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的第一封信

泥融飞燕子

亲爱的爸爸，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您的尾七时节。今天没有像四十八天前那样大雨滂沱。也许是上天对您的眷顾，让您今天的远行轻松无阻碍，天空放晴，依然是蓝得那么透明，蓝得那么醉人。只是，从此以后，每归故里，仰望碧空之时，身边再没有您矮小的身影，再没能深情地喊声老爸，而后坐在廊下，与您促膝谈心。

您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是您一直以来最真的生活态度。今天，我们为您准备了很多您爱吃的东西。我明白，这只是生的人对逝去之人寄托哀思的形式，实际上也只是寻求自己心理的安慰而已。对逝者生前尽力做好，才是不悔于今后的最佳作为。

　　回想当时，我们家瞬间冰雪覆盖，那是二零一八年农历九月初一十点三十分，全家福里，从此少了您……

　　亲爱的爸爸，我们终究是留不住您，您还是走了，在撑着最后一口气，等到了疼爱的女儿赶来后，才万般不舍地走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这一天到来，我会不会哭。因为在心里，泪已经流了不知多少次，我想象着那一刻应该相对平静。然而，当握着您的手，看您的呼吸由急促到渐渐微弱，直至完全消失，我还是嚎啕大哭，您一生所受的苦难，您一辈子与人为善的好，您一辈子对家人的疼，便在脑子里穿梭，每一个场景都会戳中最强的泪点。手中的大手枯瘦如柴，渐渐失了温度，整个世界便如冰雪来袭。

那是一年前， 2017年8月，我一人带着您到市立医院检查，因为您的右侧手脚出现行动不便，以为是帕金森，结果却如晴天霹雳，查出您竟罹患晚期肺癌，脑部转移了多个肿瘤！一个人面对医生的报告，泪水夺眶而出。我不知如何面对您，便一人走上天台，躲在角落，独自让泪尽情地流， 擦干眼泪后，只能强装轻松，对您说没事。 您不了解病情，心里一定害怕极了，每日在病房里来回练习着走路，一遍又一遍。那种对健康的渴望，散发在每一寸空气中。每当看到您走至窗口，双手紧握栏杆，满眼茫然地望着窗外穿梭的病人与车辆，我便一阵阵心酸，忍不住偷偷拍下了您的背影，却不忍多看，看一遍，心里便多一遍的疼。

叫来了哥哥，一起听医生的最后报告，我们心里做好准备，这是无奈的，是无法逆转的。 两年前，刚刚目睹年轻的小姨与肺癌顽强抗争，化疗、放疗各种治疗，最终还是全身插满管子，瘦骨嶙峋地死在了医院。我们不想您再那样受尽折磨。医生受我们之托，轻松地跟您说，没什么事，开点药回去吃就行。我看到您那由于信任而如释重负，忠厚且近乎痴傻的笑容，心如刀绞，泪水几度欲夺眶而出。

回来不多日，果然，您出现了医生所说的症状。慢慢地行动越发不便，说话越发吃力，最后，话卡在喉中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老家的亲戚来看您，我知道，您是多想用久违的乡音，与亲人们交流，可是您却只能无奈地摇着头，老泪纵横，每个人看了都心痛不已，陪着您落泪。从小随祖父由尤溪移民到这里，您对故乡有深深的眷念，对于乡音您总是牢记于心，一看到老家的亲人，您心里涌出的情感，我们是无法真正体会的。如果没记错，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您的泪水。在女儿心里，矮小的您却一直是一座巍然挺立的大山！而这座山，如今却是岌岌可危。

大家都以为，您就要这样在医生的宣判中走了。上天垂怜，无意中让我知道了靶向药。试了一种，无效，您在鬼门关前徘徊，我们心急如焚。第二种184,就如仙丹般，四天就让您从只能卧床到能独立行走。一家人都高兴得无法言喻。大病出愈，您却仿佛老了十岁。我们为还能再给您过一次生日而无比高兴，为能带着您在附近走走而深感庆幸。

然而万事万物都有尽头。靶向药虽好，却都会耐药，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便没了药效。我们心里都很清楚，而您却以为病已无大碍，言语中充满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而我们每天却小心翼翼，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为了预防您对184的耐药，期间我也试着给您用了其他几种靶向药，却都不见效果。只能一直追问卖药者是否有184二代升级版，然而结果却是冰冷的“没有”！寒意从这两个字里透出，冰冻了我们的心。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最后三个月，您出现了一年前的症状，不能走，不能说。当我看到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后，却怎么都不肯闭紧您的口，费力地想要将您的口闭合，却是徒劳无功，每试一次，心就被刀狠狠地割一次。我知道，这三个月，您有太多的话想跟我们说，却是只言片语都未曾留给我们。

人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您对每一个人都那么地友善，对每一个孩子都那么地疼爱，更何况我是您疼到心底的“小情人”。从小，您都将我当作掌上明珠宠着、爱着、呵护着。而我这件小棉袄，此时多想给您一丝温暖，却遇到了冰冷的躯体，怎么都无法捂热了。女儿记得，您最喜欢听我说，我与您最像，与您一样喜欢交友，与您一样不拘小节，与您一样大方不计较，而我则笑着说我与您一样傻，脑袋简单，没有城府。每次谈及我们的相似之处，您嘴角都往上扬，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最后三个月，您不能走，不能说，意识偶尔不清醒，但是每当我与您说起，我跟父亲最相似，分明能看到您嘴角的笑意。从小到大，您一直以我为荣，我心里都清楚。可是女儿却没本事，没有能让您过上舒服的日子，而您不给我们努力的机会，就离去了。

亲爱的爸爸，我知道您心里一定怨恨我们，一直责怪没有带您去更大的医院看病，因为您一直不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我们不能告诉您实情，担心您接受不了而过早离我们而去。我们顶着被村民误解及声讨的压力，尽力瞒着您。而这却成为我与您之间最大的误会与遗憾。您带着怨恨离去，而我更多的是悔与愧，您最后怎么都不肯闭紧的口，是不是太想把不孝的女儿痛骂？女儿没想到，您的离开还是太匆忙，我还来不及把实情告诉您，您就满怀愤恨地走了，这终究是留给了我无尽的悔恨。

亲爱的爸爸，女儿多想让您不留遗憾地到另一个世界，然而，我却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您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到首都看一看。去年下半年，因为天气寒冷，怕您身体受不了，于是便往下拖。到了今年开春，咨询到北京最佳的旅游时间便是五月，于是四月，女儿便心安理得地出外培训。不曾想，这一次培训却成了女儿最后悔的事。五月份，您开始出现症状，开始不停地拉肚子，于是旅游的事便搁浅了。之后，您又出现了一年前的症状，手脚开始不灵便，说话开始不清晰，一直到最后的三个月您突然就连站立都无法做到了，每天都得从卧室抬出客厅。我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留给了自己终生的遗憾与悔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欲尽孝真的不能等！虽然自从得知您生病开始，我也频繁地回家陪你们，但是，终究是留有遗憾了。

　 老伴，老来相伴。虽然平时，妈妈总是絮絮叨叨，您总是沉默寡言。你们之间永远是一个强势一个软弱，而最后的日子，妈妈却对您如对孩子般温柔地说话，想着方逗您说话，对您是万般的不舍。每次看到这个场景，我们心中万千滋味。妈妈是村里公认的里里外外一把手，在我们眼里，她的那双粗糙的手只适合做农活、干家务，却做不了带孩子、伺候人的活。每次说到这，妈妈总是一如平时的强势，不肯承认。

即使是这样，在您最后一年的日子里，妈妈就是用这双粗糙得能把衣服都勾坏的手，把您伺候得很好。就是用这双粗糙的手，在最后三个月为您翻身擦身、消毒换药、端屎端尿，洗涤弄脏的床板、被套。在外人看来，她照顾得还略显粗糙，可我们明白，她已经做到了最好。

妈妈时常跟我说起，您还健康时与她开玩笑，说妈妈那么胆小的人，一定要在您之前走，不然留下她一人太孤单太害怕。听到这，总是令人鼻子发酸。然而，您却没有信守承诺，您还是丢下妈妈先走了。妈妈每次说到这，总是红了眼眶。您走了，我们一定会对妈妈尽孝。可是，少了您，妈妈没有了每天可以唠叨的对象，心里总是空着的。

朋友都好心地劝我节哀，其实，最痛苦的是妈妈。即使您躺着不能动了，妈妈还是对您能康复抱有一线希望。即使伺候得她时常忍不住发了脾气，她还是希望您能留下，即使是能说不能动，她也愿意，至少有人能听她唠叨，与她拌嘴。您要知道，她就是这么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我们常常说她傻，明明做不出的事，常常要挂在嘴边。我深深理解，孩子的爱再深切都比不过老伴的相守相伴。亲爱的爸爸，妈妈这段时间，每晚都睡不着，沉浸在对您深深的思念中。您在天堂一定要保佑妈妈往后余生过得舒心，她的这辈子真的太苦太累了。

亲爱的爸爸，太多话想跟您说，最后的日子，我们却没有了交流。也许有人会说，人走了再说再写有什么意义？可是， 跟我有一样经历的朋友都说，想说什么就要把它表达出来，不至于憋坏。我明白，没有人有义务来感受我们的痛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只有文字是我心灵深处最可信任的朋友，只有文字才是与您心灵相通的最好方式。如果人真有灵魂的话，您现在应该身处天堂吧，因为您一生为善，天堂就应该是您灵魂的另一个处所。

亲爱的爸爸，此时的您一定住在一处莺歌燕舞、花红柳绿、小桥流水的院子里，蝴蝶蜜蜂与鸟儿在您身边翩翩舞蹈，您的脸如阳光般明媚。生前的日子里，您时时向我们透露出了骨子里的浪漫情愫，您是多么热爱生活的人，您爱美好的东西，爱把家园建设得美丽舒适。看着园子里您栽下的果树与鲜花，回想着您抚弄这些家伙时的浓浓爱意，只能慨叹，您是生错了人家！您的道路坎坷不平，苦难伴随着您的一生。老年生活日渐美好，以为能苦尽甘来，却不曾想，天妒良人！死神把一个个善良的亲人，从我们身边带走。而您的离开，最是让村民唏嘘不已，让亲人痛彻心扉。从来都说好人有好报，曾经我被这句话洗了脑，以为善良总是能得到善果，然而接二连三的亲人离我们而去，使我不得不对这句话重新考量。

亲爱的爸爸，您是所有孩子爱戴的长辈。从未听到您对孩子大声说话，更别说训斥与打骂了。从小到大，您留给我的记忆都是对我的疼爱。翻开相册，年轻的您，多么帅气！您看孩子们的眼神多么慈爱！人说，时间是小偷，它会慢慢偷走人的回忆。我是多么不愿淡忘你的眼神与笑容。

亲爱的爸爸，您大字不识几个，却用一生教会了我们如何待人。从您的身上我看到了宽容大度，看到了诚信善良。从您身上我学会了乐观与坚强，即使遇到再大的苦难，我也能微笑着挺下来。

与大多数中国父女一样，我们羞于表达对对方的爱。而爸爸，自从长大后，第一次那么热切地拥抱您，却是在您撒手离世的那一刻。抱着您骨瘦如柴的身体，感受您的体温渐渐没了踪影，我还是无法相信死亡就这么轻易地来临。至今常常还感觉那只是梦而已，人怎么会这样就没了呼吸？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这么走了？虽然我们已经做好了一年多的思想准备，但当这天真的来临，还是觉得不真实，内心无法接受！

　　亲爱的爸爸，天堂总是令人向往的。那里一定没有病痛，没有苦难，没有烦忧，您在那边一定要过得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无拘无束，随心所欲。下辈子，或许我们还能遇上，我还是那个被您驮在肩头的幸福小女孩，您还是那个一脸憨厚的普通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