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如盖

丽心

小赵庄的南面，有一片松柏林，庄里人称之为南林。那里有上百棵碗口粗的柏树，它们参差错落地依着虞姬向南绵延。这些柏树古朴清幽，傲岸挺拔。风吹不动，霜打不蔫，雪压不弯，雨能把它洗得更为洁净。任自然的风雨雷霆，那片青松林，一年四季，从古到今，依然故我！

在我眼里，这些柏树像一群沉默寡言的老人， 他们不争不抢，他们庄严肃穆。看他，拉着黑褐色的脸庞，裸露着粗裂的皮肤，有时我靠在他身上，会去揭他皮肤上翘起来的“倒呛”（方言:手指上因缺乏维生素而翘起来皮质）我知道他不会疼，我没有伤害他，我只是轻轻地，一丝一丝地帮他梳理汗毛，和他玩着呢。有时我觉得树也会伤心，我经常看到他们默默地流泪——挂在眼角的泪水，有的正往下淌，有的已经干结了。我用手擦拭着，用镰刀轻轻地刮，我把那些淡黄色的眼泪收集起来，把它们捏成小疙瘩，放在窗台上，顺手的时候拿起来就嗅一嗅，芬芳的气味，沁入脑髓。

我没有看到附近还有哪些村落里有这样的树林，我不知道这片松林是我们的哪些先人于什么时候栽的，他们为谁而栽呢？

夏天，青松如盖，花风徐来；半分天堂净土，一方人间仙境。浑身散发着香气的林子里，自然不生也不招蚊虫，松柏的高洁，还体现在这儿。赤日炎炎之下，我的乡人有这样一个好去处，真是有福了！

中午时分，全庄男女老少，他提着凉席，我拿个蒲扇，来了——棵棵柏树将我们隐藏在他翅膀的荫下。

女人们有剪花鞋样子的，有衲布鞋底的；男人们按昨天的地上棋盘继续下五股，来四跳。周表爹是最和聊（好说有趣）的人，喜欢和嫂子们开玩笑。瞧他，话又逗开了:

“俺大嫂，昨天俺大哥带你到小河边，洗澡啊?”

“去！俺才不喜欢到小河边，俺喜欢到广场上。”

“广场上?人多眼杂的，怎么亲热，呵?”

“看我不用锥子锥你的嘴！”

“哈哈哈……”人群里爆发出欢笑。

周表爹在哪里，哪里就笑声满天。他嗓门大，头脑活，爱说笑；他皮肤黝黑，眼睛大而明亮，胳膊上肌肉蹦起。在我眼里，他是大力士，哪里有重活，哪里就有他。

小孩子们则捋来钮扣样的柏花子，两人一组来羊窝，最小的男孩女孩都爱玩这个。羊窝是一种游戏，共十个窝，两排平行开，一个窝里五个子，两人先猜，决定先后。先走窝的那个随便抓一窝，按顺序一窝一个子，丢完这五个子后，再抓一窝，再一窝一个子地丢。按着顺序，空窝的下一窝，就是所得的羊子。有时能得到一大窝，有时抱个的空窝；后走的那个依然是随便抓一窝按顺序走起。孩子们尽情的疯玩。

最声情并茂的是拾石子。拾子子是少女们的戏。那时，每个女孩以有一副光滑圆润匀溜的子子为骄傲。父亲不会给我们砸子子，我姐妹仨都是自己路上捡的石子，大小不一，所以子子拾得都不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乃真理。一副子子有五颗，游戏过程也是由易到难，和现在的游戏一样，拾子子的人数不限。每一轮都是从头层拾起直到十层，每一层都有一套念辞。会拾子子能一口气拾到二轮三轮，大表姑就是拾子高手，她更高在念上。念，可说，可唱，可摇头晃脑。且听她头层的念辞:“头层——，对——子，对——头！头——头——，油——头——，梳油头——，下——喽！”大表姑的辞念得:响，脆，抑扬，拖；她陶醉得不行，我们就跟着她和。我们知道，她最得意忘形之际，就是她接近失败之时，果不其然 地，她心一乱，子头就掉了。不会拾子子，也没得锻炼，下面九层念辞怎么唱的，我也全忘了。谁还能记起来呢？

夏天的南林，松柏枝叶苍翠欲滴。偶尔地，还会插上几面红旗。迎风招展红旗呼啦啦地狂刮几下，振奋人心。

刺耳的哨音在庄里想起，队长又召集在青松林里开会了。领导班子成员先到，讨论下半年粮食怎么分啊，工分值几分钱啊；然后所有劳力再开会，不准缺席，不准带小孩。我印象中哪次开会，都吵跟鹅窝似的，几个楞头青，喊得脸红脖子粗的。现在回想起来，倒觉得十分地有趣。

秋天开学时 ，十八天地火未消，老师有时带我们到南林里上课。一二年级两个班，十几个学生，只有一个高大、白净的章老师。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堂课，老师教我们毛主席诗词——《水调歌头》，读到“土豆烧牛肉，不许放屁”时，我们哈哈大笑，纷纷指着同位道:“土豆烧牛肉，不许放屁！”可怜的小嘴们，那时谁吃过土豆烧牛肉这道经典名菜?

……快乐的事情很多，现在只想起这些来。

冬天的南林 是啥模样，我怎么没啥印象?噢，有件事，交代一下。

除夕，小赵庄人有插松枝的习俗。早晨，男人们早早地起来，到南林里折松枝，要趁霜露未消，越早越好插在自家的门楣上。厚厚的茅檐，苍翠的松枝，灰黄的土墙，红红的对联，温暖祥和。我运用语言的能力太差，只会罗列些名词，雅称“列锦”。

除夕插松枝的习俗，我几乎没见过哪里有。为什么插松枝，我百度一下，大体寄寓着人们对吉祥平安的祈盼。我的一穷二白小村是有文化的。

传统文化里讲在坟边栽松树，是取其边字“公”，属性阳，乃公正之意。松树万古长青，代表后人对先人的缅怀和对灵魂的敬意。我知道我们的先人在南林里栽松定是这个寓意了。

南林里就有许多坟，那里埋着我们的祖先。明月也曾松间照，夜景却无人来赏。

村里有人说，阴阳隔得太近，又没大路隔着，不好。细数靠南林近的几家，从三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出生了五、六个憨子。智障儿确有，可原因，我觉得未必有些玄。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再去看那片林子，我没看出这些松树长了多少，反觉变小了，那些松树对于其一生来说，可能还是个孩子，反倒是我，由少年到中年以至老年。 小时候看什么都大，长大了看什么都小。

究竟，我猜不出南林里的松柏有多少岁，“那些苍黑的古柏……他们没日没夜地站在那儿，从你没有出生，一直站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你”，一代又一代的你、你们……我对这些松柏怀有敬意。

来世，我要做一棵松，一棵雪松，一直站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