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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庄是淮河流域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像一块飞地坐落在远离淮水市的西南角。亿万年前这里雨量丰沛,森林茂密,由于地壳运动,大量树木不断沉入地下,经高温高压等一系列物理化学作用,形成黑色的煤炭。埋藏在地层深处的树木在漫长的成煤过程中,地表上物种在不断演变,生命由低级向高级进化,继而出现了人类。人类在地球上繁衍迁徙,逐水而居,李氏一脉在淮河岸边这个地下有煤的村庄落地生根,世代居住。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数千名男人来到李家庄,他们头戴黑色胶壳帽,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其间还有几个大鼻子蓝眼睛手里拿着蓝色图纸,嘴里叽哩哇啦说着“哈拉少”的外国人。李家庄白天人头攒动,夜晚灯火通明,三年后,井架矗立,天轮飞转,一个年产量百万吨的大型国营煤矿——李家庄煤矿拔地而起。李家庄自然而然由农村变成了城市;李家庄年轻人成了李家庄煤矿的工人;李家庄村民的农村户口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尽管他们的生活习性跟原来农民一模一样。
邱来喜二十出头,退伍军人,共产党员,中等个头,身材偏瘦,一个长的帅帅的小伙子,有点像八十年代初电影《庐山恋》中男主角。邱来喜父亲是李家庄上门女婿,建矿那年他刚刚出世,属于在矿上长大的一代人,一九七五年退伍分配到矿行政科上班。
行政科主要业务是管理矿上的两堂一舍,说通俗一点就是负责职工的吃喝拉撒睡。初到单位,领导没安排他具体工作,在科里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比如打扫卫生,写个会议通知,协助其他同志出黑板报等等。那个年代人浮于事,每个单位都有这样的闲人,如果眼里看不到活,可能整天都无事可做。邱来喜手脚勤快,不论领导安排没安排,只要他感觉这事应该去做,他就会主动地去完成。领导都喜欢这个忙前跑后,有眼色的小伙子,他们到食堂、澡堂、宿舍走走看看,总喜欢把他带着,邱来喜的任务是把领导走走看看中发现的问题,一字不落地记录在黄皮笔记本上,回头交给相关人员具体落实。
邱来喜高中毕业,这在当时煤矿属于有文化的人,而且他还会写打油诗,老婆钱慧丽就是他打油打来的。钱慧丽是李家庄煤食堂会计,肌肤白皙,不高不矮的个头,红润的脸颊上有一对动人的酒窝窝,前额刘海下一双顾盼有神的大眼睛,朱唇微启,露出碎玉般洁白的牙齿,乌黑的短发有点自来卷,分成两股扎成两个小刷把拖在脑后,一件蓝色翻领双排扣束腰齐臀短褂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苗条的身材,青春俏丽,朴实中不失洋气。钱慧丽号称李家庄煤矿一枝花,跟在她屁股后面的小伙子少说不下一火车皮,就是没人能打动姑娘那颗孤傲的芳心。
邱来喜经常跟领导后面到食堂检查,与钱慧丽有了接触的机会,刚开始两人只是相互点头微笑,后来有机会说一两句话,再后来下班“碰巧”走到一起,于是他们肩并肩走出矿门,一路上邱来喜说的多,钱慧丽默默地听。终于有一天,他们并肩走出矿门时,邱来喜红着脸塞给她一张纸条,这是他花几个晚上写出来的一首打油诗:
东风吹,战鼓擂,
革命军人怕过谁。
自从见了钱慧丽,
心里有话难张嘴。
鼓起勇气写小诗,
权当给您送玫瑰。
为了牵手心上人,
刀山火海不后退。
打油诗写的相当直白,对钱慧丽的爱慕之心跃然纸上。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文字读起来有点“肉麻”,但这样的“肉麻”对于徜徉在爱河边年轻人是必须的,没有“肉麻”的表白,不要说在姑娘平静的爱河中掀起爱的波涛,恐怕连一星半点爱的涟漪也见不到。按照现在的说法,爱需要大声说出来。钱慧丽看了邱来喜的打油诗,平静的爱河上微澜泛起,几个晚上辗转难眠,就在她迷离恍惚之际,邱来喜的第二首第三首打油诗像丘比特的剑接踵而至,直到第九十九首,钱慧丽心中爱的微澜终于汇集成爱的波涛,爱的浪花在她心中浪漫绽放。一个天高云淡,瓜果飘香的秋天,邱来喜终于俘获了钱慧丽那颗孤傲的芳心,收获属于他的那份甜蜜的爱情。
邱来喜不光会写爱情打油诗,而且还会写宣传报道,在《淮水矿工报》上偶尔能看到他豆腐干大的文章,如《行政科领导冒雨检查职工宿舍》、《行政科女职工深入井下送清凉》、《矿领导夜查两堂一舍》、《后勤保障助一线职工战高温夺高产》等等。矿宣传部长老李从矿工报上知道行政科有个叫邱来喜的小伙子,他按住办公桌上黑色电话轻轻摇两下,“喂……”话筒里传来接线员娇柔的声音。“请接行政科。”老李对着话筒说。一刻钟后,邱来喜敲门进了他的办公室,经过一番带有面试性质的闲谈,李部长觉得他是一块可以雕琢的璞玉。
李部长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保养的非常好,细皮嫩肉的。他体态圆胖,头顶谢的光溜溜,把周边几根细长的头发盘旋着往上梳,光亮的头顶上有了几缕黑色,老同事们戏称他是“地方支援中央。”李部长也不恼,圆胖的脸上总是挂微笑。他之所以找邱来喜闲谈,因为近来矿上宣传工作滞后,在矿务局宣传工作例会上,李家庄煤矿受到主管宣传工作的局党委书记点名批评。李部长最近一直在留意矿上肚子里有点墨水,能写宣传报道的人,准备在全矿范围内物色宣传干事。这时正好在矿工报上看到邱来喜写的几篇报道,感觉他写的是那么回事,通过短暂的面试,觉得他有写宣传报道潜在素质,经过培养点化,将来会有所作为。李部长想把他调到宣传部,充实矿上宣传队伍,扭转李家庄矿宣传报道不力的被动局面。调邱来喜当宣传干事,有一个现实问题横在老李的面前,就是他的工人身份。宣传干事原则上需要是干部身份,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把邱来喜从工人变成干部,牵涉到提干问题,而提干又会涉及到方方面面许多其他问题,包括提干指标的配置以及繁琐复杂的提干程序,不是一纸迁调能解决。
常言说的好,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中国人的变通能力举世无公认,对于身份问题,组织部门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人们常说的“以工代干”。具体说就是某些有特长的工人,提干问题短时间内无法解决,因为工作需要,经矿党委研究,安排他干平时只有干部才能做的事情,等一旦有了提干指标,再将其转变成干部,说的通俗一点,“以工代干”是为了工作,临时采取的变通措施。然而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以工代干”虽然为选拔人才打开了方便之门,同时也给不正之风开启一扇可乘之机的窗户,这个话题今天暂且不表。<br></h3> <h3>李部长经过一番腾挪运作,邱来喜填写一张“以工代干”的表格,内容除了姓名、性别、简历之类,还包括叔叔大爷,七大姑八大姨亲娘舅,祖宗三代的社会关系。然后的程序是行政科领导签字,宣传部领导签字,分管行政科的副矿长签字,党委副书记签字,党委书记签字,矿长签字,矿党委开会通过,组织部下发红头文件,抄报矿务局组织部备案,邱来喜“以工代干”身份问题得到了解决。矿组织部一纸迁调,邱来喜的办公桌从行政科搬到宣传部,他从行政科一名普通工人,名正言顺地成了宣传部的“宣传干事”。
邱来喜每天风风光光出入矿机关办公大楼,机关工作人员以及矿上的头头脑脑,见面都叫他“邱干事”。邱来喜明白,自己这个“干事”还是个名不副实的“水货”,他决心努力工作,做出成绩,希望不久的将来成为一名真正的宣传干事。这倒不是他介意自己“以工代干”的身份,年轻人谁不想进步,再说了,人靠衣服马靠鞍,为了开展好宣传工作,的确需要有个与之相匹配的干部身份。
在工人中选拔干部,也就是咱们常说的“提干”,淮水矿务局有一套完整的制度。为了鼓励生产一线工人积极性,稳定生产一线工人队伍,矿务局每年都要给各矿下达“提干”指标,从工作干的好的工人当中,把部分思想品德好,工作作风过硬,所谓又红又专的工人提拔到一般干部岗位上,为他们更好地发挥自己的才能提供身份支持,也为他们以后升迁铺平道路。但是矿务局下发的文件明确要求,下达给各矿的提干指标,只允许分配给采煤、掘进等生产一线的职工,其他任何地面、辅助单位不得截留挪用,所以要想提干必须到生产一线,这是一条不可逾越的刚性红线。
邱来喜在宣传部工作了两年,“以工代干”的冒子也戴了两年,如果再不把他头上“以工代干”冒子摘掉,再不解决他干部身份问题,势必影响他的工作,而且长期“以工代干”的身份搞宣传报道也不合适。李部长又开始积极运作,为了不违反矿务局刚性政策,他决定采取迂回战术,走“曲线提干”的道路,具体做法是,先把邱来喜调到生产单位工作一年半载,待提干问题解决后再调回宣传部。“曲线提干”最关键的支撑点就是要在生产单位找到一个适合邱来喜的工作岗位。无巧不成书,想睡觉有人递枕头,掘进一区二队党支部书记前几天提拔到采煤二区党总支副书记位置上,正好留下一个空缺,这给邱来喜提供一个难得的机会。李部长积极运作,上下联动,经矿党委研究决定,他被任命为掘进一区二队代理党支部书记。
掘进一区二队队长叫熊国宝,四十五六岁年纪,东北人,祖籍山东,浓眉大眼国字形脸堂,身高一米八十,虎背熊腰,典型的一副山东大汉的身板,因为嗓门大,人送外号熊大炮。熊国宝二十出头随支援内地建设大军从东北来到淮水市,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在队长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十几年。熊国宝没上过学,文化水平低,认识几个常见的眼面前字,除了自己名字其他字一概不会写,矿上下发文件,基本上是队里办事员念给他听,虽然他工作干的有口皆碑,由于没有文化,一直没能进一步提升,跟他搭档的支部书记走马灯似的换了七八个,有的已经在处级干部的位置上了,他还在一般干部这个岗位上稳如泰山地盘踞着。这次跟熊国宝搭档的书记又提拔了,组织部通知他,要求推荐两名适合担任二队党支部书记的人选,供组织部门参考。熊国宝按要求给组织部门打报告,推荐本队两名班长,理由是他俩在班长位置上工作多年,思想政治觉悟高,业务素质好,有责任心,队里情况熟悉,有利于各项工作平稳过渡。熊国宝满怀信心地把报告递给区长,按程序向上报送,没成想半路杀出个邱来喜,报告还没进组织部长的办公室,矿党委一纸文件让他的报告立刻成了一张废纸。邱来喜来掘进一区报到那天,熊国宝本来就黑的脸黑的像一团乌云。
熊国宝知道邱来喜到掘进一区二队是来镀金的,不会在这里干多长时间,他对这位二十来岁,马上就要成为他搭档的年轻人不屑一顾,认为他拿笔杆子写写画画还可以,可这里是每天都需要进尺的掘进队,是动真刀真枪的生产一线,说一千道一万必须把巷道掘出来才行,在工作面要有处理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纸上谈兵谈不出进尺,掘进队没有进尺如同女人不会生孩子,说什么都是扯蛋。熊国宝对邱来喜不屑一顾,邱来喜也看不惯熊国宝咋咋呼呼,吆五喝六的工作作风,他从心底看不起,甚至有点鄙视这个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只会歪歪扭扭写自己名字的“大老粗”的队长。
根据分工,队长和党支部书记工作各有侧重点,队长主持队里的全面工作,主抓安全生产,说的形象一点,井下的事情基本上都属于队长管。支部书记协助队长抓安全生产,主管队里的党建工作,了解职工的思想状况,做职工的思想政治工作,审批职工病事假,调解处理职工家庭矛盾等等,说的通俗一点,凡地面上大大小小,鸡毛蒜皮,婆婆妈妈的事情,大到发展新党员,召开支部大会,小到调解职工家庭矛盾,甚至两口子床上的事,都是书记职责范围内工作。邱来喜和熊国宝虽坐在一个办公室,两人除了下井还要开会,相互交流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在下午或晚上碰面时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地打声招呼,即便两人都在办公室也是各忙各的工作,各干各的事情,难得说上几句话。队里有重大决策必须两人协商拿出处理意见,凡队长主管的工作,熊国宝拿主导意见,只要不违反原则,邱来喜点头同意;凡书记主管的事情,邱来喜拿主导意见,只要政策允许,熊国宝也同样点头认可。队长书记交流虽然不多,工作配合总体上还行,没有出现互相拆台使绊子,甚至拍桌子摔椅子的情况。
朱长顺是掘进一区二队工人,五短身材,黑黑的,两片厚厚的嘴唇,不善言辞,说话磕磕巴巴,干活是一把好手,先后获得矿掘进大拿、劳动模范,淮水矿务局掘进能手、劳动模范,淮水市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朱长顺家住矿南村,出门翻过铁路,经过矿多种经营下属的一个炼焦厂,前面不远处就是矿大门了,地走大概一刻钟的路程。焦厂上班的都是三四十岁的女工,上夜班的女工懒得到黑黢黢的厕所里解手,尿急了脱下裤子在房头屋后就地解决。这天朱长顺上早班,天还没亮他肩膀上搭条毛巾出门了,路过焦厂旁边,远远地看见房头一个上夜班的女工撅着屁股在撒尿,焦池里的炭火映在她大白屁股上,闪着红光。朱长顺心里咯噔一下,因为坊间有一种说法,大清早出门撞见女人撒尿是凶兆不吉利,甚至有血光之灾。煤矿是高危行业,尤其介意坊间这种说法。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立刻转身回家,上午再到队里随便编个伤风感冒或者头疼脑热的理由,补办个病假手续,书记睁一眼闭一眼,事情就过去了。朱长顺是劳模,做事讲究些,他准备到队里先请好假,然后才回家。朱长顺磕磕巴巴把路过焦厂看见女人撒尿的事情如实地跟新来的书记说了一遍,邱来喜和颜悦色地跟他讲,你是市矿三级劳模,在职工中要起表率作用,不能跟老百姓一般觉悟,更不能把封建迷信当作请假理由。矿上现在工作面接替紧张,掘进任务非常重,正是攻坚克难的时候,队里人手不够,作为劳模要有大局意识,要想队里之所想,急队里之所急……邱来喜大道理说了一堆,还转弯抹角把他批评一顿,目的是这个假他不能批准。书记不准假,朱长顺只好硬着头皮下井去了。<br></h3> <h3>掘进一区主要负责岩石大断面巷道掘进。打个比方,如果说采煤工作面是工业区,掘进一区的任务就是打通到工业区的道路,作业方式跟高速公路施工隧道差不多。因为煤矿掘进工作面在底层深处,地压比隧道大,地温也比隧道高,施工环境肯定比隧道要差。巷道掘进最怕的就是冒顶,新工人在入井前要进行安全培训,学习基本的安全防护知识,教育他们必须严格按规程措施施工,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所以安全培训一项重要内容要求新工人了解各种事故前可能出现的预兆,比如听到响声或迎头淋水忽然增大等等,要求他们在施工中时刻注意现场环境变化,一旦出现危险预兆要立即撤出工作面。
上午十一点多钟,迎头一茬炮响过,按照规程要求,开始找顶,就是把炮后巷道毛断面上的活矸石用钢钎捣掉,防止坠落伤人,在找顶过程中,隐约听到岩石深处发出咔咔断裂的声音,这是典型的巷道冒顶前的预兆,工友们听到响声丢下钢钎拔腿往外跑。这时朱长顺脑海中正闪着焦厂女人撒尿的画面,注意力不集中,动作慢了半拍,刚往外跑两步,只听哗啦一声,巷道顶板上岩石下来了,把他的右腿死死地压住。半个小时后参与救援的矿领导,矿山救护队救护人员来到事故现场,并迅速开展抢救。救护队尝试多种办法,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从岩石中弄出来,已经过去十二个小时了。经检查朱长顺右腿粉粹性骨折,更为严重的是,因在巨石下压的时间太长,小腿已经坏死,经专家会诊,决定对他进行截肢手术,朱长顺被推进了手术室……
朱长顺再次醒来,已经躺在病房里,当他得知右腿从膝盖上面齐齐地没有了,一下子崩溃了,在病床上嚎啕大哭起来:“狗日的邱来喜,老子说今天不能下井,他偏不信,说我迷信,迷信你妈的咯逼,狗日的邱来喜,哎哟……我的腿呀,哎哟……我的腿没了……啊……”朱长顺哭的惊天动地,泪水顺着脸颊暴雨般往下淋,噘噘骂骂说话顺顺溜溜一点也不磕巴了。矿工医院病房外走廊里挤满了人,有的在小声议论:“也真是,遇到这样的事还逼他下井,当领导的铁石心肠……”“领导都是这个德行,他自己碰到这种事,肯定不会下井……”走廊里众人七嘴八舌,都在谴责邱来喜千不该,万不该在朱长顺大清早出门碰见老女人撒尿的情况下,还逼着他下井。
朱长顺在医院里嚎啕大哭的时候,他老婆正在矿上找邱来喜拼命。朱长顺老婆是一个浑身都是肉的胖女人,拼起命来真是力大无比,她一脚踹开掘进一区二队办公室的门,像母老虎一样扑向邱来喜,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在他身上猛捶乱抓,骂道:“你这个天杀的,俺靠你娘,都知道大清早出门撞见老女人撒尿不能下井,你欺负俺家男人老实,逼他下井……你赔俺男人的腿,不赔老娘今天跟你这个天杀的没完……”朱长顺老婆抓住邱来喜前推后搡,吐沫星子喷他一脸。熊国宝见状赶紧抱住朱长顺的胖老婆,朝邱来喜使了个眼色,邱来喜趁机从胖女人手下脱身,狼狈地逃出了办公室,消失在七拐八弯的生产楼楼道里。
邱来喜跑掉了,胖女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俺靠你娘,逼养的你们合伙欺负老娘……”胖女人边哭边骂,熊国宝仿佛没听见似的做他的事情。胖女人打滚放赖,约么半个小时功夫,女人哭累了,熊国宝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到到椅子上,他给胖女人倒一杯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跟她讲这是一起谁也不想见到的事故,不是哪个人的过错。对于朱长顺截肢,大家都很痛心,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要相信矿上,依靠组织把问题处理好,为朱长顺争取最大的利益。现在大家要心平气和地协商,寻找解决办法,在国家政策允许范围内,尽量争取最好的结果,这才是最重要的,哭哭闹闹不但解决不论任何问题,还会影响事故的调查处理。工会也派一男一女两人参与调解,经过几天谈判做工作,除了给予朱长顺因公致残应该享受国家规定的各项待遇,矿上同意把他在采煤队上班的儿子调到机电科,事情才算得到解决。
朱长顺的事情终于解决了,矿南村女人们仍然在议论,朱长顺那天打算请假,因为新来的书记逼他下井才导致他截肢,这话自然也传到邱来喜耳朵里,他感到委屈,觉得朱长顺请假这件事自己做的没有错。熊国宝在关键时刻没有袖手旁观,更没有看笑话落井下石,邱来喜非常感动,傍晚时分,他到食堂里买几个卤菜,他要请熊国宝喝酒,一是表示对他的感谢,二来想听听他对这件事真实的想法。茶杯当酒杯,几大口酒下肚,借着酒劲,邱来喜说:“老兄你比我年龄大,基层工作经验丰富,你说那天我不准朱长顺的假错了吗?如果老兄你是书记,你会怎么做?你跟我说实话,不许藏着掖着。”熊国宝放下手中的茶杯,说:“来喜老弟,既然你这么讲,我就直说,这件事摆到桌面上谁也不能说你做错了,不过话说回来,有些事情是摆不上桌面的,大家只做不说,那天如果换着我,实话实说,我会准他的假。”邱来喜沉思片刻,端起茶杯猛猛地喝了一大口。熊国宝接着说:“进尺上不去主要是我队长的责任,矿上追究起来肯定有我这个队长担着,那天你完全可以做好人,准朱长顺的假,但是你没有,说明你是从工作这个大局考虑问题,就冲这一点老弟你是个敞亮的人!”熊国宝这时也有几分激动,端起茶杯主动在邱来喜的茶杯上碰一下。“这么说我那天真的做错了?”邱来喜似乎没在听熊国宝说话,端着茶杯自言自语陷入了沉思。“谁也想不到会出那样的事,老弟你别老把这事搁在心里……”熊国宝拍了一下邱来喜的肩膀安慰道。邱来喜低头不语。
那天晚上邱来喜和熊国宝喝了很长时间,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到后半夜两人才醉醺醺地走出办公室。
支部书记的工作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么婆婆妈妈,朱长顺老婆前脚走了,范二水老婆后脚又跟了上来。范二水老婆不是来找邱来喜赔腿的,她要求矿上把她男人开除掉。
范二水老婆不到四十岁,猛一看像五十岁的人。她轻步走进办公室,却生生地问:“请问哪位是邱书记?”邱来喜抬头打量眼前的女人,中等个头,胖瘦适中,齐耳短发,穿一件脏的看不出来颜色的褂子,五个纽扣掉了两个,蓬头垢面仿佛好长时间没有梳头洗脸了,水肿眼角一粒芝麻大绿莹莹眼屎,浑身糟蹋的简直不像个女人。邱来喜问:“有事吗?”女人没有立即回答,她在邱来喜办公桌旁椅子上坐了下来,拇指和食指捏住鼻翼,很响地擤一把,手一甩,地上一摊浓稠的绿鼻涕。女人顺手在椅把上捏一把,撩起褂襟擦擦手,又将褂襟在眼角上沾沾。“我是范二水的内人,恳请矿上领导把俺家男人开除掉。”女人说话文绉绉的,与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形象判若两人。邱来喜觉得蹊跷,不解地问:“为啥呀?”“他是陈世美,嫌弃俺是农村人,你们把他开除掉,他跟俺就一样,也成农村人。”女人愤愤地说。“你能不能说的具体一点?”邱来喜轻声漫语地问。“他不理俺。”女人简短地回答。“他怎么个不理你?”邱来喜继续问。“他……他一到晚上就装死……”女人显得不好意思,这一刻邱来喜倒觉得她像个女人。邱来喜大体明白她的意思,心想,就眼前这个女人,别说范二水,任何男人见了都倒胃口。但这话他不能说出来,邱来喜跟女人说:“你先回去,我找范二水了解一下情况,做做他的思想工作,再说矿上开除一个职工是很严肃的事情。”<br></h3> <h3>女人站起来,向邱喜来喜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后退着出了办公室。
范二水老婆虽糟蹋的不像女人,她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金花,是李家庄煤矿北边范老庄人。因煤矿开采塌陷其土地,根据国家政策,范二水被招进煤矿当工人,他从农村户口变成每月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金花原先在村里是妇女队长,随丈夫来到矿上,但她仍然是农村户口。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城市户口跟农村户口有很大的差别,自从丈夫招工进矿,金花觉得她跟丈夫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再加上煤矿工作比较辛苦,而且是早中夜三班倒,床笫上范二水或多或少冷落了老婆,金花觉得范二水从农民变成吃商品粮的工人,心也跟着变了,变得看不起农村户口的老婆,怀疑他在外面有女人,心思越集越重,疑心越来越大,已经发展到了神经质地步。
邱来喜把范二水找到办公室,详细询问情况,范二水说根本没有老婆说的那回事,是他老婆整天疑神疑鬼,没事找事。对于这种家庭矛盾,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局外人很难搞清楚,只要不出格,不闹出大事,邱来喜也懒得往深里问,只是泛泛交代范二水要处理好家里的事情,不能因为家庭矛盾影响工作,更不能因为家里的事情影响队里的工作。说白了,就是暗示范二水管好自己的老婆,家里矛盾在家里解决,不要让她往队里跑,影响队里其他人的工作。
打这以后,范二水老婆每天准时来到邱来喜办公室,比上班还准时,办公楼前大喇叭响起《东方红》乐曲便起身回家,大有矿上一天不开除她丈夫,她就一日不落地到邱来喜办公室来“上班”的架势。金花在邱来喜办公室不吵也不闹,心平气和地数落丈夫看不起农村老婆的劣迹,轻声漫语跟他摆事实讲道理,她反问邱来喜,像范二水这样的男人,一个现代陈世美,单位应不应该管,矿上应不应该把他开除掉?金花说的似乎在情在理,弄的邱来喜时不时顺着她的话点头,面对这种软磨硬泡,能说会道的女人,邱来喜毫无办法。如果金花在办公室蛮横耍泼,邱来喜可以向公安科报警,有矿警把她强行带走,然而面对一个跟你摆事实讲道理的女人,他既不能发火,更不能动粗,况且调解职工家庭矛盾是他分内的工作,邱来喜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跟她说,井下条件如何的差,煤矿工作如何的辛苦,范二水如何的累,希望她能理解丈夫,站在丈夫的角度换位思考。邱来喜口干舌燥费了半天口舌,苦口婆心说的嗓子眼冒烟,然而他的话像被大风吹掉一样,一点效果也没有。
办公楼前面的大喇叭里又响起《东方红》乐曲,金花站起来准备回家了,转身时她使劲地捏住鼻子,“噗……”,一声响亮的擤鼻涕声音,“啪”的一溜浓稠的绿鼻涕甩到地上,她习惯性地撩起脏兮兮的褂襟在手里搓搓,一如既往地朝邱来喜鞠个躬,后退着出了办公室。邱来喜一阵恶心。
邱来喜被范二水老婆缠的一点脾气都没有,听到金花两个字心里就有点发怵,有几天他借故出门办事,其实是出去躲这个软磨硬泡的女人。然而不论邱来喜在不在办公室,金花一如既往地跟上班一样,到点就来,听到大喇叭响起身回家。邱来喜躲一天可以,躲两天也行,总不能一直躲下去吧,再说总躲着也不是个办法,但他又没办法说服金花。金花每天都泡在他在办公室,除了喋喋不休地重复那几句说了好多遍的话,就是在地上留下几摊浓稠的绿鼻涕。
金花已经严重影响队里的工作,邱来喜山穷水尽了。熊国宝觉得还是他亲自出马,他叫办事员在门口黑板上留言:范二水上井后不要回家,熊队有事找你。
范二水下午三点钟上井洗好澡,坐在办公室一直等到六点多钟,熊国宝才从外面咋咋呼呼地回来,满脸怒气,侧着身体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喘着粗气,范二水像空气一样他视而不见,显然熊国宝在外面又跟谁杠上了。过了好一会功夫,范二水小声问:“熊队找我有事?”熊国宝这才注意到桌子对面坐着个大活人,转身朝他说:“嗯,有事,是有事……有啥事来?”熊国宝黑脸上一双大眼睛瞪着范二水问,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有意装糊涂,他尽然想不起来找范二水是什么事了,范二水一脸的懵相。
“你媳妇到底咋的啦?”熊国宝忽然想起来了。范二水被问的一愣,没等他反应过来,熊国宝又问:“你真的嫌弃你那个农村媳妇?”熊国宝说话声音很大。范二水满脸委屈,他说:“熊队,真是没有的事,她纯粹是胡搅蛮缠,这事邱书记知道,我觉得她脑子现在有问题……”熊国宝滕地站起来,指着范二水的鼻子说:“你别跟我扯犊子,就你那媳妇,埋汰的像猪妈,谁见了都嫌弃,你敢说你心里一点不嫌弃?”范二水刚想说话,熊国宝手一扬,接着说:“你带她到淮水市去过?”“没有。”“你陪她回过娘家?”“没有。”“这还不是嫌弃?给你三天假,带你媳妇到市里转转,到布店里给她扯身衣服,陪她回趟娘家。范二水我跟你说,媳妇工作做好了,这三天算你上班,做不好算旷工。”熊国宝话说的干净利索,没有商量的余地。旷工是非常严重的违反劳动纪律行为,不但旷工期间没有工资,而且累计到一定天数会被开除,单位评先进,发奖金,涨工资,逢年过节发放烟酒米面等福利品全部要泡汤。说完熊国宝从抽屉里找两张值班劵(在矿食堂可以当菜票用)递给范二水:“到食堂搞几个菜,我柜子里还有一瓶淮水春。”<br></h3> <h3>熊国宝把酒瓶打开,二一添作五,倒进两个茶杯里,他跟范二水边喝酒边聊。熊国宝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拈一块猪头肉放进嘴里,腮帮子蠕动,嚼着嚼着,他大谈起女人,给范二水上起了女人课:范二水你傻呀?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理解女人的心思。女人的信心是男人给的,知道不?尤其是四十左右女人,已经不年轻了,特别在意你对她的态度,你宠着她,在意她,她就打扮给你看;你不在意她,甚至好长时间不碰她,她就认为自己是一堆分文不值的臭肉,于是自暴自弃,疑神疑鬼,本来好好的女人,硬是自己把自己整的跟猪妈一样,这样的女人不光你范二水,叫谁都对她没了兴趣,反过来又更加刺激她疑神疑鬼,更加自暴自弃,有的甚至失去生活的信心,想死的心都有。俗话不是说嘛,当面教子,背后教妻,晚上跟老婆干完那事别想着立刻呼呼睡大觉,你得陪她说说话,多说些赞美她的话,把你的感受告诉她,让她明白捯饬对女有多重要,让她知道你喜欢看她捯饬的漂漂亮亮的样子,早晨起来第一件事要洗脸梳头,衣服扣子掉了要重新缝上,擤鼻涕要背背人,腰里揣一块手绢,不能撩起褂襟就擦,出门要捯饬的利利索索,告诉她天下没有丑女人,只有不会捯饬的女,女人全靠捯饬出来的……熊国宝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仿佛不是干煤矿的,倒像个研究女人的专家。
三天后,范二水如期来上班了,金花再也没有进矿缠着邱来喜把她男人开除掉。
如果说朱长顺截肢事情顺利处理,邱来喜更多的是感激熊国宝在关键时刻主动替他解围,那么对范二水家庭矛盾的处理,他对熊国宝完全就是佩服了。平时看熊国宝纯粹大老粗一个,做事大大咧咧,说话咋咋呼呼,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没想到他内心如此细腻,考虑问题这般周全,思想工作做的这么到位,方法简单的跟不经意似的,一点不留痕迹,效果却出奇的好。邱来喜从心底感觉到熊国宝身上有好多值得他学习的东西。
这年秋天,矿上分配给掘进一区一个转干指标,经区总支委员会研究,毫无悬念地给了邱来喜。在提干表格“队长意见”这一栏里,熊国宝口述,区总支书记记录,他是这样说的:邱来喜同志年轻有文化,工作热情高,原则性强,有大局观。该同志为人正直,办事认真负责,处理问题对事不对人,不带偏见,不掺杂个人因素。该同志基层工作经验有待进一步提高,相信经组织培养,会成为矿上有用的人才。同意邱来喜同志转干。
邱来喜离开掘进一区二队的那天晚上,熊国宝在食堂安排两桌,他叫办事员通知,队里副班长以上,除上中班下井的全部参加,不准请假。那天晚上邱来喜喝醉了,醉的一塌糊涂。<br></h3> <h3>图片来着网络</h3><h3><br></h3><h3>五星红旗,姓名:张步宇,安徽省芜湖市无为县人,现居住在安徽省淮南市,闲暇时以读书写文章为乐,近年来在网络及各文艺平台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共计三十余篇。代表作《二秃子家的老槐树》获“经典杯”华人创作大赛小说类一等奖,《霜叶红于二月花》获散文类三等奖。《作家前线》系列公众平台签约作家。《文艺作家》公众平台副主编、编委、协会常委。</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