舞台旁玩耍嬉戏着,舞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赵氏孤儿”,舞台前稀稀落落的坐着几个老人,还有几个年轻男女在打情骂俏,根本就不理会舞台上的悲伤。辉煌凝重的夕阳给这座小巧的舞台勾勒出一个轻盈秀雅的剪影,泫水和丹水在它的两侧流淌着金色的艳波,安宁娴静,往日招摇的翠袖,乱摆的红巾不见了,轻舟画舫也不见了,到处弥漫着繁华摇落、脂粉飘零的没落气息,只有破败的芦苇在风中吱吱作响,雪白的芦花在随风飘荡。 也许正是被繁华的遗弃,人们的冷眼,才使得这座在完颜雍时期修建起来的小舞台,在后来的岁月中没有被随意地涂抹、修改,才保持下来她原汁原味的初装,这不知是不是它的幸运。但无疑是高平的幸运。 我被这座舞台所打动,正是他的沧桑,我头一次看它时,它已是梁柱干枯,檐角倾塌,屋瓦脱落,荒草相掩,我发出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但我无可奈何。当我第二次去看它时,他已经被修葺依旧了,俏丽的曲线让我不由一声赞叹,不愧是受婉约的宋词所影响,但其粗犷又让人联想起大漠的狂野,赞叹之余,我知它的使命尚未完结。 它的诞生也许是为了盛世的欢歌,但它却不幸诞生在埋葬着四十万冤魂丹河岸边、泫氏古郡,这座座落在丹、泫二水之间的舞台,绝不是一个偶然,也许正是为了那一曲两千年的悲歌,这座荒野小台,才得以保存到了今天,这也许就是它的使命。 </h3><h3><br></h3> <h3>泫水干涸,丹水断流,可几千年的悲声并未断绝,而这样一座小小的舞台又如何承载得起这两千年的悲歌?更何况还有数不清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兴旺衰落、悲欢离合,那些更加宏大的场面如何展现?我一直搞不清,究竟是技术问题还是别的原因,还是仅仅只有这个舞台才这么小?这座瘦小的舞台又如何承载得起这几千年来沉积下来的悲伤。 于是我们在长平大地终于看到了数不清的舞台,几乎每个村落、每个庙宇都有一座或者几座舞台,这些蜂起于明清的舞台,规模更大,也更加气派,雕梁画栋,额枋斗栱,绮丽奢华。当它的这些同类后辈如雨后春笋般遍布高平大地的时候,他却悄然隐去了,默默地在时光中凋零风干了。这一隐就是八百年,直到几年前,才被偶然发现,恢复辉煌,成了一个象征。 舞台的初衷也许为的是表现欢乐,但遍布于高平大地的舞台,流淌其上的更多的却是悲音,那高亢婉转,声声清脆的梆子声,响彻其间,直击心灵,顿惹愁思。历史的使命终于被这些后来的更加庞大的建筑空间承担起来,发扬光大,而且终于诞生了一种魅力独特,承载这个使命的戏曲艺术——上党宫调,“昆梆罗卷黄”终于悲凉地响彻了所有长平大地上的舞台。<br></h3> <h3>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得以经常面对这些大大小小的舞台,每当我站在这些空荡荡的被废弃的舞台面前,我时常想起少年时的我,那时少小的我,如同现在一样,也常常地坐在舞台下面,出神地凝视着舞台上的一切,也就是在这漫长的凝视之中,我被那曼妙的青衣水袖,威风八面的靠背旗所牵引,渐渐地沉迷于那凄凉糜丽,慷慨激昂之中,渐渐地被那些才子佳人,帝王将相的故事所诱惑,走入了更加广阔深邃的文学典籍、历史烟云,从此不能自拔,忘了来时之路,迷失了归途。 历尽沧桑,流淌在丹水两岸的上党梆子也和这些舞台一样,在凛冽的岁月风霜中辗转到了今天,我不知道上党宫调最初是不是来源于“风萧萧兮易水寒”燕赵悲歌,但它肯定与这些沉默在丹水两岸的冤魂有关,要不那些唱腔里总是饱含着割扯不断的悲音呢,当然肯定也离不开那些来自大漠草原上的声音的影响,这块土地必定饱经了那些金戈铁马的蹂躏,一队队匈奴,女真、蒙古等形形色色的铁甲在这里往来驱驰,把他们那种粗犷,狂野之风也播撒在了这片土壤之中,才成熟了这个曲腔。然而,风霜的冼磨却让当初的“昆梆罗卷黄”仅剩下了梆子和皮黄两种,在民国时期由赵青海等人振兴起来的人才济济,到了现在却凋零殆尽,名角偶出,峥嵘不显。 </h3> <h3>小时候看戏是真正的看,瘦小灵活的身躯非要挤到大人们的前面,或者干脆坐到台口的一角,才能舒服安静地看上一段,那时候看的是刀枪剑戟在台上往来砍杀,和少年鲁迅是一样的心态,看的是一个筋斗能翻多高,看的是骚气十足的雉鸡鸰和狐狸尾,看的是靠背旗和青龙刀。就像蒋捷的那首《听雨》词所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人生的各个阶段即使对同样的事物,理解也是不同的。 青年时看戏,站在女友身边,看的是青衣旦角的美丽,卖弄的是自己对于历史故事的知识,在乎的是身边女友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后悔的是对舞台上的女人给于了太多赞美之词。而到了现在,已不会再一次站在舞台前,看台上人物一板一眼,举手投足,规规矩矩的表演。在网上下载一段前辈高人的精彩唱腔,随时随地听上一会儿,心就飘摇起来,思绪便越过三山五岳,秦汉唐宋往来奔波起来。许多人把看戏叫做听戏,到此时才理解这种体会。一看一听,便历尽人世沧桑。<br></h3> <h3>听戏,最喜欢的是须生和花脸的唱腔。梆子里最能表现那种悲怆感的是须生,而花脸的粗犷中也带着一种苍凉、凄怆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大悲,二千年来的哀伤被它们表现的淋漓尽致,这种哀伤是任何一个剧种里所没有的。京越之剧过于婉约,男人全都是书生的柔弱,或者干脆成了女人,男人扮旦角,女人扮小生。而秦腔之中则过于粗放,缺少艺术的加工,只有上党梆子才是恰到好处,而上党梆子的传统剧目也多以须生和花脸为主,从杨家戏到包公戏,也多是这样的唱腔;而传统的上党名角也多是此类人物,从泰斗赵清海到郭金顺、赫同生等莫不如是。这样的悲腔才是饱经世事、阅尽沧桑的感觉,才会直击灵魂,触动人心。《两狼山》、《四郎探母》悲腔声声,大忠大奸,人事变化的无常,唱来荡气回肠,令人扼腕。这种唱腔再加上清脆、激越的木梆的敲击,真是如同醍醐灌顶,方是天籁,才是穿透远古洪荒、古往今来的不朽。这时的我,每逢乡村唱戏,便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河堤、山坡之上,或者一个人静坐在一个深宅老院里,等待。那种咿咿呀呀的旦角青衣的唱腔是不会飘过来的,能够穿过月色、穿过屋瓦林梢传过来的肯定是须生或花脸的声音,这时静谧的夜色中,在天地间回响的便只有这种声音。此时有声胜无声,人生往事涌上心头,或者涕泪纵横,或者起舞弄清风,人已和天地造化融为一体。 一个古老的舞台,一种穿越时空的唱腔,能在长平这块沧桑的土地上相逢,绝不是一种偶然,这是造化的精心安排,是风云际会。 范模记。<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