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姐是我大学的同学。那年我们在河北大学中文系读书，同学们都是工作后又来上学的，大多数同学都结婚了。当时我们班在系里号称是作家班，专门培养作家的。有一天熄灯后，我们突然想起要每个人都讲讲自己的初恋。同屋的兰姐是唐山人，她用唐山那特有的柔软的口音给我们讲了起来。 我二十一岁那年，表姐在厂医院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他是医生。其实在没有介绍之前我就见过他。那时我在钢厂当化验员，经常到厂医院找表姐玩。他个子很高，带眼镜，文质彬彬的，很帅。在表姐那里与他碰面的时候，他总是微笑地向我点头。 第一次约会是在电影院里，看的是一部喜剧片，可是我却不敢大笑，总怕失去了淑女的端庄。黑暗中，他把一包东西放在我手里，打开一看，是巧克力，我心里怦然一动，他是怎么知道我看电影时最爱吃巧克力呢？难得他如此心细。 以后的接触便是公园的长椅或是漫步街头，总是我滔滔不绝的给他讲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很少讲话，却总是用一种很专注的神态倾听着，不时微微点着头，像是鼓励我讲下去。几次约会后，我说不出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只是有种渴望在心中燃起，渴望与他见面，渴望与他漫步在花前月下。然而，在那个时候我却不敢像今天的姑娘们那样公开我们的恋情，随心所欲的去约会。我惧怕母亲，她不让我谈恋爱，说我年龄太小；我也惧怕同事，那时谈恋爱仿佛是一种罪恶，所以我们之间的约会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秘密的联络。 那时正值盛夏，一个夜晚，刚刚下过一场暴雨，街面清洁，空气清新，有月亮在云中穿行，夜风送来阵阵清凉。我们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那晚我不再想说什么，只是想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享受这夏夜寂静的美丽，享受初恋的温馨。这种初恋对于我来说，是那样充满浪漫色彩和迷人的诱惑。然而我却不敢，我直直地坐着，身子丝毫不敢倾斜，心中总有千般的渴望在燃烧着，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在这一刻拥我入怀，而他也是那样直直的坐着。后来他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分明感觉到了他手的微微颤动，我想他也是初恋吧，不然怎会与我的感觉一样呢。我们就这样坐着，我那时真的想时间从此停止，让我们好好体会初恋带给我们的喜悦。我会加倍的珍惜这一时刻的。 那天分手时，我们约定后天去看电影，他把电影票放到了我的手里。从那晚分手之后，我一想起他，心里就突突的跳，我一分钟一分钟的盼望后天的来临，也遐想着后天来临时我要做什么。 然而，世间许多事情总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就发生了，一夜之间就可以改变一切。就在我们分手的第二天地晚上，那场震惊中外的大地震发生了。我当时正在上夜班，房子倒下来的时候，我钻到了一个铁支架的下面，幸免于死，但是我的腰部受了伤。我被送到山西养伤。三个月的时间里，没有他丝毫的消息，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说，他不会有事的，他是医生，这是他最忙的时候，我回去一定会见到他。当我回到家后，放下东西就急忙去找他，我急切地想见到他。我想象了无数次我们见面的情景，我知道我会让他紧紧的抱住我，我们今后永远也不要放开。 可是，在我见到表姐的一刹那，我在表姐的眼里读到了他死亡的信息。我记不得是怎样的情景，我只是感到是那样的无力，仿佛灵魂飞了出来，只是一个躯体软软的呆在那里，泪水无声的从我脸上滑落…… 表姐说，你回来的正好，他们家人正在找你，他们准备正式埋葬他。那时候，因为人死的太多，都是草草埋葬的，后来又扒出来正式入殓。 他下葬的那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他的棺木漆黑无比，静静地放在已经挖好的坑内。表姐把铁锹交到我的手里说：兰，你来为他埋第一锹土吧。 我拿起铁锹，用尽全身的力气铲起一锹土向那漆黑的棺木上撒去，那土落下的声音在我的生命里扩散开来。“方林――”我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这是我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头脑中便是一片空白，像是那无云的天空，湛蓝湛蓝，空旷无比。 给他入殓后的第二天，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我想要去他家看看。因为我们交往还没有正式告诉家里，他家也是在他去世后听表姐讲他有我这样一个女朋友。我妈就更不知道了。可是当我对妈妈说的时候，妈妈拉起我的手说，去吧，去看看他的妈妈。那一刻，我知道妈妈懂得我的心。 在一排排简易棚里，我见到了方林的母亲。五十出头的人，面目的表情有些木纳（那是失去亲人后唐山人普遍的表情），头发全白了。我知道那一定是失去儿子后一夜之间白掉的。他和他的母亲长得极为相像。 我叫了一声大妈，就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他妈妈拉住我的手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一阵端茶递水的寒暄后，她便拉起我说，走，闺女，跟妈去认认街坊四邻。她的语气是那样的自然、亲切，仿佛我就是她家的儿媳。 她紧紧的牵着我的手，一家家的走过来，不停的向邻居介绍，这是我家林儿的对象。我便低声说着“大姨好、大妈好”的打着招呼。那一刻我真的很恍惚，我不知身在何处，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知道，那一刻，我就是她的儿媳，她就是我的婆婆。阳光下，她满头的白发闪着银色，显得很平静，很满足，又很自豪。 在方林入殓一周年的日子，我来到了他的坟前。坟茔长满了青草，其间也有点点的百花在微风中摇摆。我静静地坐在他的坟前，凝视着天上朵朵白云变幻着不同的形状，而每一次变化都似曾相识，那正是一直萦绕在我心中的那种记忆，无法叙述，无法描绘，也无人能相信的那种感觉。过了一年多，我和方林最后见面的情景仍然在我的眼前晃动，在这一刻，我心里最痛楚的那一部分被撕开了，伤口重新流血，我泪如泉涌。我知道，我的初恋永远留在这青草掩盖的坟茔中了。 那晚兰姐讲完的时候，整个宿舍静静的，只有轻声的抽泣声，后来谁再也没有讲过初恋的故事。2006年是唐山地震30年的纪念，我想起了兰姐初恋的故事，我把它写了出来。我知道，那场灾难带给人们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故事，都是我们不能忘记的。兰姐，你过得好吗？ 兰姐的故事已经过去快40年了。今天我翻出了这篇文章，仍然读得流泪满面。我发给兰姐。兰姐说:写的很好，我的泪也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快40年了他的身影仍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还是那么清晰… 照片是我的城市。后面几副黑白照片是我家老张当兵时，参加唐山抗震救灾拍摄的现场。