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宝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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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宝 梦
 

我们这一代人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初期，恰逢国困家贫，在缺衣少食的环境下度过了懵懂的少年。但清贫的少年时代依然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梦，这个梦留给了记忆 ……
 

我家的邻居有个大我一岁的小男孩，他有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字 —— 天宝，犹如《红楼梦》中的宝玉。但他命不由名，整个儿就是一个苦命的人，从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寄养在他的二叔家里，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天宝早晚要沦落为地草。果然，读四年级的那年，老师说天宝退学了，不读书了。从此，我们班里就不见了天宝读书的身影。
 

天宝的二叔以卖大饼油条为生。曾几何时，甬城的天空刚蒙蒙亮，寂静的清晨，月亮仍在云间泛着微弱的光。而此时，设备简易的天宝二叔大饼油条摊里，升腾出一股烟火，就像一部黑白却颇有故事情节的纪录片，拉开了序幕。带芝麻粒的大饼，一个个被钳出炉膛，还微微冒着热气，但麦香四溢的焦气早已飘浮在张斌桥弄堂、马路的上空。
 

二叔家上有老下有小，虽然做着卖大饼油条的小本生意，但那是粮食统购统销年代，经销都有限量，因此，无力支付学费让天宝缀了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缀学后的天宝每天挑着担子去张隘、盛垫农村赶早集卖大饼油条。
 

天宝总是早出晚归不见踪影。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天宝，多日不见格外亲热，墙门口俩人便站着说起话来。
 

我问天宝：“你以后还上学吗？”天宝对上学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因此他避而不谈，却津津乐道的给我说起了在乡下走村串户卖大饼的所见所闻。
 

说着说着，天宝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放低了声音说：“你能不能跟着我一起去乡下买大饼？”
 

我说：“我要读书的啊。”
 

天宝凑到了我的耳根：“一个人乡下卖大饼太寂寞，你能跟我一起去，不要让大人知道，跟去一次，给你吃一付大饼油条，饼是葱油的还是大饼的随你挑一个。”
 

那个时候大饼、油条绝对是个奢侈品，也是最经典的搭配。但是，葱油饼里面有一点点猪油馅，放有葱花，那色香更诱人。
 

逃学跟他去卖大饼，也算是大逆不道，心里还是阵阵发怵，让大人知道，不知咋死死。但是，这个年代，那个年龄，怎经得住大饼油条的诱惑和天宝的百般劝说，我答应了天宝只能陪他去卖一天大饼。
 

次日凌晨五点，大地还在熟睡之中，四周寂静无声，一片灰蒙蒙的。天宝按约定轻轻的叩了二下门，闻声，我托着惺忪的睡眼轻手轻脚的溜出了家门。
 

见我出来，天宝喜出望外，一边催促我快走，一边递给我一根毛竹棒。
 

我问：“要竹棒干嘛？”
 

天宝说：“乡下狗多，拿着有用。”我明白了。
 

乘着晨雾我们出发了，天宝挑着担，我拿着棒跟在后面。朦胧中看着天宝的背影，身上系着油迹斑驳白色饭单，戴着一付海昌蓝的袖套，挑着一对大号顶盆篮，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矮小的肩上，晃晃悠悠的走去，活脱脱的像一个武大郎再世。
 

出了墙门，沿着河边的石板路一直走，在三号桥的半路凉亭天宝要歇脚了。他兑现了承诺，翻开盖子让我挑饼，我看中了像煮熟了的毛蠏一样焦黄的葱油饼。
 

终于到手啦，一个喷香的葱油饼、一根油条被我拿在手中。我咬了一大口，啊，真是美味啊！那感觉早把今天逃学的担心、把早起的困乏给忘了。
 

歇了一会，天宝让我吃完追上他，自己又挑起担子急着赶路，我把大饼油条吃了不敢怠慢，将小半根油条一口塞进嘴里追了上去。
 

我们很早就赶到了张隘集市，但冷冷清清的没有多少人。我问天宝：“为什么要介早，别人都没来？”天宝放下担子说：“来得早容易占位置呀。”果不其然，天宝很容易的找到一个好的摊位。
 

慢慢地，集市上的人越来越多了，尽管是自发形成的自由市场，但看起来还是井然有序的。赶早集农户，大担小篮的摆满了3米宽的路两边，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 买大饼油条啦，葱油饼又脆又香！” 听着天宝这一声声吆喝，不知不觉的，我也帮忙喊着，但喊着喊着，粮票就忘记了。有人问价钱、粮票，我就呜呜的说不出话来，然后赶紧叫天宝来救场。
 

喊了一段时间后，到了上午七点多了，小小的乡村热闹起来。大人的问价声、喊叫声，孩子的欢笑声、哭啼声混杂在一起，尽管很吵闹，但我发现 —— 这赶集并不是一般的买卖，更是一种物质交易、物质互补，许多人便以物换物，比如乡下人用米来换大饼油条，有的将大米装在袖套里，有的则是用手帕包一点儿米，仅换取一根油条。所以赶集并不是以金钱为唯一，因为小乡村里有钱人少，且农村也不发粮票，以物换物便成了农户商户各取所需的一种交易方式。
 

太阳渐渐出来了，雾也渐渐散去了，太阳也正慷慨地把光和热投向大地，射向乡村，照向已经起床劳作的人们。随着太阳的升起，集市也渐渐散尽。天宝将钱和粮票放入贴身的口袋里，把剩下的大饼油条放在一边顶盆篮里，另一边则放入换来的大米，准备转场，挑到村里去卖。
 

村庄屋顶上飘着缕缕炊烟，空气中弥漫着轻纱似的薄雾，显得格外神秘，各种植物似乎还在沉睡。天宝挑着担在村里转悠着，吆喝着卖大饼。村里的小路、墙角各种大狗小狗闻声、闻味穿梭其间，但十分警觉，我紧紧握住竹棒不敢放松，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挨家挨户的叫卖，出来买饼的基本都是用米来换的，天宝终于买完了所有的大饼油条，显得一身轻松，露出两颗大牙笑了起来。
 

我们走出村口，沿着田埂的小路回家。放眼望去，田地间河流交叉纵横，四通八达。静静的河面就像一面镜子，平静级了。
 

视野慢慢的收回来，定视在河边的抽水机跑道的那块大的青石板。旁边的几棵榕树上，粗粗的枝干，撑起一把绿色大伞。有几只小鸟早已在这绿树浓阴之中卖弄清脆的喉咙，唱起了婉转的曲子。而天宝则熟门熟路放下担子，坐在了这块青石板上，那姿势定格成了一幅优美的画面。
 

天宝小憩片刻，开始盘点今天的收入。他拿出贴身口袋里的钱和粮票，一张一张数了又数，数完了钞票又数粮票，他拣二块石头压在钱和粮票上，生怕被风吹到河里去。他又拿出称和米袋，称了大米有几斤几量。然后，他眼珠子转了几圈，很快心算出了今天的收益。
 

此刻，尽管这田野河边没有人，但天宝还是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才神秘的对我说：“今天收入多了出来。”
 

我问：“怎么会多出来的？”
 

他告诉我：“钱和粮票是不会多出来的，主要是在称大米的时候做点手脚，称米时趁机将小指稍微压住称杆后面，让买家看到的是一字过平，这样积少成多，米就多了出来。” 当然，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份。
 

但接下来天宝的话更让我更吃惊：“我把多出来的不缴给二叔，自己藏着，攒点私房钱，以后讨老婆可用。” 攒钱讨老婆也许是天宝的梦， 他果然将多余的钱和粮票数了出来，放入口袋，又将上缴给二叔的钱和粮票放在另一个口袋里。
 

我说：“你二叔不会知道？”
 

天宝站起来，拍着我的肩并肩膀：“有时候多交一点，有时候少交一点，不能每天刚刚正在好，让他摸不着头脑。”并叮咛我千万别给他说出去。
 

我望着天宝不知说什么才好，马克思的《资本论》他没读过一个字，就已经知道反抗二叔的剥削必须获取剩余价值。看来，追求自身利益是人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和归宿点，是与生俱来的。
 

回来的路上，我望着天宝的背影感慨万千，一路无语。尽管是那个年代，尽管是孤儿，可惜，天宝还是过早地结束了学生生涯，当我们还坐在课桌前，他已经在为生计思量、奔波。人活法各式各样，无怨满足就好！
 

2018 – 10 -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