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德桥》岳建

多劳

　　摄影/多劳

“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每当听到这首歌时，我就想起运河上的怀德桥，五十年代我家住在桥南岸石灰弄内，紧挨方家大院，是我生长的地方。

隋大业年间（605一618），京杭大运河贯通，常州成了“三吴襟带之邦，百越舟车之会”，是向朝廷交纳“贡赋必由之路”，“苏淞至两浙七闽数十州，往来南北两京，无不望此途出。”而两岸通行只能靠渡船，颇有不便。

在毗陵驿旁看怀德桥，两旁都有慢车道。

　　大运河开通后，水运开始发达，船舶载货比陆上马车多，船只可以任意停靠两岸装卸货物，而岸上经营的商家，因运河阻隔而犯愁，为了通行与便捷，必须造桥。修桥铺路是先贤们的共识，也是我民族的美德和善举，与现在“要想富先修路”的理念一脉相承的。许多桥都是乡绅们捐资的，如马公桥重建，就是邑绅王彬彦先生捐款的。

　　在没有“大吊车真厉害……，轻轻地一抓就起来”的年代，难以想象先辈们如何建桥的。曾看到一张旧照片，宝塔是用土堆成山状，逐步建造的。那么桥呢？肯定是先在河中两边筑坝，用人力水车把水抽干，是搭毛竹脚手架呢？还是堆土建桥，都不得知。工程浩大的建桥，是劳动人民历经千辛万苦的成果。

继建西仓桥、文亨桥两座老石桥后，怀德桥始建于1923年，初建是木桥，建桥时因运河南岸有怀南乡、怀北乡，北岸有德泽乡，两岸各取一字，故名怀德桥。但木桥也有弊病，木板容易腐朽，要经常整修。

　　孩子们过怀德桥必须有大人搀扶着，因为桥面上的木板间有五公分的间隙，低头就见滾滾运河水，行人每次过桥都战战兢兢，最令人讨厌的是桥身上刷的柏油，一不小心擦在衣服上，洗也洗不掉。

幸好怀德桥东边有座文亨桥，离家不远，是座三孔石桥，建造于明朝嘉靖二十七年（1548），《武阳志余》称该桥为常州桥梁中“唯文亨雄杰为之冦”，所以取名文亨桥。文亨桥造型与西仓桥相仿，但晚建了三十年，老百姓习惯称文亨桥为新桥。

桥北首有家“近水阁”茶楼，临河而建，飞檐翘角，人们路过时还传来说书和琵琶、三弦声，那是老人们和谈生意人去的地方，小孩是不能随意入内的。桥北岸还有一所高高木栅栏大门的新桥小学，该小学原名是武阳公立西郊两等小学堂，创办于1906年，校址位于石龙嘴上汇秀禅院内，张太雷曾就读于该校。1917年迁至新桥下碧霞元君庙内，后并入怀德苑小学。

改建后的文亨桥

　　站在新桥上看“长河落日圆”，却是最佳处，傍晚夕阳西下，晚霞绚烂耀眼，变幻成金黄色、血红、褚色、暗红；白云也来作伴，呈灰色、铁铅色，后来完全变黑了，太阳越下沉，反而变的越大，越圆，已收敛了余晖，也不刺眼了，虽然没有“落霞与孤骛齐飞”的景色，但看太阳公公落山，也是童年的一大乐趣。西边怀德桥和来往的行人，在落日的余晖下都成了剪影。

两岸错落有致的民居，已是华灯初放，停泊在两岸边的船只也纷纷点亮了桅灯，如果说晚霞是五彩斑斓，那两岸与船上的灯光倒映在水中，相映生辉，犹如两条弯曲金色的龙，常州西郊八景之一的“篦梁灯火”，就出典于此。

站在南河沿畔远眺怀德桥全景

　　正看得入神，传来外婆的呼唤声，赶快下桥，又少不了一顿责骂。而冬天到桥上看雪景，又是一番景象。下雪天过桥不用担心，政府早已组织人员把积雪铲除，台阶上铺了草包，为防行人过桥滑倒。桥上虽风大，站在桥顶看两岸民房和船上积满了白雪，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宛如北国风光，美不胜收，毕竟江南下雪很少，再不看，积雪马上就会融化掉。流动的运河水是不结冰的，船只照样航行不止。

作者外婆，摄于六十年代

　　常州段的运河水是浑浊的，无锡、苏州段的运河水却是清澈的，因为与太湖水相通，可这浑水也有浑水的用途，当年运河两边浸了许多木排，让原木泡在水中，可释放木材中的树脂，今后原木锯成板材时不会变形弯曲，而清水河道浸原木，只会长青苔，放不出树脂。但三水交汇的“江湖汇秀”石龙嘴河面，因水流湍急，则不宜浸木排，容易被水冲走，可这木排几乎要了我的小命。

　　运河边的孩子都会游泳，有年发大水，岸边的船已高于栏杆，怀德桥面与河面只有七、八米距离，我自恃在常州市青少年游泳队培训过，竟从桥上飞身一跃跳入河中，谁知河水奔腾如梭，待我浮出水面，却被物体压住，不好，钻进木排下面了，危急中想到教练讲的逃生方法，先90度拐弯，一摸是石驳岸，马上180度转向，总算窜出木排底下，抬头猛吸几口气，慌忙逃上岸。

河面浸了木排变窄，来往船只为争航道，时有冲突发生，人们在岸上观战起哄，惹得船民直跺脚又无奈，就和岸上的人打起口水仗，但船民也不示弱，看到码头上有妇女们在洗衣服，就将船橹打个水漂，溅得大家一身水，在一片怒骂和嘻笑声中，船民快速摇船扬长而去……

灯光璀璨的怀德桥夜景

　　石灰弄口有家石灰店，那时人们都用木制家什，该店桐油拌石灰的油灰很畅销，用于各种木桶的裂缝和木窗与玻璃之间嵌缝口。小伙伴们在店门口，看到老板与伙计们在认真地用黄钱纸包干石灰，纸包呈梯形状，客人会用筐小心翼翼抬回去，临走前还会塞给老板“利事钱”（红包）。大家不解，回去问家长，都挨了骂。后来外婆严厉地交代我，今后不准去看包石灰包，赶快走，不然会沾上晦气的，那石灰包是放在棺材里，不让尸体腐烂的，吓的我们再也不敢去看了。

城墙外观

京杭大运河碑

　　石灰店门口河边有个小坑，每逢煮石灰时，大家都去围观，把石灰块倒入坑内加水，马上热气腾腾，还翻着泡，伙计用铁钯搅拌着，过几天去看，满坑结成一块“大雪糕”，调皮的小伙伴向糕上扔石子，会被伙计拧耳朵的。

巷口连河，有座小桥，桥边有井台，沿河有石栏杆，运河水是浑浊的，但有人说是喝运河水长大的，可能住地无井，其实井水才是清澈的，河与井仅隔几步，真可谓“井水不犯河水”。井边每天人们担水、淘米、洗菜，大家打着招呼，喧闹又和睦，孩子们在大人的监护下，可以趴在石栏杆上，观看鸣着汽笛来来往往的小火轮和扯着白帆的小货船，当轮船经过剪开河水的波浪，涌向码头时，人们赶紧拎着东西向上跑，不然会卷入河中，曾有邻居在码头上洗小竹碗橱时，因来不及撤，就被波浪卷走了。这是依水而居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

夜色阑珊，远眺怀德桥、文亨桥

明代西瀛门城墙门洞

毗陵驿石碑

　　以怀德桥为中心，曾是繁华的商贸地段，两岸商店林立。桥北岸向东便是享有“常州梳篦甲天下”之盛誉的篦箕巷，清代时称“梳篦世家”延陵地花市街。

相传乾隆皇帝和常州鸿儒刘纶微服私访时，看到整条街家家户户都在制作“宫梳名篦”，龙颜大悦，对刘纶提议说，常州南门有木梳街，这西门就叫篦箕巷吧，一直沿袭至今。

还有当时仅次于金陵驿的江南大驿一一毗陵驿，是专供传递公文的差役和官员途径本地的休息之处，也是皇帝登岸和贾宝玉与贾政最后一别的登舟之处，设有皇华亭。巷西有大码头，连接朝京门内热闹的西吊桥表场地区。向前就是西瀛里，曾是明初信国公汤和将军的驻兵之地，当时常有火灾突发，因有城墙阻隔，取水困难，损失惨重。1923年12月，由商界各行各业集捐，辟建了这座西瀛城门，也是常州仅存的城门洞和明城墙了。西瀛里和大码头，民国年间至七十年代，轮船码头就设在此。现在这一段历史遗存，已成为常州一个旅游景点。

文亨桥夜景

　　1987年运河拓宽，将南北向的文亨桥移至表场的内河上，调为东西向了，这样又一个西郊八景之一的，可与扬州“五亭桥”相媲美的“文亨穿月”景观消失了，也是一桩憾事，但有弥补，运河南港处又新建了一座南北方向拱形的“文成桥”，在那里可欣赏到“文成穿月”了。

怀德桥北堍“大码头”

走进来就可以看到“皇华亭”，里面有现代书法大家武中奇题词的“毗陵驿”石碑。

　　篦箕巷后面的驿馆，民国后改为惠商堆栈、惠商商场，是个呈环形的木结构建筑。小时候晚上还能听到巡更夫敲竹筒的声音，边走边喊“关好门窗，小心火烛！”那时百姓的防盗防火意识可见一斑。外婆在该商场开了家“雅美鞋店”，外公患肺结核早亡，外婆辛勤操劳着鞋店，操着一双“三寸金莲”却常去上海进货，把母亲培养成师范生，在当时商场的女孩中，数她学历最高。抗战胜利后，驻扎在文庙（市二中）的国军，常扮成抗日有功的“伤兵”，来商场白吃白拿，商家苦不堪言。有天来了两位柱了拐棍的“伤兵”，拿了几双皮鞋不付钱，待伙计追出门论理时，那两个兵扔了拐棍逃走了，大家敢怒不敢言，外婆忍无可忍，雇了一辆黄包车，追到文庙驻军地，她有个内侄在军中当副官，见姑奶奶驾到，忙问明原委，即向长官汇报，为严肃军纪，长官命令全体集合，让外婆指认，可两排全穿黄军装的士兵，一时辨识不清，这时副官献策，两排士兵互相扇嘴巴，大家当然不愿意，两个坏蛋终于揪出来了，还被押往商场，挂鞋示众，从此商场一片安宁。《武进日报》还刋登“老板娘勇斗假伤兵”一文加以赞赏，成为街头巷尾的美谈。那张报纸贴在外婆床边板壁上多年的。事后，地下党还找上门来，称赞外婆有勇气，要发展她，被外婆婉拒了，做小本买卖的妇道人家，怎懂得什么革命呢？

穿旗袍的是作者外婆朱爱清，当年勇斗假伤兵时才四十多岁。

明城墙

　　桥北向西至锁桥湾，一条沿河商埠叫豆市河，设有豆行，竹行，木行，桐油店，毛蓬店（船用竹木料做的遮阳，表面刷桐油），还有摇船用的橹店等，鼎盛于清末、民国期间，解放后因河道狭窄，及公私合营手工业走合作化道路，店铺逐渐消失，成为居民居住地了。

桥南向西至南运桥、石龙嘴，是米市河，民以食为天，当年米业兴旺，许多米行应河而生，济济一堂。本地产的和苏北的大米运来交易，再发运到四面八方，这些米行曾经也开仓救济过灾民，却也囤积过粮食，赚过昧心钱，在抗日期间，被日伪军征去过许多大米。也是一条具有行业特色的街市。

明城墙上步行道

怀德桥北堍吾悦广场

　　豆市河、米市河，隔河相望，曾是水陆商贸的繁华河街。常州运河上桥梁众多，却只数怀德桥畔最为繁忙，广化桥、德安桥在市内，白家桥稍微偏远，当然与河道码头和商贸集市传统有关。当年的怀德桥商业圈，在全省、乃至全国遐迩闻名。

七十年代初，怀德桥改建为敞肩式混凝土双曲拱桥，易名胜利桥，直至1981年才恢复了原名。我长大后，插队回原籍武进县卢家巷镇，也是水乡，摇船、拉纤、搞水上运输，是我们男知青的必修课。每次摇船经过怀德桥，心中总有牵挂，那是我金色童年时的桥啊。有次去南运桥旁常州酿酒总厂，去载该厂酿酒发酵后成糊状的甘薯渣，一股酒味，却是喂牲口的好饲料，变废为宝，还要计划分配到邻近县区。每天码头边排满了五吨位水泥船，待到厂家用很粗的塑料管放饲料时，大家争先恐后撑船向前抢船位，互不相让，这时与邻船发生了争执，对方一青年，手拿撑船竹篙跳上我船，我也提了竹篙迎上去，双方剑拔弩张，谁知对方用常州话骂了一句脏话，你也是知青？我问道，对方一楞，是啊，市五中的，下放到宜兴县周铁镇，双方马上握手言和，互相谦让，化干戈为玉帛，不知这位老兄现在可安康吗？

大运河上仿画舫

可以乘坐游轮从怀德桥到东坡公园，也可以在南港租用皮划艇自娱自乐。

　　这是大运河南港段仿“文亨桥”建成的“文成桥”，正好南北相。农历八月十五，东边明月升起时，应该可以看到“文成穿月”吧！

　　现如今的怀德桥，于1998年3月24日中断交通拓建，同年12月26日竣工通车，投入资金1.47亿元，四级航道标准设计，主桥长100米，宽40米，通航净空不小于5米，距今也有二十年了。

我突发奇想，倘若回到当年怀德桥两岸繁荣的景象，用无人机拍摄一遍 ，请高明的画家画一幅长卷，那不是常州版的“清明上河图”吗？也不知民国代总理伍廷芳的重外孙，英籍华人赵泰来捐赠给国家总长度近32米的古运河图长卷，可有怀德桥乎？我想肯定有，那要到博物馆去寻觅了。

建国以来，我们已经见证了该桥三次重建，每次都是扩建拓宽，随着社会的发展，近百年的怀德桥又焕发了青春。遥望着畅通无阻的大桥，如果说运河是母亲河，那怀德桥是我心中的桥，也是常州人民心中的一座骄傲的的桥！因为它的变迁就是常州的发展史。

2018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