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驳的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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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文学》

斑驳的丰碑

———32111钻井队真实历史回眸

周长茂

公元1966年6月22日

发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32111钻井队井喷抢火，已经是遥远的历史，成为石油行业标志性历程，如今回眸展望，依然令人深思。

岁月如水，由此上溯到49年以前。
披红绽赤的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所有人和往年一样平平常常地生活着，该上班的上班，该种地的种地，该读书的读书。

这年夏天，天气酷热，无风，无雨，烈辣的阳光灸烤着大地。展眼望去，草木低垂，万籁俱静，空气中热浪翻腾，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入夜，本该凉爽，可遥远吹来的河风依然热辣，让人反复难眠。后半夜稍稍退凉，人们刚刚入睡又被高音喇叭唤醒：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接着是播音员高亢激越的声音：“矿区所有在家的同志立即到操场集合！立即到操场集合……”
反复播送数遍，声音尖锐裂帛，让人感觉迫在眉睫，在夜空中特别响亮。

睡眼惺忪的人们三三俩俩，从那十来幢统子楼中走来操场，以为又是响彻云霄的凯歌要集合上街游行，或许北京又传来了重要指示，需要连夜传达。但等待好些时间也不见有人前来主持。等得心烦意躁，加之又瞌睡，就有些不守纪律，摆龙门阵的摆龙门阵，蹲在地上瞌睡的瞌睡。

有热心人站出来：“同志们，让我们先唱首歌好不好？”挥手打拍子起音：“锦绣河山美如画……”
孰料，被旁边的工人纠察喝斥住：“唱什么唱？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唱！”
唱歌人被喝斥得灰头土脸，不敢回应。旁者面面相觑，觉得莫名其妙，心里面都在揣测，肯定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聚集在操场的人们，一个个伸长脖子，望着前面的路口。

到了，到了!有人喊道。人群让开一条道。
是政治部主任刘捷来了。面色铁青，拾级而上。觜角紧抿,表情凝重地宣布：“同志们，就在今天凌晨一点，我们的塘河一井发生特大井喷，引燃大火。井架设备全部烧毁，6位同志牺牲，10多位同志重伤。刚才矿区党委紧急会议，号召全体职工为抢救伤员，作出应有贡献！”
事故已经告知清楚，疲惫不堪的刘主任宣告解散。

虽然在场人等几乎通夜未眠，也群情鼎沸，纷纷涌向旁边的展览馆，找纸寻笔写下决心书，言辞与战争年代请战书如同一辙：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了塘河一井，我们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鲜血与生命！为了抢救战友，要血献血，要皮献皮！

铁骨铮铮,江河浩荡。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透过树隙映照到办公大楼前宣传栏，上面便贴满了层层叠叠的誓言，在殷红的曙光中显得格外辉煌。

中国石油史将永远铭记着这一天：公元1966年6月22日。

阴历的端午节。江神祭祀，龙舟竞渡——纪念爱国诗人屈原的日子。

一切都被突发的灾难所冲淡。
人心忐忑不安，都牵挂着远在江津县塘河的32111钻井队。

然而，舆论如同细密的筛子和滤器，将这场事故产生的原因认真地遴选和分辨。家属们则无组织无纪律地判断，油田领导和矿区领导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这个事故的始甬者，最起码也算对安全生产严重失职。

矿区掀起巨大波澜。其他队的善良职工们，特别是退休职工们义愤填膺，在背后逢人便诉，眼噙热泪一遍又一遍地诉说，自从沪州气矿有史以来，就从来没有出过如此特大事故，矿区领导理应负全部责任！

以后的日子，如此舆论消逝殆尽，无影无踪。特定的年代，无可抉择地将这场事故演绎成了一曲壮怀激烈的英雄赞歌——集体的黄继光，集体的邱少云……

据《江津县志•大事记》载：
1966年6月22日凌晨一时，沪州气矿32111钻井队塘河1号气井，油管短节破裂，引起特大火灾，该队英勇搏斗，扑灭大火，保住了油井，张永庆、王平、罗华太、吴仲启、王祖明、邓木全等6人壮烈牺牲。后石油部将该队命名为32111英雄钻井队，井场被命名为英雄阵地，并在当地修建英雄事迹陈列室。

　　

人类井喷抢险史的一大奇迹

公元2014年冬天，我来到塘河一井。
古老的井场，清冷而旷虚，昔年的英雄事迹陈列室，少有人参观，显得是那样寥寂。房屋也颇渐斑驳，大门两边的楹联却是光鲜，上书毛泽东诗词：“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我肃立在烈士遗像面前，向遥远历史彼岸的地下亡灵深深鞠过一躬。

没有了钻机的喧嚣，没有了钻塔的雄浑。岁月，无声无息掩盖了一切。寒风舔额，我弯腰拾起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拾起一段时代长河湮没的历史……

1965年初，美国侵略越南战争爆发。党中央发出加强备战的指示，要求第三个五年计划“以国防建设为第一，加速三线建设，逐步改变我国现有的工业布局”。
三线建设部局中最重要的是能源，能源是一切工业的血液。

其时，毛泽东尚未从发现大庆油田欣喜中解脱出来，决心以百万雄师下江南的气势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精神，打一场寻油找气的大战役。
当年5月，毛泽东找国家计委副主任余秋里谈话：“在西南地区光搞煤炭不行，要搞点石油，搞点天然气”。

于是，石油队伍从全国各地千军辇来，万马汇聚川中，以威远构造和泸州古隆为主战场，展开轰轰烈烈的四川石油大会战。

32111钻井队为大会战的主要一员，于江津县、合江县交界处塘河乡钻探全川第一口高压大气井，如果把这次石油会战比作一座高楼大厦,32111钻井队无疑就是大厦的一根重要支柱。

执行毛泽东最高指示，全队职工都充满自豪，决心为了“第二个大庆”，学习铁人王进喜“宁愿少活廿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

这天深夜，与往常一样的平和而安详，繁星在天空忽闪，蟋蟀在草丛鸣唱。好不容易到了下半夜，当班的钻工罗华太终于感觉吹来一股清风，给闷热的夏夜带来了丁点凉意。望一眼夜空，他记起司钻张永庆班前的话：这是在新构造上打第一口气井，地质构造复杂。今晚关井测压各自要坚守岗位，千万不可大意。

可以说,张永庆的这段话,除了对钻井安全审慎以外,对当班的罗华太也是一个警示。他说这话时，严峻得眉宇都绉成了一个 “川”字。

是啊，是不能大意！大意，是钻井安全的天敌。
罗华太蹲下来，眼睛丝毫不眨地紧盯气压表。
专心奕奕地记录一个又一个数据：80.100.110……
突然，传来翟翟翟，翟翟翟的声响，似蛐蛐的鸣叫。井台上哪来的蛐蛐啊？

细听，声音愈来愈大，表针不住地颤动，飞快旋转上升,上升到了170个大气压。罗华太猛然意识到情况不妙，想倒转身跑去打开放喷伐。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放喷油管短节已经憋爆，井喷发生啦!

强大的气流,从地层深处汇聚拢来,突破岩层直冲上来,震耳欲聋呼呼直窜。瞬间,游动滑车夹带着地心卷起的石头冲向天际,砸在井架碰出火星,点燃天然气呼呼燃烧起来……

漫天大火！数不清的火信在盘旋,在绞结,宛若一条肆虐的火龙飞腾夜空,高达数十米。须臾,井架坍塌,石雨纷飞，天地旋转,大地在颤抖，山峦在呻吟,塘河水发出持续的尖啸和吃力的呼嚎。

笔者于采访中,一目击者如是云：地震一般,有点像世界末日来临之际！

井架訇然坍塌！钻工罗华太、王祖民当即牺牲。

32111钻井队干群齐涌火场，气矿会战副总指挥张仲珉厉声疾呼：打开四号、五号、八号放喷闸！关闭三号闸，切断燃气！

副司钻张永庆冲向4号放喷闸，将要靠近闸门时被凶焰吞噬。

司钻王平见张永庆倒下，泪如雨下一边急呼着：张永庆！一边义无反顾地扑向急速喷气的3号闸，但终因烈火熊焰，尚未靠拢也丧身火海!

丝毫没有退缩。踏着烈士的足迹,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冲向三个放喷闸,冲向气源阀 。
勇敢与顽强让他们获得剧大成功,在水和泥浆喷湿的铺盖、衣物的掩护下, 5号、8号放喷闸终于打开，火势有所收敛。

紧要的是截断气源,关闭三号闸。
副队长彭家治带领人抢关闸门。所有人头顶湿棉被湿棉衣，手挥管钳，一次又一次冲锋,一次又一次呼喊,任随火苗舔噬,任随体肤烧伤，烧得通红的气源闸终被关闭，火源得以遏制！

历时30分钟。

回眸此次抢险井喷，不能不说惊心动魄，勿论后人如何评说，我以为都是一种不可埋没的光荣——犹如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用战士的忠诚和无畏铸就了一场胜利。

他们在惊天动地的井喷大火面前，生存与死亡选择中间，毫不犹豫地以生命托起明天的太阳，托起共和国的石油工业。

这在当时，是人类井喷抢险史的一大奇迹。贫穷落后的中国前所未有，甚至超越富有发达的前苏联。

一段尘封的历史

1996年，笔者奉命打捞一段尘封的历史——石油沟气矿巴九井井喷事件。

此为新中国有史以来第一场井喷大火，发生于1957年2月2日7时，是为苏联钻井队合作钻探。所谓合作，其实是以苏联为主中方为辅作业，意在学习他们的钻探技术。

井喷产生与32111钻井队的塘河一井如出一辙，也是井压过高放喷不及形成。我查阅《四川石油志》，上面如此描述：……根据井喷前泥浆比重推算，在140个大气压以上。
可见气压尚不若塘河一井，足足低出30个大气压。同样也是大火燃起，井架倒塌。

而此时此刻，苏联专家受邀参加重庆市人民政府召开的新春宴会，罢宴后正在中苏友谊礼堂（现在的人民礼堂）观看新上演的电影《天仙配》。

待焦急的广播声将苏联专家斯文卓夫从“绿水青山带笑颜”歌声中唤起，赶到井场，大火已成燎原之势。官方已派部队设立警戒，5公里内不许进人。

消息通过电波迅速传播，惊动了中央人民政府，惊动了苏维埃联盟主席团。

国务院总理周恩来指示：尽快扑灭大火，恢复生产。

苏联石油工业部电文：惊获悉，贵国巴九井井喷大火，深表遗憾。我部拟派奥普杰夫副部长偕专家组来华协同。
顺致：崇高革命敬礼!

任由大火冲天,燃烧着有限的地下资源。延至4月12日，奥普杰夫在石油部领导李巨逵、余秋里，石油师师长张文彬陪同下莅临巴九井,拟定灭火方案。

之前，早已由各级人民政府、重庆市消防队、中苏双方钻井队组成抢险指挥部——烧塌的井架、烧毁的设备已经清除，公路拓宽业已就绪。此期间，空八军曾出动轰炸机，炮兵部队动用榴弹炮轰炸灭火，然而均告失败。

观察完现场，最终由奥普杰夫副部长提议，石油部诸领导赞同，确定了这样一个灭火方案：于火场井口高处放置炸药同时引爆，达到瞬间隔绝氧气灭火。

无须置疑，关健问题是运送炸药，运送者生死莫测，一旦莫测定然灰飞烟灭!

31年以后，我在重庆重晶石粉厂采访运送炸药的宋含生老人——当时的石油师战士，他跟我讲述了如下一番话：

“当张文彬师长问起有谁愿意去运送炸药？话音刚落便齐刷刷站出一排。面对一张张灼伤的脸，他哭了，和我们逐一握手，哽咽着说：我代表石油师党委，谢谢大家，谢谢同志们!我们光荣的57师,能够在战场上为新中国解放流血,也能为新中国石油工业出生入死。在此,我以一个中国石油师战友的名义,向大家敬礼!

说完,扬手跟我们敬了个军礼。

于是,我和我的助手陈果文在一排水枪的掩护下,穿着浸湿的棉袄登上履带拖拉机，里面装着一箱蜡烛，于火海中几进几出测试。蜡烛没有被完全灼化，充分证明炸药不会达到临界温度。然后装上210公斤炸药，于几十根水柱交叉笼罩中，终于将炸药送到高于井口 5米 的位置。

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燃烧了78昼夜的大火终于熄灭！

气浪过后，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拥抱着我欢呼雀跃，流着泪高喊着乌啦，几个苏联队员甚至跳起了哥萨克舞蹈……”

不难窥见，此次井喷灭火，搞得声势浩大，翻天覆地。历时78天，损失天然气3.9—8.07亿立方米。上涉国家总理、石油部长，下涉空军、炮兵部队、消防官兵，最后以石油师战士勇于牺牲的精神获得成功。

写完上面文字，笔者理所当然会想到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如果井喷当初，不电告苏联高层，不等待40天“奥普杰夫副部长偕专家组来华协同”，难道国人就想不到炸药爆破隔绝氧气的灭火方案？

然我目前掌握的官方资料中，均未涉及如此思辩。或许，合作协议，钻井事故必须苏方处理。或许，事涉中苏关系难以启啮。或许，以后的中苏交恶正是类似原因之一。难怪不得，两年后毛泽东即提出了“自力更生为主，争取外援为辅”的建设方针。

而九年以后的塘河一井呢？历时30分钟，仅以32111钻井队一队之力而获得同样成功。

岁月无声，不可忘怀的是为了共和国为了民族振兴，一代工人阶级英雄主义的精神。

我相信，我触摸到了石油工人最坚硬的感情。
在当时内困外扰的历史条件下，石油工业，民族自尊，中华崛起，这种感情犹为重要。

从任何意义任何年代来说，这种英雄主义的精神，这种坚硬的感情都值得弘扬。

集中红村，逐一甄别 “怕死鬼”

凌晨1点35分，烈火大潮般退去，整个井场出现了短暂的静寂，空气中漫溢着焦糊的气味。四周一抹荒凉，天地一派苍青。残的井架，弯的钻杆，熔成铁砣的机器，杂乱横七竖八摆布……

静下来，看着队友死的死伤的伤，悲伤排山倒海涌来，都席地坐着，有的目光呆滞，有的细声啜泣，有的泪流满面。

“32111钻井队全体集合，听我口令，现在分组清点人数!”副队长彭家治站出来大声疾呼。
1、2、3、4、5、6、7………

报数完毕,屈指一算:现场壮烈牺牲5人,送往合江县人民医院伤员17人,怎么会失踪了一人?不消说是已经牺牲,被埋在了废墟之下。

未经验证,彭家治就打开电台,字字铿锵地向矿区报告:32111钻井队此次井喷抢火中,牺牲6名,伤员17名,已送往合江抢救，目前,剩余队员原地待命！

但是，彭家治这样简单地判断是错误的。

临近晌午，一个人从遥远走来———即是被彭家治判断埋在废墟的那个人，居然活鲜鲜地转来啦！

不难判断，此人定是逃兵。事发时候，眼见熊熊大火，吓得魂飞魄散，为求自保避开众人逃离井场。典型的贪生怕死之辈，远处窥得大火已灭，这才悠暇归来。

人众皆是嗤之以鼻，没有人理他，一个二个直眉瞪眼。

看见“死”人重新回来，彭家治正欲重新上报牺牲人数，合江医院传来消息，重伤的邓木全抢救无效停止呼吸，如此恰好与刚才报告人数吻合。但，仍然将临阵脱逃之事作了汇报。

正文革极左时期。鉴此，32111钻井队内部一场大甄别、大清洗，纯洁队伍的运动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伤员除外，所有人等集中红村，逐一甄别 “怕死鬼”？派出工作组，封闭消息。且严格禁令：集体食宿，不许外出，与外界彻底隔离，宛若当时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红村位于威远县新场乡，是“四川石油会战指挥部” 之所在，于1965年6月建立，据悉，是邓小平同志命的名。如火如荼之时，先后有邓小平、彭德怀、贺龙、彭真、薄一波、粟裕等中央首长亲赴视察，为四川石油会战鼓劲打气。

此时此刻，这个极具光荣色彩的地方，却成了“怕死鬼”身份甄别之地。

于是，大神赫淮斯托斯的潘多拉魔盒开启。
一切都按照《岳飞传》中“莫须有”方式进行。
工作组主持人用钢笔敲打着桌面，想了半天说，那天夜晚突然发生井喷，到底因何原因，姑且不说，要紧的是事发时候，你们个人都在哪个位置，都有哪些抢火行动，每个人将材料写出来，作为我们调查的依据。

好像数学特别优秀，逻辑思维能力极强，将毫不相干的情节牵扯到一起进行综合分析，从中发现蛛丝马迹，并且加以发挥甄别“怕死鬼”。
但凡无人证明个人抢险位置，道不明救火行动的，皆被甄别为“怕死鬼”。

如此一来，20多位职工被铁定成为“怕死鬼”，遭清洗出队伍——其中包括32111钻井队指导员(即支部书记)与驻队指挥钻井的沪洲气矿副矿长。

有一位队员遭得更冤枉，原本抢火时候，耳朵背后就烧了个硕大果子泡。

然而，工作组睿智地推断：抢火本是迎着大火，烧伤部位理应是耳朵前面而非耳朵后面，背对火源才可能伤及如此部位。

于是乎，他也被“莫须有”打入另册，成了不折不扣的“怕死鬼”。

与整风反右一般，这次甄别被工作组无限放大。

其实，真正的“怕死鬼”只前面所述一人。

应当归纳于岗位职责，见危不救范畴。

荒唐逻辑事必酿就谬误结局。浅说是个人各背一个严厉处分，深说是一生奋斗前功尽弃。都明白，对个人无非命运攸关，轻则降级，重则开除。对单位，无疑是思想政治成败，职工教育力度。还朝最深层处解析，整个好端端32111钻井队风声鹤唳，事事小心奕奕，思量再三，假人假面假心肠。

清洗告一段落，所有人继续留在红村学习老三篇，进一步提高思想政治水平。

此期间，再出一件荒诞事。
原本军人转业，共产党员，且已经成为英雄的队员陈某，说话就超越了小心奕奕，思量再三的界线，使其人生道路走到终点。

这天早晨，刚刚起床他就大声吵闹，说置于枕头下面的5元人民币失窃。声嘶力竭的吼叫，惊动了工作组。便找他谈话，要他考虑后果。话中有话，言外之意，你生活于这个英雄群体，居然会失窃5元人民币。难道说，英雄群体会有人偷你区区5元钱不成？如此说法，等同于诽谤英雄，抵毁英雄群体。

晓以了利害，生性倔犟的陈某仍然不依不饶，坚持事实就是事实，伪装应当剥去。

无异于悬梁自尽。苦果酿成，迅速发酵，胆敢诬蔑诽谤英雄群体的他迅即被公安机关拘捕，关押进荣县看守所。

几年时间过去，随文化大革命深入，所有人正忙于保卫、打倒、斗争之类的国家大事，哪个还来料理这芝麻、豆点的事？

待到“全国山河一片红”时，单位这才想起荣县看守所还关着个尚未宣判的陈某人。派人去看，已经患了严重精神病，成天又哭又闹，连自己的老婆都不认识。取保出来送去精神病院，没多久也就驾鹤归西去了。

这样悲剧，多半会让满腔正义的读者怒火中烧。我无意去评判，更无意归罪于任何人任何群体，仅仅凭借人的本份和良知，将它写成文字作为历史教训。我相信，岁月如同沧桑的智者，必将加以遴选和分辨；敏锐地对产生原因进行公正的评判。

应该归罪于大红大紫的文革运动，人的善良本性得以最大扭曲。

余者尽成英雄

红村甄别彻底结束，余者尽成英雄。

9月22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四川日报》等数十家权威媒体同时报道了这次灭火英勇事迹。

《人民日报》刊发了社论《毛泽东思想是革命人民的灵魂》,称这次救火是“伟大毛泽东思想的又一曲响彻云霄的凯歌”。32111钻井队被誉为 “文化大革命中涌现的集体的黄继光、集体的邱少云、集体的欧阳海、集体的麦贤得”。

还称他们：“把毛主席的指示印在脑子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

石油工业部授予32111钻井队 “无产阶级革命英雄主义钻井队”称号。

授予此次抢火中殉职的张永庆、王平、罗华太、吴仲啟、王祖明、邓木全烈士称号。

授予抢火表现突出的张仲珉、雷洪炳、王存友、王有发、胡德炳、冉树荣、彭家治 “石油工业部五好标兵”称号。

授予牟茂修“五好家属标兵”称号。

授予李治国等十六人“石油工业部五好职工”称号。

中共中央工交政治部、全国总工会、解放军总政治部等纷纷下发学习32111钻井队的号召，邮政部发行了《向32111英雄钻井队学习》的纪念邮票，英雄事迹被编进中小学语文教科书。全国掀起学习32111钻井队热潮。

所有的荣誉向这个群体潮水般涌来……

无可选择的这一事件，将他们的青春与韶华调色，犹如一章渐渐风化的碑文，哪怕地老天荒，桑田重化苍海，石油钻井史上将永留他们的足迹。

毛主席的客人—参加国庆观礼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缘于石油文学创作会，我跟我的朋友庞家夷躺在成都石油宾馆聊天。

月光如水，城市梦幻，他跟我摆谈起本文的下面章节——32111钻井队鲜为人知的故事。他说，他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记者——石油报驻站记者，且随队赴北京采访，很多宣传32111钻井队的画就出自他的手。

以后，32111钻井队所有英雄受邀来到北京，去工人体育场与八万多首都群众见面，并举行了先进事迹报告会。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副队长刘守荣、青工徐光益、家属代表牟茂修作了报告。

国庆节将至，井队赴京人员被誉之为毛主席的客人——受邀参加国庆观礼。其中，王友发还事先住进了中南海。

9月29日下午，周恩来、陶铸、康生、李富春、李先念、谭震林、叶剑英等中央领导人接见了井队先进代表张仲珉、冉树荣、雷洪炳、彭家治、王存友、王有发，还有大庆油田的“铁人”王进喜。

翌日，又传来好消息，周恩来总理邀请参加国庆宴会。唯恐众人像井队用餐一般风卷残云，有损石油人光辉形像。石油部领导叮嘱，这种聚餐讲究礼节，食是次要，形式而已。最好事先吃点东西，然后再出席宴会。

于是，先吃了饭来到人民大会堂，排队进入宴会厅。

团支书王友发第二天将登天安门城楼代表工人阶级讲话，和周恩来总理一起坐上了主宾席，侧边坐着澳大利亚共产党总书记希尔，难勉有些拘谨，周恩来总理便向来宾介绍：这是我们的救火英雄！

心中有了自豪感，便没那么拘谨了。

其余人等，崭新工装，铝盔闪亮，10人一桌围坐于宴会厅边上。

首先，周恩来总理致辞。尔后，外宾们致答谢辞，再后，欢快的迎宾曲响起，音乐声中, 10人一桌的铝盔们首次参加国宴，不免有些惶恐未敢举箸。待音乐声完毕，宴会便宣布结束，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所有国家领导人趁身离席。铝盔们也只好随着人潮退出了宴会大厅。

国宴原来如此。过后，参宴的铝盔们说，其他地方请客吃饭，总会有人叫请，谁知国宴就没有人叫请，酒菜没吃一口就说宴会结束了，幸好石油部领导卓有见识，不然今晚要遭饿肚皮。

最喜剧莫过于王友发。他与庞家夷是老乡，平时关系也好，所以相互间说话就没什么遮拦。事后他对庞家夷说，亏我还坐在主宾席，也没吃啥子名堂，都是些凉菜，既不辣又不麻，不咸不酸的点都不好吃，没拈两筷子就到点啦。

第二天是国庆节，建国17周年庆典，毛主席在天安门第四次检阅百万红卫兵。旗如海，人如潮，红天红地红海洋，万岁声浪直冲云霄。
32111钻井队全队职工来到天安门一号观礼台。其中，张仲珉、冉树荣、雷洪炳、彭家治、王存友、王有发，与大庆 “铁人”王进喜，受邀登上了天安门城楼。

是日，王友发代表全国工人阶级在天安门城楼讲了话。讲话稿是专人代笔，宣传部门反复审定而成，照本宣科。

更幸运的是，毛泽东见他身着杠杠棉袄和王进喜站在一起，揣测是32111钻井队抢火英雄，便叫人将他唤过来站在自己身边。一旁的周恩来总理介绍：“这是32111钻井队青年工人王友发。”

毛泽东握着王友发的手笑道：“就是那个打火队嘛！”
接着问他：“火势那样大，你们抢火害不害怕？”
王友发回答：“主席，火势虽大，我们采取了措施，顶着打湿的铺盖冲上去的。”
毛泽东夸奖：“好啊，你们石油部门原来出了铁人，现在又出了钢人！”
之后，毛泽东问他：“你今年多大岁数啦?哪里人?”
他回答：“26岁，四川南充人。”
毛泽东说：“我听你说话像湖北人口音。”
又问：“你打火受伤没有?”
再回答：“没烧伤，就有点天然气中毒，不严重。”
毛泽东就笑了：“那还好，那还好！”

然后领着王友发进了休息室，向刘少奇介绍：“这是我们的打火英雄。”
刘少奇也夸：“看过他们的事迹报道，很勇敢。”

沙发上坐定，工作人员捧来个削了皮的水果递给毛泽东。
毛泽东扬扬手说：“给小鬼吃，给小鬼吃。”
王友发接过水果吃下，甜蜜蜜的，从来就没见过没吃过的水果。

应该是芒果，当时的圣物。经历过那年代的人都知道，一枚芒果稀罕得解放军护卫，上万人杠着红旗打着标语接送，当时就有“金色芒果献给毛主席”一说。

因为，芒果的果语为：“你是我心中闪耀不灭的光芒。”

笔者专门查阅过这方面史料，当年芒果闪亮登场，并非民众传言，阿尔巴尼亚的霍查同志送的；也非刚果总统送的；更不是柬埔寨哈努克亲王所送。

真实根源是1966年6月，周恩来到巴基斯坦访问时，巴方领导人送给三箱芒果。回国途中，周恩来到新疆视察我国导弹基地，留下一箱芒果给基地同志们品尝。回到北京，其余的两箱分送了毛泽东和其余中央领导。

王友发所食的芒果应当就是这一批。

当时芒果亦并非民间传说的那样珍奇，只是荒诞无稽的年辰过份地将它神秘化。说到底，是国家闭关自守，缺乏对外交流的缘故。

其实，远在1556年，我们的邻国印度就有一个十万株芒果树的果园。而中国早在唐代，高僧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就记载过“庵波罗果，见珍于世”的芒果了。

此后，毛泽东与王有发在天安门交谈的照片刊发于各大报，他的人生达到至高顶峰。

从天安门城楼下来，王友发只顾向老乡庞家夷显摆，那水果真是好吃!

还说,当时林彪就坐在我身边,这人好恐怖,两边耳朵里都长出好多毛来。真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吓得庞家夷赶忙捂住他的嘴巴说，王友发,可不要乱说哟。在我面前说倒是不要紧，在其他人面前说，你就要成为反革命！

美女与英雄的故事

以后的日子里，成为“高大的无产阶级革命英雄形象，出现在东方大陆上”的英雄们，必须按照伟大战略部署，暂时不回钻井队上班，东北一趟华北一趟；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地域辽阔地作报告。

报告的第一站是大庆油田。

其时，北风呼啸，天地寒凛。列车将到哈尔滨站，前方传来消息，站上数万革命群众云集，举着红旗，扛着标语，强要32111英雄去做客哈尔滨。

事先作好的计划，已经无法变更。列车一旦停靠无法脱身，眈误大庆报告行程。石油部领导当即决定：列车重返长春避开哈尔滨，绕道齐齐哈尔去大庆。

原本大庆人算好时间，众英雄本该17点抵达，由于列车绕道眈搁了时间，直至深夜23点方到大庆。弄得上万人的欢迎队伍，扛着红旗、举着标语寒风洌洌中等待了6小时!

车门打开，锣鼓喧天，鞭炮阵阵。肩披红绸，胸戴红花的英雄就被人海迅速淹没。东道主的石油人或扛于肩，或抬于臂，在彩旗、军乐引领下从火车站接到油田招待所。

大庆油田一干领导——党委书记宋振明、局长王云武、铁人王进喜早就候在宴会大厅，于军乐队奏响的迎宾曲中，为英雄们别上毛主席像章和大庆会战纪念章。

第二天,便将早就准备好的展板，和实物逐一摆开展示:变形的井架，扁的铝盔、破的工装、烂的工鞋……

更有学习毛主席著作笔记本、毛主席语录牌，毛主席像章……

展后，全部送给大庆。
便掌声雷动了。

此期间,也没忘记下基层。
到钻井队、工厂、农场报告，欢迎欢送自然是少不了，处处充满着热情洋溢。
自始自终,大庆石油局局长王云武、铁人王进喜都陪伴着报告。

至此，笔者不妨啰嗦一句。王铁人,自然是耳濡目染，人人皆知。大庆石油局局长王云武，知之者甚少。其人亦英雄——乃《林海雪原》中202首长，比203首长少剑波还略高一筹。
如此报告, 32111钻井队英雄们也不轻松。平日里要注意形像，注意言谈举止，上班下班也没个具体时间，彻底改变了数年以来的8小时工作习惯,加之旅途劳顿，王友发就病了。

病得不轻，上级领导就指示，送去北京高等级医院吧。黑龙江省委书记潘复生随机陪同。上了飞机，由于报上刚刚刊登了毛泽东与他亲切交谈的照片不久，一眼就被机上乘客认出，纷至沓来找他签名留念。唯恐祸及航行安全，没有签几个人迅即被空乘人员制止。

飞至北京下了飞机，立马送进解放军301医院。上级领导早就打好招呼，英雄王友发——毛泽东并臂亲切交谈之人，须按照解放军上将级医护待遇——病房中备有卫生间、备有会客厅，并且安排护士专门护理。

极端崇尚英雄的年代。年轻貌美的白衣天使护理来护理去，时间一长，便和英雄的王友发擦出了爱情火花，演出了“一场美女与英雄”的故事。

时年26岁的王友发，早就在南充农村老家聚妻，且有一对儿女，然白衣天使爱英雄爱得执着，依然是不管不顾。

所有医护人员未敢提意见，仅是背后窃窃私语。你未必敢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乱搞？更不能让已经树起来的红旗落地。

医院领导为此很苦恼，生怕英雄乐不思蜀。就开庆祝大会，庆祝英雄痊愈，敲锣打鼓彩旗飘扬地把他送了出来。

纸始终包不住火，时间久了，消息还是传到了千里迢迢的农村老家，王嫂——青桂英，便秦香莲似地左手牵儿右手携女寻来了。

还好没有当即寻到王友发。朋友庞家夷闻讯及时赶来，先将王嫂安顿在招待所住下，然后悄悄找到王友发，说你老婆来了，你现在影响恁么大，一定要妥善处理好。

如果放到现在，从法律意义上讲，应该隶属个人隐私个人生活范畴。但是，完美的年代完美的人角度上来说，这不能不是一件大事。

王友发赓即跑去招待所，先将女人领上街逛商场，的确凉、花花布扯上一大摞女人捧上，然后回到招待所委婉提出离婚事宜。

战天斗地，改田改土的铁姑娘难道还怕这个？骂过句没良心的，便愤愤然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回到老家，好事的乡亲们涌来挑唆说，如今你丈夫红得像地头的红高梁，钱多得像秋天的黄叶，你为他抚儿养女实在不划算。

慎重考虑，果真是那样。便找村中文化人写成：救火英雄原是陈士美，苟得富贵不认前妻……的告白，从市告到省，从省告到中央，并在人民代表中广为散发。

一时间，搞得沸沸扬扬，博得广大革命群众对她的同情。

眼见危害英雄形像，危害英雄群体，中央某领导找王友发谈话，要他慎重处理个人问题。然而，他有他的看法：婚姻法上有规定，公民有结婚的自由，离婚的自由，亦有再婚的自由。
如此说法，便停止他享受高干待遇，遣回原单位——沪洲气矿。

倘或不如此，王友发可能会成为大庆的王进喜，大寨的陈永贵一般人物。
但是，随文革深入，也可能像彭家治那样成为派性头头，遭遇更惨。

灰头土脸回到气矿。周围人尽皆冷漠，不正眼瞧他，少有人和他说话。幸好与老乡庞家夷同排宿舍，无事可以找他喝喝茶，摆摆龙门阵，诉说昔日的辉煌与如今的不幸。

难以忍受众人横眉冷对，几个月之后，在他多次强烈要求下调动去了成都石油总机厂，再辗转去到北京与心中挂念的白衣天使结了婚，在北京石油研究院扎了根。
虽然是收发书信报纸，亦任命个职务——收发科科长。
说到底，其实所谓收发科加上他就仨人。
如此过活，一直到老退休。

需要说明的是，以后的岁月里，上级领导依然不乏关心他的家人，留在四川的一对儿女长大成人后，招工去到石油川中矿区，成为新一代的石油人。

毕竟，人家为单位出过大力。
毕竟，人家曾经是扬名全国的英雄。

跨越新一片火海的界碑

公元1966年岁末，文化大革命已进入“历史转折关健时刻”。四川石油会战指挥部所属各矿区、钻井队先后卷入动乱。以前形形色色的誓师大会、表彰大会，被群情激奋的各种造反团成立大会，红色恐怖的批斗会所取代。揭露、打倒、批判的喧啸洪水般漫延，大字报大标语铺天盖地。

“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潮一浪高过一浪，“为了保卫毛主席，防止新中国变颜色”，正准备前往克拉玛依油田、胜利油田作报告的32111钻井队英雄们接到通知，回原单位就地闹革命。

于是，我们看到岁月的星光下，一群头戴铝盔身穿杠杠棉袄的汉子，纵身跨越新一片火海的界碑。

于是，我们便有了32111钻井队文革记忆的枝枝蔓蔓。

时空返回到同年8月26日。受命于官方，32111钻井队成立了“毛泽东主义工人赤卫队”，接受上级政治部、保卫部领导。党支部委员胡德炳、副指导员雷洪炳分别担任正副指导员。为彰显革命本色，以宣传中央十六条文件的名义，在群众中大肆揪斗牛鬼蛇神，戴高帽子游街示众。

在以后的文革进程中，这个赤卫队被斥之为“保皇派组织”。

12月4日。沪州气矿一群造反队伍到达红村，批判会战指挥部领导小组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现场和与会的工人赤卫队发生械斗。

工人赤卫队又与前来参会民工发生群体斗殴事件，孕育下了武斗的毒瘤。

1967年1月12日。32111钻井队所有赴京职工返沪州气矿，成立622（井喷抢火之日）革命造反队。

发表严正声明：坚决砸烂“资产阶级保皇派”赤卫队，勒令钻井队队长周文华交出赤卫队旗帜、袖章。

是日，与赤卫队指导员胡德炳人等发生冲突。
赓即，622革命造反队加入四川石油最大造反派组织——川油司。

1967年1月15日。川油司于红村召开 “四川石油战区无产阶级革命派向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发起总攻击大会”。

石油部副部长张文彬及会战领导小组“走资派”被揪斗。

32111钻井队“622革命造反队”参会。原32111赤卫队成员当众撕毁赤卫队旗帜与袖章，表示与“保皇派”彻底决裂，坚决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

32111钻井队副队长彭家治到会发言，愤怒声讨石油部及四川石油的走资派，蒙蔽革命群众，阻止英雄钻井队参加文化大革命的罪行。
月后，彭家治被公推为川油司一号勤务员（即司令）。

如今，我们站在公正的立场评价，是群众组织“拉虎皮作大旗”的缘故，将英雄群体的副队长推上一号的宝座，以示自己组织最具革命，让对立派望而生畏，跟下面成员壮胆。

1967年1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无产阶级革命派大联合，夺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宣称“一场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大联合展开夺权斗争的伟大革命风暴，在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下，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席卷全中国，震动全世界。”

既然夺走资派的权是毛主席的号召，彭家治所领导的川油司当然不甘示弱。四天以后，他带人去到红村夺了川油会战指挥的权，将所谓走资派通通扫地出门，建立了以自己为首的权力机构——四川石油临时生产筹委会，理所当然成为了筹委会负责人。

32111的622造反队同时在钻井队夺权。

四川石油区域自下而上，造反派组织掌控了权力。

至此，英雄的彭家治大权在握。自然也大会小会不断，也组织学习毛主席著作，也抓革命促生产，也签字报帐，也下发各类指示。虽然文化有限，不过诸如：“同意报销、待研处、此文同意下发”这几个字还是写得来。虽说歪歪扭扭，却也管用。

可惜好景不长。1967年的“二月镇反”开始，川油司下属一些组织被打成反革命组织。

情况不对，马上撤退。川油司下属的32111钻井队的“622造反队”勤务员，与彭家治同为“石油工业部五好标兵”的王存友率人退出了川油司，伙同原赤卫队勤务员雷洪炳、胡德炳另起炉灶，成立了32111“革命造反团”。

其中，雷洪炳当初也和彭家治一样，同为“石油工业部五好标兵”，也是英雄。

2月23日，沪州气矿和川油司不同政见职工，联合成立了“川南石油工人联合联络站”，32111的胡德炳与“石油工业部五好职工”彭美凤被推选为勤务员。

昔日同一战壕的战友，并臂抢火的英雄，于纷纭红色浪潮中分道扬镳，成为了誓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

王存友卓有远见。跟着，32111钻井队“622造反队”遭打成反革命组织，成员被32111钻井队的“革命造反团”揪斗，低头向毛主席请罪。
川油司未能幸免，同样惨遭“反革命组织命运”，且迅速土崩瓦解，部分成员被关押被逮捕。

倒是身为一号的彭家治成为了漏网之鱼，幸免被捕，是因为毛泽东接见过的缘故。所以，只是被32111“革命造反团”开除出英雄钻井队，不再承认是英雄群体之人。

彭家治于二月镇反中败得一塌糊涂，成为了孤魂野鬼。

川油司对立派，在红村建立起了权力机构——四川石油革命筹备委员会。

32111钻井队“革命造反团”勤务员王存友被推上筹委会负责人宝座，再一个血战火海的英雄、石油工业部五好标兵被推向权力峰颠，成为了彭家治生死不容的对头。

就在彭家治垂头丧气，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命运再一次眷顾了他。

4月6日，毛泽东批示“此件很好”的《中央军委命令》下发。命令明确指示：“不准随意捕人，更不准大批捕人，不准任意把群众组织宣布为反动组织”。

所有官方媒体将“二月镇反”解析成为“二月逆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新反扑”。于是，镇反中逮捕的人得以释放，被宣布为“反革命组织”的团队重新集结，上街游行“坚决粉碎二月逆流”。

期间，笔者曾在四川大学门口见得一巨幅宣传画。
——乌云笼罩中挤出一缕晨曦，底下是一群昂首挺胸，遍体伤痕的革命志士。旁书一首《忆秦娥》，另有副标——献给二月逆流逼害的战友：

征途遥，茫茫风雪春欲晓。春欲晓，寒流争高，梅花争俏。冷眼从容向刀丛，风雨楼下战黄龙。战黄龙，檄文如麻，红旗如涌。

“梅花争俏”，让彭家治再次挣脱厄运。

此当儿，毛泽东指示周恩来主持召开“解决四川问题”重大会议。

正在北京告状的彭家治获准参加。

也没什么殊特，他一是抢火英雄，于五一节再次应邀参加天安门观礼，再次受到毛泽东接见；二是32111英雄钻井队副队长、石油工业部五好标兵；三是四川石油造反派巨头，参与解决四川问题理所应当。

5月7日，毛泽东批准的《中共中央关于处理四川问题的决定》正式公布。此文件共十条，简称为《红十条》。

《红十条》中正式将原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四川省委第一书记廖志高等定为“走资派”，必须打倒交出权力。

《红十条》还指责成都军区个别负责人“从二月下旬以来，支持了为一些保守分子所蒙蔽、被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背后操纵的保守组织，把革命群众组织打成反革命组织，大肆逮捕革命群众，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变成了镇压反革命运动。

彻底否定了二月镇反。

由张国华（成都军区政委）、梁兴初（成都军区司令）、刘吉挺（成都军区副政委）、张西挺（宜宾市委书记）组成四川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为四川省最高权力机构。

彭家治命运出现转机，又被推选为已经恢复组织的川油司一号。

与昔年的战友王存友所领导的川油筹委会厮杀得昏天黑地。

颇受四川文革二挺（刘吉挺、张西挺）青睐，形同兄弟姐妹一般。

早已孕育的毒瘤进一步恶化、膨胀。

七月五日，沪州气矿所在地两大派组织——泸州红联站和泸州红旗派，在市区开展武斗。双方抱着各自的信念和理想，高呼着“为毛主席而战，完蛋就完蛋！”的口号，手持钢纤、木棒、石块、砖头向对方发起冲锋。

自然，隶属于红旗派的川油司卷入其中。

就在这个时候，千古罪人江青接见河南群众组织讲话，以所谓 “文攻武卫”煽动全国武斗。至此，全国各造反组织有持无恐，肆无忌惮，各地的武斗急剧升级。

秋八月，鉴于泸州两派僵持局面，四川省革筹备小组负责人刘结挺、张西挺指示:“泸州红联站政治瓦解途径己经堵塞，现在只有用武力解决的方法。”

点燃了武装支沪导火线。在刘、张二挺鼓惑下，彭家治引领川油司成员头戴铝盔，手握钢枪身背弹药，汇入数十个县市“红十条派”的滚滚洪流走上硝烟弥漫的战场。

泸州市自近代以来，最为惨烈的内战打响。
今日的造反派绝非昔日的造反派，决战双方不但拥有迫击炮、山炮、榴弹炮，还有为数众多的机关枪。玛克沁机枪吼叫起来，像死神在蓝天歌唱，决战双方可怜的战士一拨一拨倒下，鲜血染红了夕阳。

生者疯了一样嚎叫。那时候，太阳正在坠落，美丽的余晖从九狮山流泻下来，映在战场的尸体上，像一群梦蝶抖动的翅膀……

造反派战士崇尚勇敢，但一切勇敢都是徒劳，他们至死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为谁而战？
红联站队伍拼命向外逃窜，强大的“红十条派”联合军团紧紧追杀，最后将他们围困在高坝的255军工厂。

255军工厂储有几百吨炸药，红联站扬言：倘若再打将引爆炸药，与沪州城共存亡!

数万人生死攸关，一发千钧之际。于是, 四川省革委筹组长张国华电令成都军区野战军干预，将两派团团包围，分段隔离。刹那间，武装支沪的宣啸停息，四川省暂时得以安宁。

真枪实弹，历经年余，两派均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据《沪州史志》载：三次武装支沪，死亡2000多人，伤16000人，其中8000余人致残。

居然还特邀峨嵋电影制片厂，以带血的镜头拍摄下纪录片《突破口上红旗飘》，在群众中广为放映，借以耀武扬威。

耀武扬威的背景建立在无数个家庭遗下孤儿寡母，数十万群众离乡背境。泸州市地标性建筑钟鼓楼被炮弹击中烧毁；市百货站库房被流弹击中焚烧；大驿坝１１６３油漆仓库被炮弹击中起火，一些建筑物和大批物资毁坏，美丽富饶的江城泸州满目疮痍，到处是残垣断壁、瓦砾废墟……

此后，出现短暂的安定。

为维护安定，建立新的权力机构成为必然。

1968年5月31日，四川省革命委员会成立，彭家治竟成了四川省革委副主任，显赫一时的大人物。

迈向上人生顶峰。
可谓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对立派32111“革命造反团” 的王存友仅任四川石油管理局革委会副主任。

失足的悲剧人物

我敢说，圣婴基督诞生之前，世界已经有了对神灵的信仰与爱，并且衍生出种种宗教。无论哪一种宗教，都表达着人对天堂般生活的意愿，但假以天降圣神的禅宗，就必将促使这种意愿丧失存在的理由，让世界变得杂乱纷纭。譬如说，历无前例的文革运动即是如此，导致原本善良淳朴的一代石油工人陷入内战，成为不可挽回的教训。

彭家治即是不可挽回这类，在跨越新一片火海之中，人生关健时刻，演奏出了一曲英雄末路之悲歌。

1978年11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缓缓行进的中国历史出现转折，混战局面逐步被控制，社会呈现出有秩发展。

对文革三种人加以清理。
所谓三种人，一指文革造反起家的人，紧跟林彪、江青两个反革命集团，造反夺权，升了官，干了坏事，情节严重的人。
二指帮派思想严重之人，拉帮结派干坏事，粉碎“四人帮”以后，明里暗里进行帮派活动的人。
三指打砸抢分子，诬陷迫害干部、群众，刑讯逼供，摧残人身，组织、指挥武斗造成严重后果的人。

青云直上的彭家治属于三种人，成为打击对像。 “武装支泸”和其它几处武斗都参与过，不是担任指挥就是批粮批款，调集石油局大量汽车支持武斗，加之又和已被逮捕的刘结挺（82年被判刑20年）、张西庭（82年被判刑17年）勾扯多多，自然遭逮捕关押。

我的朋友庞家夷告诉我，关押期间，他被押回沪州气矿批斗，从批斗会下来，囚禁在招待所房间。至晌午，他仍嬉皮笑脸对看押公安要求：能不能在食堂给他买两份“烧白”半斤米饭。站了大半天，实在太累了！

文化程次低下了他，还以为会东山再起。

当时，庞家夷也在场。对他说：“当初你何必去当什么造反派头头，这下把祸事惹大啦!”
他却回答：“眼镜，我想过的。原来我当工人一背太阳一背雨，每天拼着命干，终究从这山沟钻到那山沟，吃啥玩啥？这些年我享受副省长待遇，有女秘书：有警卫员；出门有豪华轿车；住有高级宾馆；见过恁多大人物；参加过恁多盛大宴会，就算倒霉也值得。”

毫无后悔之意。

被判有期徒刑十年。

　　

岁月的尘埃

春阳秋月，白云苍狗。几十年眨眼过去,岁月的尘埃覆盖了过去的一切。

到如今,32111钻井队的编制虽然已经撤销,然而，一代人尚未忘却的是他们的英雄事迹。同时,也留给不可变更的历史无穷的反思——
在不断翻滚的政治漩涡中，昔年的抢火英雄，同一战壕的战友，跌宕起伏，有的升了天，有的入了地。

在各级革委会任职主任、副主任、常委的十多名。

打成怕死鬼清洗出队伍的有二十多名。
关押疯死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一名。

文革以后清理三种人,被处分的有多少名？笔者问原石油局局志办刘主任，也无从得知。
仅知晓彭家治一人。
也得知,当时进入革委会高层的通通被涮了下来。

惊涛拍岸，大浪淘沙。
可喜的是，在以后的岁月里，英雄中的张仲珉再未染指政事，投身于刻苦钻研钻井技术，先后担任过四川石油管理局工程公司副总经理、四川石油管理局科委副主任，聘为塔里木石油勘探开发指挥部高级顾问，成为美国石油工程师学会会员，曾获中国石油科技进步一等奖和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亦算是人杰了。

而英雄中的王存友，文革后，调去了南海油田石油勘探指挥部担任了副总指挥，并负责组建了“南海一号”队伍，成为中海油南海西部石油管理局创建人之一，也算是一大幸事。

这是一部真实的英雄史。
非常不合时宜，戛然中断的英雄史。
我曾经讲给我的女儿听，她大为迷惑不解。且固执地认为，英雄就应该有一种英雄情结，内心深处充满了阳光，盎然着鲜花和绿草。
我无言辩解，对牛弹琴。

站在历史的颠峰，我只能面对苍穹大声喊叫:
32111！32111！注定要让人深思的历史吗?
一群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注定会一场大火一战成名吗?

是英雄造时势，还是时势造英雄，他们注定会让一场政治运动来千锤百炼？

坦率地说，我回答不出来。是否曲直，交与后人评说。

我的石油同胞兄弟！

透过历史的烟云，我听见血腥的文革魔鬼般哈哈大笑。

我注目仇视，百感交集。

固然，时代已经跨入一个前所未有的繁荣昌世，但是，我没有理由不把我的同胞兄弟曾经炫目的历史，以及文革运动强加给他们的刻骨铭心经历，用文字表达出来，以示后人——
沧海红尘中，一座斑驳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