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听过的故事...

匠人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爱喝酒的老兵</b></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r></div><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b>短篇小说 • 原创</b></div><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活着活着就老了<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老了老了话就多了</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给我一碗酒吧,我就给你讲故事</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的絮叨就是我的下酒菜</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不多,不少,不醉,不归</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喜欢喝酒</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但只和我自己喝</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有很多故事</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但我的酒不够了</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请给我一碗随便什么牌子的酒吧</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让我把我的故事讲完</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有一碗酒</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可以慰风尘</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有一个比烈酒还烈的故事</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今天盛满,端给你喝</h3><div><br></div><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font color="#010101"> --题记</font></b></h3> <h3></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一)<br></h3><h3><br></h3><h3>老兵爱喝酒,爱用退伍带回来的军用搪瓷缸喝。</h3><h3><br></h3><h3>老兵下岗以后在巷子的尽头开个修车铺,专做修自行车生意。</h3><h3><br></h3><h3>一块三合板上书着歪歪扭扭〝下岗人车行〞,不知被城管没收多少次,过几天又挂在法桐粗大的树干上。</h3><h3><br></h3><h3>老兵修车技术好,名气也很大,但老兵喜欢喝酒的名气更大。乱七八糟的什么牌子都有的空酒瓶有十来个堆放在小推车旁,最香莫过酒气,巷子里穿堂风一吹,酒香顶得人一跟头一跟头的,顶得人舌根发痒、口内生津。</h3><h3><br></h3><h3>管你是不是会喝酒,都忍不住想来闻闻酒香。</h3><h3><br></h3><h3></h3><h3>老兵喝酒从不用酒杯,永远是那个深绿色大号军用搪瓷缸,二两酒倒进去不过是个缸子底儿。老兵喝酒也从没有准点,大部分时间是修车人站着旁边,一边看着他修车,一边看着他喝酒。只在没有顾客的时候,他才坐上小板凳上,听着小录音机唱着《血染的风采》,怡然自得慢慢地喝着。</h3><h3><br></h3><h3>没办法,小风一吹,酒意作祟,一手端着搪瓷缸一手有节奏地敲打路牙子,腰自觉地一弯,嘴一歪一歪,喉咙里像有只小手自己在拧开关,满肚子的辛酸随着谁也听不清的歌声倾泻而出,不倒空了不算完。</h3><h3><br></h3><h3></h3><h3>酒是话媒人。</h3><h3><br></h3><h3>来修车的客人大多是急吼吼的,老兵大着舌头不急也不忙,蹲在被日头烤热烘烘的柏油路面上,酒意上头上脸,再性急的人也没有办法,只有东一句西一句和他闲搭。<br></h3><h3><br></h3><h3>小巷靠着农贸市场,白天浮世绘有意思得很,四处乱哄哄一片,有人买菜,有人闲逛,特别是隔壁刘寡妇的大排档天天有人打酒官司。有人卡着对方的脖颈子灌酒;有人秀真诚,攥紧别人的手掏心窝子;有人腆着脸聊刘寡妇的大胸;有人仗着酒意觉得自己英俊非凡;还有人不停地拍马屁,对方随便说一句冷笑话也哈哈大笑,夸张地龇出十二颗门牙,颗颗都泛着谄媚的光。</h3><h3><br></h3><h3></h3><h3>话多了,是非自然也多。</h3><h3><br></h3><h3>大排档、酒鬼、交杯换盏,难免起摩擦。争端日日有,由面子问题引发的占三成,一言不合丢酒瓶子是小菜,闹得凶的直接肉搏混战,酒精上脑,下手没轻没重,常有人被揍晕在桌肚底下。</h3><h3><br></h3><h3>人真奇怪,在自己的单位或者工作的时候谨小慎微,来到大排档后各种天性解放,喝大了酒后个个觉得自己是武林高手,人越多越爱人来疯。想想也可怜,几十岁的人了,抖的哪里是威风,找存在感而已。</h3><h3><br></h3><h3></h3><h3>很多架哪里是为了自己打的,大多是打给别人看的。</h3> <h3>寻常推推搡搡的小架,老兵是不理会的,你吵你的,他忙他的。<br></h3><h3><br></h3><h3>他操着扳手或起子伺候车子,间或端起放在小推车上的搪瓷缸呡一小口酒,只当那些起小摩擦的人是群在过家家吵架架的小孩子。</h3><h3><br></h3><h3>一般的中度摩擦,他也不怎么理会,自有大排档老板娘刘寡妇出马。</h3><h3><br></h3><h3></h3><h3>刘寡妇是皖北淮河边长大的女子,模样还算周正,性格却特别泼辣,嗓门又高又亮,力气也大,一个人可以拎着两个煤气包健步如飞。</h3><h3><br></h3><h3></h3><h3>此时,刘寡妇像个木楔子似的,硬生生地往拳来腿往的人堆里扎,她膀子一乍,白鹤亮翅,两边的大老爷们一踉跄。刘寡妇的手指头敢指到人的鼻子上,劈头盖脸地骂道:多大的人啦!吃饭就好好吃,打什么吊架!你妈教你们吃饭的时候打架吗?!</h3><h3><br></h3><h3></h3><h3>她挑着细长的丹凤眼挨个儿人地瞪着看,成人之间的斗殴被她一句话骂成了小朋友间的胡打乱闹。</h3><h3><br></h3><h3></h3><h3>刘寡妇一发威,酒鬼变乌龟,没几个人敢再造次,大都讪讪地转身坐下,偶尔有两个抹不开面子的人刹不住车,嘴里骂骂咧咧,音量却并不敢放大。</h3><h3><br></h3><h3></h3><h3>N京人称喝酒为灌黄汤是有道理的,一灌黄汤的人大多易狂。</h3><h3><br></h3><h3>伦理道德是群体中建筑起来的,环境条件不同,尺度和底线不同。人性是需要约束的,而这“黄汤”是解开这种约束的钥匙之一。</h3><h3><br></h3><h3>大排档酒气四溢,“钥匙”晃荡在每一只酒杯里,故而道德尺度的弹性尤为明显。</h3><h3><br></h3><h3></h3><h3>一把钥匙开一层锁,一杯酒火上浇油增三分狂意。</h3><h3><br></h3><h3></h3><h3>有一些人狂得蛮天真,醺醺然间,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他们大着舌头,各种好勇斗狠,各种六亲不认,开了碴口的啤酒瓶子乱挥瞎舞,谁拦都拦不住。</h3><h3><br></h3><h3></h3><h3>这种时候,就轮到老兵出场了。</h3><h3><br></h3><h3>N京偏僻街巷的法桐上和电线杆子上贴满了老军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大排档门口修车的老兵专治各种不服、各类泼皮无赖。</h3><h3><br></h3><h3>他阴沉着脸踱过去,钳子一样的大手专擒人手腕,擒住了就往门外扔,不管挣扎得多厉害的,手腕一被锁,皆难逃老兵的毒手。</h3><h3><br></h3><h3></h3><h3>也没见老兵身手有多敏捷,但对方的拳头就是落不到他身上,他腰微微一晃,不论是掏心拳还是撩阴脚全都擦身而过。</h3><h3><br></h3><h3></h3><h3>部分被扔出门的人大马叉趴摔在柏油马路上,贴得和没出炉烧饼一样,哎哟哎哟哼唧半天,才慢悠悠地撑起身体,旁边早蹲下了拿着计算器的老板娘刘寡妇,笑眯眯地说:结了账再走吧,钱还没有给呢。</h3><h3><br></h3><h3>又说:您还有东西没吃完,要不要打包?浪费食物不好……</h3><h3><br></h3><h3></h3><h3>还有一部分人士越挫越勇,爬起来又往门里冲……然后再度拥抱大地,屁股上清清楚楚烙着一个鞋印。</h3><h3><br></h3><h3>怎么说也是一百五六十斤的人,怎么就被这么个瘦巴巴的小老头给打了个颜面扫地呢?更丢人的是,人家一拳都没出,这也不算打架啊。</h3><h3><br></h3><h3>他们都蛮委屈,揉着屁股,骂骂咧咧地蹒跚离去。</h3><h3><br></h3><h3></h3><h3>能享受老兵工兵锹待遇的人士毕竟是极少数,老兵只对一类人使此大招。</h3><h3><br></h3><h3>这类人有个共性,嘴贱,从地上爬起来后大多喜欢堵着门放狠话,南腔北调,九省乡谈:你知道老子是谁吗?!你知道我认识那个谁谁谁吧?!工商、税务、消防、公安……总有一样能拿得住你吧!操妈的,明天老子就封了你的店!</h3><h3><br></h3><h3>再不然就是打电话叫人,张嘴就是:给我带多少多少人过来,我就不信治不了他!</h3><h3><br></h3><h3></h3><h3>还真治不了,不管多么气势汹汹,统统折戟于老兵的一尺半的工兵锹之下。</h3><h3><br></h3><h3>一堆涕泪横流的怂人连滚带爬地逃,临走还不忘撂狠话:老狗日你给我等着……我弄死你!</h3><h3><br></h3><h3></h3><h3>此时,刘寡妇倚着店门,不知是真心悲悯,还是颇为自豪的对自己说:你还真弄不死他……</h3><h3><br></h3><h3>真的,就你们这点儿道行还真弄不死他。<br></h3><h3><br></h3><h3></h3><h3>AK47都没弄死他,美式M79型40榴弹发射器都没弄死他。</h3><h3><br></h3><h3>苏制14.5毫米高射机枪都没弄死他。</h3><h3><br></h3><h3>地雷和诡雷都没弄死他。</h3><h3><br></h3><h3>他的一只耳朵、两个手指都留在了中南半岛的热带丛林里。</h3><h3><br></h3><h3></h3><h3>老兵曾是侦察兵,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h3><h3><br></h3><h3>我和老兵是战友,他的岁数略长我几岁,这几十年来大家都兄弟相称。</h3><h3><br></h3><h3></h3><h3>他平时喊我“狗子”或“兄弟”,高兴起来了,喊我“小狗日的”“小不死的”。礼尚往来,我喝醉了酒后,一口一个“老不死的”“老逼养的”喊他。</h3><h3><br></h3><h3>这是有典故的,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也有小难不死几回,毫发无损。他却死里逃生,废了一只耳朵二个手指。于是,在一起时,他总用话损我“放电影的油子兵”,“白在战场混过来的”......</h3><h3><br></h3><h3></h3><h3>战友们偶而聚会都尊称他一声老哥,估计也只有我敢这么大逆不道地喊他了,同样,能让我喝成醉猫的,也只有他老哥一人。</h3><h3><br></h3><h3>人老了老了,心里最盼最盼是战友相逢聚会,但最烦最烦是酒局中的显摆吹牛逼,最怕最怕更是听醉酒人的虚情假意,不论与坐中有多少难得相见战友,杯子端得也不勤,极少喝醉。</h3><h3><br></h3><h3></h3><h3>不是不爱喝,但分与谁醉。</h3><h3><br></h3><h3></h3><h3>酒是黄汤,也是忘忧物,若要酣畅,只当与老友共饮,比如老兵。</h3><h3><br></h3><h3>多少个收摊后后的夜晚,小巷的喧嚣回复宁静时,他把修车工具收进小推车,望着晦暗路灯下巷子的尽头,自言自语:真奇怪……怎么这个小狗日的还不赶紧滚过来,非要麻烦我来请吗?</h3><h3><br></h3><h3></h3><h3>一下班,我骑着电动车,屁颠屁颠地朝小巷奔去。老逼养的,想死我了......</h3><h3><br></h3><h3>这时候,他看见我的就一句话:紧急集合!目标,刘寡妇大排档。</h3><h3><br></h3><h3></h3><h3>我跟在他后面,也踢着正步走,他正步踢得太快,我差点跟不上他。</h3><h3><br></h3><h3></h3><h3>他喊口号:一、二、一……一二三四!</h3><h3><br></h3><h3></h3><h3>我配合他:一、二、一……一二三四!</h3><h3><br></h3><h3></h3><h3>过路的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们。此时,刘寡妇早已把两个小菜和一瓶白酒打开,但只有两双筷子和一个酒杯摆在桌上,她知道老兵从来只用他的搪瓷缸喝酒。</h3><h3><br></h3><h3>刘寡妇叫到:两个老二五,快灌你们的猫尿吧.....</h3><h3><br></h3><h3>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到我们这把年纪的大多被世俗的生活覆上了青苔,棱角未必全被磨平,只是轻易不揭开示人而已。</h3><h3><br></h3><h3>我却有幸,屡屡见识老兵孩子气的一面。</h3><h3><br></h3><h3></h3><h3>老兵不读书也不关心时事,我跟他讲了半天外面逸闻趣事他也搞不明白,他只是默默听着,有时心不在焉对着墙壁上的电视对刘寡妇问道:老板娘,怎么没有打仗的电视?刘寡妇回答他:没有你想看的电视。他低头喝搪瓷缸里的酒,只是干净利索的两个字:干了!</h3><h3><br></h3><h3></h3><h3>我和老兵的痛饮常常持续到午夜,我们边喝边大着舌头聊天,尺度颇大。老兵只剩一只耳朵,且耳背,和他讲话必须扯着嗓子,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在和他吵架。他是N京本地人,我平时听他讲话是蛮费劲儿的,但奇怪的是,喝了酒后却句句都听得真切。</h3><h3><br></h3><h3></h3><h3>一般到了夜未央的时分,我借着酒胆,从他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抠出点儿陈年往事。</h3><h3><br></h3><h3>他不太爱讲过去的事,清醒时若有人随意和他攀谈过往的行伍生涯,他要么冷脸要么翻脸,不论对方是在表达一种尊重还是在恭维奉承,都不给人留情面,包括相识我们这些多年的战友们。</h3><h3><br></h3><h3>于是乎,后来的战友聚会大多都不叫他,他也不介意。</h3><h3><br></h3><h3></h3><h3>这么多年,我懂他的脾气,故而就算是喝得再醉,也不忘了在套话之前先来一通战术迂回。</h3><h3><br></h3><h3>最常用的方式是:欸,我说老逼养的,那个战役打得最惨……</h3><h3><br></h3><h3></h3><h3>他嗤之以鼻,摆着手说:你个放电影的油子兵,也没有在前线混,懂个屁啊……</h3><h3><br></h3><h3>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他拿杯子、盘子排兵布阵,沾满油污的桌面就是沙盘,战略布局一讲就是几十分钟。</h3><h3><br></h3><h3></h3><h3>只要在他长篇大论的过程中随意提一句“当时你在哪个高地”,事儿就成了,他立马上套,通红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热带雨林讲到无名高地战,字字句句硝烟弥漫。</h3><h3><br></h3><h3></h3><h3>他不看人,自顾自地说话,语气平稳淡定,只描述,不感慨,却屡屡听得我心惊肉跳。</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三)</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老兵1979年初参战。</h3><h3><br></h3><h3></h3><h3>参战前写血书,老兵把手指刺破,刚写了一个字,伤口就凝住了,旁边的战友打趣他:你吊身体这么好,想流血都难,死不了的。</h3><h3><br></h3><h3></h3><h3>他不答话,在旁边的一个新兵蛋子手上蘸了一点血,在纸上只写了三个字:不怕死。字写的潦草,侦察连长问道:写的是不怕死还是不会死?他也不回答。</h3><h3><br></h3><h3></h3><h3>一语成谶,老兵的血小板密度保了他一条命。</h3><h3><br></h3><h3></h3><h3>老兵时任侦察连的一个班长。</h3><h3><br></h3><h3></h3><h3>侦察连一马当先,是全军尖刀中的刀尖,沿河口一线,自YN老街扎入,最远深入敌后400公里。因侦察需要,穿的是敌军的军装,最近的时候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和敌方打照面,随时做好杀人和被杀的准备。</h3><h3><br></h3><h3></h3><h3>丛林遭遇战是家常便饭,1979年2月中旬,老兵经历了记忆里最深刻一次肉搏战,双方都是56式军刺,老兵的耳朵被捅穿,他割断了对方的喉管。</h3><h3><br></h3><h3></h3><h3>战斗中,敌军大多是特工级的侦察员,单兵作战能力突出,却被老兵的所在侦察连整队歼灭。</h3><h3><br></h3><h3></h3><h3>老兵虽是城市兵,却骁勇得很,在此次战役中,他领着一个班的兵力,据守高地一昼夜,增援的队伍一度被阻在半途中。老兵领着手下的十几个兵一次又一次击退敌方整营建制的波浪攻击。</h3><h3><br></h3><h3></h3><h3>几天几夜的,老兵和他的战友们在无给养、无后援,初入丛林时没有经验的条件下,单兵配备不过五块压缩饼干、两个军用罐头,几天就吃完了。</h3><h3><br></h3><h3></h3><h3>他们吃蛇,生吃各种虫子。</h3><h3><br></h3><h3></h3><h3>吃毛毛虫时,用军用雨布一蒙,点起羊油蜡烛灼去毛毛虫的硬毛,整个儿囫囵塞进嘴里,一嚼,满嘴黏稠的汁儿。</h3><h3><br></h3><h3></h3><h3>最常吃的是蚯蚓,雨林潮湿,有成千上万的蚯蚓,红的、黄的、粉红的,取之不竭。</h3><h3><br></h3><h3></h3><h3>人手咸,触碰到蚯蚓的体表,它立马浑身分泌出恶心的脓液,实在难以下咽。</h3><h3><br></h3><h3></h3><h3>必须翻过来吃,找根树枝,像翻洗猪大肠一样,整条蚯蚓从外到里翻起来,不管什么颜色的蚯蚓,翻过来后都是生猪肥肉一样的雪白,蚯蚓食泥,把泥巴揩掉,闭上眼睛往嘴里丢,咯吱咯吱地嚼,抻着脖子往下吞咽。</h3><h3><br></h3><h3></h3><h3>味道好像啃了一口南方雨林的腐殖红土。</h3><h3><br></h3><h3></h3><h3>老兵两只胳膊上布满了蚂蟥眼,像和尚头上戒疤一样,但数量没有他杀的人多。</h3><h3><br></h3><h3></h3><h3>这十几名年轻人,大多殒命于1979年那个雨季未到的日子。</h3><h3><br></h3><h3></h3><h3>身边的兄弟们全都没了,只留下老兵一条命。</h3><h3><br></h3><h3></h3><h3>他原本也活不了,打扫战场时,增援部队战友们以为他们全员阵亡,并无人发现这个掉了耳朵和两个手指,身上有无数弹孔的人还有一丝气息。直到次日凌晨,他才被人发现。</h3><h3><br></h3><h3></h3><h3>整整两个月后,老兵在南溪畔的138野战医院恢复了几分钟意识,然后继续堕入沉沉的昏迷。</h3><h3><br></h3><h3></h3><h3>几乎已经稀巴烂的老兵命不该绝,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或许归功于他过人的凝血机制,或许冥冥中上天希望留下一个活口见证。</h3><h3><br></h3><h3>全班阵亡,只余他一条人命。</h3><h3><br></h3><h3></h3><h3>以后的七个月内,老兵时而昏迷时而苏醒,历经了24次大手术,被定为二等甲级伤残,医生费尽心力救治后,笃定地下结论:全身瘫痪,终身卧床。</h3><h3><br></h3><h3></h3><h3>老兵全身瘫痪,一动不动地躺在疗养院病床上,他说:这些钱不要花在我身上,这样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h3><h3><br></h3><h3></h3><h3>他的战友、他的兄弟都死了,只剩他一人孑立世间,他觉得什么都不需要了,他要这样静静等着回到死去的人中间去。</h3><h3><br></h3><h3></h3><h3>老兵瘫痪了整整四年。慢慢恢复了一点儿上肢力量,可以轻轻地挠挠雨林湿气遗留的瘙痒。</h3><h3><br></h3><h3></h3><h3>一天,他夜里睡觉时,迷迷糊糊间挠破了肩胛处的皮肤,抠出了一枚弹片。</h3><h3><br></h3><h3></h3><h3>半睡半醒间他继续抠,抠得床单上鲜血淋淋,抠得背上稀烂,到天亮时,他抠出了几乎一瓶盖的弹片。</h3><h3><br></h3><h3></h3><h3>奇迹发生了,老兵不可思议地站起来了,疗养院的人都震惊了。</h3><h3><br></h3><h3></h3><h3>一年后,疗养院的人们再度震惊:老兵跑了。</h3><h3><br></h3><h3></h3><h3>他是国家天经地义要养一辈子的人,但他决绝地认为自己既已康复,就不应再呆在他认为这如同牢狱的地方。</h3><h3><br></h3><h3></h3><h3>他跑了,翻墙跑了。</h3><h3><br></h3><h3></h3><h3>拿命换来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不论是荣誉、光环,还是后半生的安逸,随手抚落,并未有半分留恋。</h3><h3><br></h3><h3></h3><h3>八千里山河大地,他两手空空,独行天涯。</h3><h3><br></h3><h3></h3><h3></h3><h3>……</h3><h3><br></h3><h3></h3><h3>老兵在人们视野中消失了很多年,我和我的战友们,无人知晓他隐去了何方。</h3><h3><br></h3><h3></h3><h3>直到很多年后,我在N京离我工作单位不远的一条小巷看见了他……</h3><h3><br></h3><h3></h3><h3>此时的老兵已经自力更生,拥有了另外一种人生。</h3><h3><br></h3><h3></h3><h3>他先是在N京一个离他的战友们不算远的工厂上班。同乡的战友不知道他回来,他也不联系大家。吃饭、睡觉、喝酒,安安静静地生活。</h3><h3><br></h3><h3></h3><h3>后来,他和他的同龄人一样下了岗。</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老兵的心里揣着一个血淋淋的世界,他并不屑于话与人知,隐居N京的多年里,并没有太多人知晓他的过去。</h3><h3><br></h3><h3>老兵原来上班单位一个好事的宣传科干事了解了他的故事后,把他的行伍生涯撰成数万字的长文,那人也算是好心,想报道本单位出了个英雄,因为事前未打招呼,老兵获悉后,找到那人,在众人面把稿子撕的粉碎。</h3><h3><br></h3><h3></h3><h3>那人在一旁嘟囔道:什么英雄!什么素质!……</h3><h3><br></h3><h3>老兵不睬他,蹲在宣传科办公室门口抽烟。</h3><h3><br></h3><h3></h3><h3>没什么可解释的,不过是一个执拗的老兵,不肯用他兄弟们的血给自己贴金。</h3><h3><br></h3><h3></h3><h3>老兵归隐N京后,一直在单位的门卫工作。刚回来时人们总是热心给他介绍对象。谈了几个,女方不是嫌弃他丑,缺耳朵少手指的,就是嫌弃他穷,人又古怪木讷。<br></h3><h3><br></h3><h3>后来,终于找了一个在厂里做临时工的苏北大龄女子结了婚。没两年他们就离了婚,也没有孩子。</h3><h3><br></h3><h3>有时候,女人就是这么神奇,不论你曾经沧海或者曾惊涛骇浪,她都会成为你前段人生的句号,后段人生的冒号。</h3><h3><br></h3><h3></h3><h3>关于这段公案,老兵信誓旦旦地对我说,这个女人与他结婚是居心叵测,图他是城市户口,他当时是自己觉得年龄大,不得不就范的。</h3><h3><br></h3><h3></h3><h3>每次当老兵讲到他的前妻时,一旁的刘寡妇挑着丹凤眼看着他,打趣道:不怪人家嫌弃你,你是古怪啊!</h3><h3><br></h3><h3>说一句推一下,老兵被推得像个不倒翁一样,好像一点也不生气。</h3><h3><br></h3><h3></h3><h3>老兵借酒遮面,闷着头嘿嘿笑,只见他圆脑袋上独耳朵半截儿红通通的。</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五)</h3><h3><br></h3><h3></h3><h3>虽然与老兵是战友,又交好多年,但有两件事我从不问他,他也不与我说。一是他的收入,二是他与刘寡妇的关系。</h3><h3><br></h3><h3></h3><h3>我曾闲来无事毛估了一下他的年收入,被得出的数字吓了一跳,大款算不上,小财主却是一定的了。</h3><h3><br></h3><h3>老兵财不露白,挣了钱不花。</h3><h3><br></h3><h3></h3><h3>穿衣服他也不讲究,迷彩裤一穿就是一整年,夏天上身经常打着赤膊。</h3><h3><br></h3><h3>他冬天的一件山寨迷彩服,领口早就被搓洗得变了形,肩头和胸口被水洗得发白,面料太低劣,上面起了一层球球,胳膊一抬,噼里啪啦生静电。</h3><h3><br></h3><h3></h3><h3>农民工穿成什么样他就穿什么样,打眼一瞅,真真儿像扛完水泥钢筋空心砖,刚从工地里跑出来的。唯一的区别是他一年四季内扎腰,军用皮带杀得紧,裤脚也全被塞在靴子筒里。</h3><h3><br></h3><h3>老兵整天骑一辆破电动三轮车。</h3><h3><br></h3><h3></h3><h3>此车历史悠久,绝对是电动车里的祖宗级别,他安了个装工具铁皮箱子。</h3><h3><br></h3><h3></h3><h3>正面看背面看,活脱脱一个收破烂的农民大爷。</h3><h3><br></h3><h3>我坐过一回他的电动车,鼓楼坡的坡度不大,车开到一半怎么也爬不上去了,一边发出诡异的声音,一边往下出溜,我嫌他的破车肾虚,马力太小,他嫌我体重太沉。</h3><h3><br></h3><h3></h3><h3>没拌几句嘴,车子歪倒在路旁,箱子里乱七八糟工具掉了一地,马路上骑自行车、电动车的行人好奇地瞅瞅我们。</h3><h3><br></h3><h3>我说:老不死的,你挣的钱买辆汽车都买得起吧,抠吧,抠死你!带着大把钱下棺材吧!</h3><h3><br></h3><h3></h3><h3>他忙忙叨叨地捡散落在地上工具,腆着脸笑,不接我话茬儿。</h3><h3><br></h3><h3></h3><h3>一谈到钱,老兵就装聋作哑。</h3><h3><br></h3><h3>有好事的战友说老兵往死里挣钱是为了将来买大别墅,也有的战友说他用这些钱再娶个老婆。</h3><h3><br></h3><h3></h3><h3>对于前一个说法,我嗤之以鼻。</h3><h3><br></h3><h3>大别墅,别你妹啊,这老家伙和我一样快死的人,住大别墅,空着房子招鬼啊?他又没儿没女,留给鬼啊?</h3><h3><br></h3><h3>对于后一个说法,我无从替他辩解什么。</h3><h3><br></h3><h3></h3><h3>老兵抠门归抠门,其实也没有传言中那么有钱,老兵拿一份下岗工资,还有伤残补助,再加上每天修车争点外快,钱是有的。</h3><h3><br></h3><h3></h3><h3>按照一年几万块的收益来算,几百万的身家是妥妥的了。</h3><h3><br></h3><h3>我曾在他修车摊子旁边看过他做生意。老兵要钱一点不马虎,讨价还价,锱铢必较,各种玩儿心理战,一副恶俗的生意人嘴脸。</h3><h3><br></h3><h3></h3><h3>我看不太惯,刺挠他说:牛B啊,加油加油,多挣点儿养老钱啊。</h3><h3><br></h3><h3></h3><h3>他笑而不语,王顾左右而言他。</h3><h3><br></h3><h3>和他一谈到钱,他就装聋作哑。</h3><h3><br></h3><h3>我没有资格对老兵表达失望,世人谁不爱财,他不偷不抢,出苦力挣辛苦钱,而且你情我愿,谈不上有什么错。</h3><h3><br></h3><h3></h3><h3>只是在我心里,一个那么有骨头的人,一个曾经那么英雄的人,一个曾经把拿命换来的一切全都不要了的人,居然在晚年如此逆转,如此入世爱财……说实话,心下实在是难以接受。</h3><h3><br></h3><h3></h3><h3>若干年来,我有个习惯,每个过年都会和战友聚聚。</h3><h3><br></h3><h3></h3><h3>战友太多,饭局一般要赶四五场。而总有一顿一定是在老兵家吃,我若晚到,他会停箸等我。</h3><h3><br></h3><h3>但这年除夕到十五,我都没去老兵家吃饭。</h3><h3><br></h3><h3>除夕下午,他就打电话过来,我找借口推脱。</h3><h3><br></h3><h3></h3><h3>他在电话里叹口气,说:你这个小狗日……明天一定要来,不来就没有好酒了。</h3><h3><br></h3><h3></h3><h3>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只是用短信向老兵拜年。</h3><h3><br></h3><h3></h3><h3>他没有回复......</h3><h3><br></h3><h3></h3><h3>又是一年春节,不用老兵请,年夜饭我主动跑了过去。</h3><h3><br></h3><h3></h3><h3>老兵是在刘寡妇的大排档请我吃饭。</h3><h3><br></h3><h3></h3><h3>刘寡妇春节不打烊,店里一堆生面孔,服务员全都换成了一水儿大姑娘小伙子,个个能吃得要命,吃起菜来和打仗一样。</h3><h3><br></h3><h3></h3><h3>老兵高兴坏了,一口一个小狗日地喊我,他倒一大杯酒灌我,还让刘寡妇加菜,不停地给我夹菜、添酒。</h3><h3><br></h3><h3></h3><h3>吃饭人多,声音吵杂的很,我挤坐到老兵旁边,搂着他的脖子敬酒,话音一出口就拐了弯带了埋怨,我说:老逼养的,赚大钱买别墅去享福了,也不告诉一声,看不起兄弟啊,怕我和你借钱.....</h3><h3><br></h3><h3>一桌子的人停了筷子,刘寡妇一头雾水地问我:谁说你兄弟买大别墅了?</h3><h3><br></h3><h3></h3><h3>我说:别演戏了,他不是买了别墅吗……谁知道你们要到哪里享清福?</h3><h3><br></h3><h3></h3><h3>刘寡妇“哈”地笑了一声,两手一合,“啪”地拍了一下巴掌,她说:他那有什么鬼钱……</h3><h3><br></h3><h3>老兵呵呵笑着,一桌子的大姑娘小伙子嘿嘿笑着。老兵照我脑袋抽了一巴掌,他说:你个小逼养的……人在阵地在,我他妈的哪儿有什么大别墅,小车铺就是我的阵地,马上大排档也是我的主攻阵地!</h3><h3><br></h3><h3>原来,老兵多年一直在用所有的积蓄供养当年同在一个班死去战友的父母,这些年轻服务员,也是他从大山招募来的烈士弟弟妹妹的第二代。</h3><h3><br></h3><h3></h3><h3>隐居N京的多年里,他一直在默默地修车挣钱,一分一厘地积攒资金。</h3><h3><br></h3><h3></h3><h3>他用他的方式兑现当年自己对兄弟的诺言。</h3><h3><br></h3><h3></h3><h3>傻倔傻倔的,像根老旗杆一样,始终屹立在往昔的年代里。</h3><h3><br></h3><h3></h3><h3>大排档那天来晚上来了一些春节不回家的大学生,我向他们介绍老兵,他们客气地和老兵聊关于战争的话题,好奇地问:1979年还在打仗吗?不是已经改革开放了吗?打的什么人?</h3><h3><br></h3><h3>他们大多是80后和90后。</h3><h3><br></h3><h3></h3><h3>我坐立不安,为自己和他们汗颜。</h3><h3><br></h3><h3></h3><h3>瞅瞅一旁的老兵,他淡定地抽着烟。此类问答,看来他早已习惯。</h3><h3><br></h3><h3>……</h3><h3><br></h3><h3></h3><h3>我该怎么和那些懵懂的孩子介绍老兵?</h3><h3><br></h3><h3></h3><h3>挑明了说“你看你看你面前的这个老兵是个活生生的英雄”吗?</h3><h3><br></h3><h3></h3><h3>指缝黢黑的老兵,酒气醺醺的老兵,衣服上油渍斑斑的老兵……</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六)</h3><h3><br></h3><h3>又快到一年春节了,我们相约在一起过除夕。</h3><h3><br></h3><h3></h3><h3>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兄弟相聚。</h3><h3><br></h3><h3>这一天,老兵一定会失态,一定会喝醉,一定会嘶吼着高歌,涕泪横流的。</h3><h3><br></h3><h3>死去战友们的照片前的供台已摆好,三根香青烟直插云天,他立正着,大声唱歌,从《血染的风采》唱到《再见吧,妈妈》,咬牙切齿,荒腔走板,唱得人心里发抖。</h3><h3><br></h3><h3></h3><h3>“如果我倒下,将不再回来,你是否了解,你是否明白……”</h3><h3><br></h3><h3>他一手端着满缸子的白酒,一手攥着拳,每首歌的间隙高喊一声:敬……礼!</h3><h3><br></h3><h3></h3><h3>“啪”的一个军礼,半缸子酒泼进地里,半缸子酒大口地吞咽,一缸子接一缸子,一缸子接一缸子。</h3><h3><br></h3><h3>这时,我一定会站到一旁给他倒酒。</h3><h3><br></h3><h3>这一天不论他喝多少、醉成什么样子都不能去劝,他一年只疯这一次。</h3><h3><br></h3><h3>……</h3><h3><br></h3><h3>老兵已经醉了,上半身找不到重心地摇晃着,腿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军姿在地面上扎根儿,他把搪瓷缸塞进我手中,说:来,我们一起和兄弟们喝了这杯酒。</h3><h3><br></h3><h3>半身的汗毛竖了起来,不知为什么,真好似一群血衣斑斑的人如山如岳地矗立在我面前一般,血哗哗地涌上了脑子,一口酒下肚,热辣辣地烧痛了眼。</h3><h3><br></h3><h3></h3><h3>我说:我操,我他妈算个什么东西……怎么配给你们敬酒……</h3><h3><br></h3><h3>老兵在一旁青筋怒爆地朝我大喝一声:干了!</h3><h3><br></h3><h3>声音的后坐力太强,他摇晃两下,咕咚一声仰天倒下,砸得墙板乱颤。</h3><h3><br></h3><h3>挟着快四十年的是非对错,快四十年的念与想,砸得墙板乱颤。</h3><h3><br></h3><h3>我盘腿坐下,把老兵的脑袋枕在我大腿上。</h3><h3><br></h3><h3>他摊开手脚,躺成一个“大”字,仿佛中弹一样大声呻吟着,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然后沉沉睡去在这个风花雪月的和平年代。</h3><h3><br></h3><h3></h3><h3>门外月光正好,路人悠闲地路过,偶尔有人好奇地侧目往屋里看看。</h3><h3><br></h3><h3></h3><h3>我扶着老兵的头颅,滚烫的,沉甸甸的。</h3><h3><br></h3><h3>酒打翻了一地,浸湿了裤脚,蔓延而过。</h3><h3><br></h3><h3>如同坐在血泊里。</h3> <h3></h3><h3><br></h3><h1><b><font color="#ed2308">这一天,老兵一定会失态,一定会喝醉,一定会嘶吼着高歌,涕泪横流的。</font></b></h1><h3><b><font color="#ed2308"><br></font></b></h3><h1><b><font color="#ed2308">“如果我倒下,将不再回来,你是否了解,你是否明白……”</font></b></h1><h3><b><font color="#ed2308"><br></font></b></h3><h3><b><font color="#ed2308"><br></font></b></h3><h3><b><font color="#808080">本作品为艺术创作</font></b></h3><h3><b><font color="#808080"><br></font></b></h3><h3><b><font color="#808080">部分图片源自于网络</font></b></h3><h3><b><font color="#ed2308"><br></font></b></h3><h3><b><font color="#010101">二O一八年十月二十日于南京</font></b><br></h3><h3><b><font color="#010101"><br></font></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